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清明花、七里香、百合花在断裂带遍山盛开的四月,红樱桃、白樱桃、野樱桃在断裂带纷纷走向成熟的四月,大片大片梅林的青梅果开始在绿色枝叶间吐露雏形的四月,这一天大清早,我开着家里那台“或许早该换个频道”的白色起亚K2轿车,带着勒克莱齐奥的小说集《脚的故事》、若泽·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以及史铁生的《病隙碎笔》,载着妻儿从绵阳出发特地赶回出生地,为已经拥抱死亡整整十年的父亲扫墓。
“扫墓”,大概是城里人的专属词汇,实际上,在断裂带,在我自小长大的这片土地,这种祭奠逝者的仪式有着更为通俗的表述方式:上坟。
在母亲那里,给父亲上坟这件事从不直白,而是伪装成了一个问题。每次刚回到家里,屁股尚未坐热,正想着喘口气,母亲就迫不及待地说:“去看看你爸?”语气客套、委婉、腼腆,简直像在请求。
死亡带走了父亲,他给我的那些伤害和阴影,我早已释怀。在我成为父亲之后,我甚至理解了父亲早些年对我的种种近乎病态的打骂,他太痛苦了。记忆中,只剩下父亲的好,剩下疼痛,剩下我们的最后一面。那是2010年,我大三暑假结束的时候,断裂带一个阳光绚烂的夏日午后,我在转盘路坐面包车去江油,再转回成都的学校。我刚上车,喝了点酒,像个小老头一样憔悴不堪的父亲忽然走到车窗前,以他一贯的说话语气,问我,带钱了没,要不要老子帮你给?可我不想理他,自己把钱递给司机。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说的?我只是纳闷,父亲才四十六岁,怎么就那么老了?家里的青瓦房在地震中毁掉了,地震后那两年,家里重新修房子,修的是楼房,前前后后花了二十多万元。据母亲说,修房子那会儿家里一分钱也没有。想想也是,那时候我读书要钱,高中毕业后在沿海城市打工的弟弟也不时需要家里救济,怎么会有钱?修房子的钱是父亲和母亲拼老命一分一分挣出来的。家里选择修楼房而不是原来那种青瓦房,是因为父亲考虑到我和弟弟都要成家立业,青瓦房住不下那么多人,也不够体面。那时候我没能体会到家里的难处。2014年在南坝小学教书,我问过我的同事,他们以前的工资有多少,同事告诉我,地震前,每月拿到手上的不到一千元。我算了算,2004年到2007年,我和弟弟都在读高中,不说学费,我和弟弟每个月的生活费加起来起码一千元,父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可以想象,每一分钱都浸泡过他的汗水,带着他的心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漂漂亮亮的楼房修好了,父亲却没有享受过,就把自己腾了出去。
回断裂带途中,艾丽丝·门罗的话语忽然从世界的某个角落雪花一样飘进我的脑海:“在你的一生中,有几个地方,甚至只有一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因此所有其他的地方都只是这里。”我和这句话偶然邂逅的那个日子已然逝去很久了,神奇的是,如今我居然想起来了,不是注定会遗忘的什么日子,而是句子昔日的脸孔。它的出现仿佛是在向我证明,话语可以作为独立的生命而存在。于我而言,断裂带就是生命中一个魂牵梦萦的地方,一个爱恨交织的地方,一个秤砣般压在梦境之中的地方。和艾丽丝·门罗写下的句子再次重逢,也使我相信,也许分开十年的父亲只是在跟我们玩着童年里那个名字叫“藏猫猫”的游戏,没准儿哪一天父亲就安然无恙地回来了,站在他的儿孙面前,站在母亲面前,站在满脸惊讶和毫无思想准备的我们面前,说他回来了。
父亲拥抱死亡整整十年了,回断裂带给父亲扫墓,也是为了给母亲一个安慰。安慰长什么样子?我一头雾水。死去的父亲仍然拥有爱情,享用着母亲带给他的水果、花生,喝母亲带给他的梅子酒,抽母亲带给他的烟,用着母亲烧给他的花不完的钱币。
这些年,但凡去父亲那里看他,我总会在坟前发现某些爱的“踪迹”,这些踪迹就是那些水果、花生、梅子酒、熄灭的烟嘴,以及母亲留下的来过又离去的影子。除了母亲,还会有谁?
父亲走了,带着母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