四
给父亲上过坟,天已经黑了,断裂带淹没在浓浓的夜色之中。河流的声音,风吹的声音,草木生长的声音,日子向前走的声音,群山入睡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庚子年春天,新冠疫情的阴影笼罩着武汉,笼罩着大地,笼罩着每一个人的心。病毒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肆虐的日子,生活被打乱了。不断涌入耳膜和眼睛的各种灾难和消息,令人揪心。
那天,看新闻,2015年去过的西昌再次发生森林火灾,十九名地方扑火人员牺牲。季节会重复,灾难也在循环。浏览死亡名单,一眼发现了与自己同名同姓的人就在其中,而紧随其后的罹难者名字,居然也跟我弟弟的名字一模一样的人。也就是说,我看到跟我和弟弟同名同姓的两个罹难者的名字。两名罹难者来自同一个村,年龄相差不大,想必,即便不是亲生兄弟,也可能是亲戚或有某种血缘关系。心,瞬间凉透。为他们默哀。
“你父亲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夜色中,欢妹的话语满是体贴,却显得昏头昏脑。
为何父亲坟前的两棵挺拔、茂盛的柏树,会让我感觉如此似曾相识?是否除了这具躯壳之外,所谓的“我”和“我们”,还有各种不同的形态以其他的方式存在着?正如史铁生所思考的那样:“史铁生是别人眼中的我,我并非全是史铁生。多数情况下,我被史铁生简化着和美化着……因为史铁生之外,还有着更为丰富更为浑浊的我。”
某种程度而言,父亲确实还活着。在西昌森林火灾里牺牲的十九名扑火人员还活着。在新冠疫情期间死去的人们还活着,希望他们活着。平安无事地活在万家灯火的尘世之中,活在岁月的走廊上。
多年前在我家门口向我讨水喝的流浪汉是否不再流浪?那个吐字不清打听着某某村的残障男子是否已经回到家里?放学途中不小心看见的屁股上坠着一块肉瘤的妇女是否不再无家可归?三里村停车场那个拿菜刀故意毁掉几十辆轿车的挡风玻璃,只想知道“我的收入那么低这些人凭什么有车开”的外省年轻女子去了哪里?……母亲曾经如此评价我:“你就知道和这些人打堆?”与“扎堆”相比,“打堆”似乎还有一种热情的意味。在我看来,“打堆”不是一个负面的词,尽管母亲的语气有些轻飘。或许是过往的经历在母亲心灵里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如今,母亲把钱说得很重,说起谁谁一天能挣多少多少钱总是津津乐道,如数家珍。在很多我熟悉的人那里,也是如此。听得太多,人就疲倦了。因而,每次回断裂带,我都是来去匆匆。给父亲上过坟,了了心愿,在家里吃过晚饭,我们又连夜赶回绵阳。
夜深了,山里山外,绵延多姿的大地上花花草草般开出万家灯火,浩瀚的星空也一片璀璨,像是某种应和。
【羌人六,作家,现居四川绵阳。主要著作有《太阳神鸟》《绿皮火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