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父亲躺进泥土之下的坟墓,我则在泥土之上,在自己心口挖出另一个坟墓。这些年,与父亲相关的点滴,一直被我有意识地封闭在我心灵的坟墓中。
“给父亲扫墓”或者“给父亲上坟”,无论是作为念头,还是具体行动,我都感到自己难以面对,更不愿借助语言表达,只好以沉默代替,只好在沉默中,去经历,去思考,冶炼人生的滋味。沉默不代表销声匿迹,更不会死掉,沉默会在父亲的墓地上长出花花草草。
早年,给列祖列宗上坟,是逢年过节才有的事。通常由父亲在前面带路,在我们看来,他既是一面旗帜,也是我们的活地图,通过他的喉咙发出声音,告诉我们家族的过去。父亲手上通常会带着一把沉甸甸的锋利的镰刀,为的是给祖先们清理墓地。香烛纸钱,通常是由我和弟弟负责拿着。父亲神情肃穆,不苟言笑,我和弟弟则嘻嘻哈哈,赶集似的,显得没心没肺。在我们眼中,上坟就像是一截拉开新年序幕的“引线”,没有悲哀,也没有关于死亡的恐惧。那时候,清明节倒是例外,印象中,我们家从来不会在这一天出门去给父亲口中那些陌生的祖先们上坟。
地震后的2010年秋天,断裂带遍地核桃成熟的季节。大清早刚爬上核桃树准备打核桃的父亲,因为穿的是平底鞋,脚底踩着露水打滑,意外从树上摔下来,又顺着院子下面的陡坡皮球似的摔在硬邦邦的水泥公路中间。院子下面的陡坡生长着茂密的杂草和树植,荨麻、蒿子、苦麻菜、喇叭花,梅子树、青杠树,但它们没有谁愿意帮帮父亲。从意外发生,到在江油九○三医院,一周时间,身受重伤的父亲再也没有说过一个字。
父亲离开了我们,在泥土之下“躲清静”。“躲清静”是母亲的看法,好像这种过早显现在父亲身上的遭遇,是他有意制造出来的结果。
在父亲的死亡后面,有一双愕然而又孤独的眼睛,否则我无法看到人间冷暖,也不会无数次在城市的缝隙,形如一只站在十字路口的小小蚂蚁,望着白日的喧嚣转向沉静,万家灯火在大地的皮肤上点燃夜色,我热泪盈眶,百感交集。
父亲墓地就在我家地里。早些年,地里年年都会种上形形色色的庄稼,玉米、菜籽、大麦等。这些作物就像不断变幻的季节一样,走了一茬,又来一茬,收割一茬,又长出一茬。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岁月仍在努力生长,在泥土和阳光雨露的滋补下,父亲墓地前面的两棵柏树已经相当挺拔,高度远远超过记忆中的老屋。它们用植物的耐心,日夜陪伴着匆忙劳碌又两手空空离去的父亲,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两棵柏树是母亲在父亲去世那年亲自栽下的,左边一棵,右边一棵,高矮差不多,样子差不多,一样碗口粗的树干,一样的针形枝叶,一样的蓬勃生长。是时间过得快,还是柏树长得快?我不确定。我确定的是,这两棵柏树长得有多快,踩在青苔上的岁月就走得有多快,父亲就在他的死亡后面走得有多快。
黄昏来临,我和欢妹,加上弟弟两口子,提着香烛纸钱、刀头、酒水、烟……给父亲上坟。
我们所带的每一样物品都很轻,轻得像是快要飞起来,飞到天空的沉默里去。父亲墓地距离家门口不到五百米,在我看来,却远不止五百米,它有着更为漫长的距离。
递向坟头的香烟飞快就燃完一支了,剩下烟嘴意犹未尽。我终于相信,它们是我地下的父亲在用力、用心编织着的古老而又年轻的歌,歌里唱着:
日子穿过针眼
疼痛穿过针眼
我们穿过针眼
成为万家灯火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