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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萧相风:深圳挑蚝工

 

2019年春夏

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老红军”和他的老乡们都在码头干活——对他们而言,既然在外挣钱,就没必要讲究什么春节了。但是活儿不多,这些天工钱一直徘徊在一两百之间。正月初六后才慢慢攀升到两百以上。2月20日,“老红军”的女儿和侄儿也外出打工去了。侄儿回到江苏南通的手机厂上班,女儿要去丽江打工。男女老少都离开了猛拉村。

春节后的码头人数不断激增。初六之前只有四十多人,这几天码头上一共来了九十多人。猛拉村也来了两位老乡投奔“老红军”。出蚝量也逐天上涨。这些蚝必须赶在清明节前后从海里收上来。

3月1日下午四点半,我又来到“老红军”的出租屋。房门是开的,“老红军”在床上睡觉。我走进了斜对门小冯、小蔡和小左的房间。老二靠墙坐在小凳子上,跟大家聊天。小冯在入门处一个狭小的隔断里做菜,砧板上有一堆被切成细条的五花肉,电磁炉上煮着一锅白萝卜丁,旁边还有一盆青菜和一碗待炒的红辣椒。由于新来了两个老乡,加上原来八个人,一共有十个人,于是大家分灶吃饭了。五个人在“老红军”那边吃饭,五个人在这里搭伙。今天是小冯值日,做菜是他拿手的本领。在老家,当客人达到三四桌的规模,小冯就上灶台掌勺一展身手。前几日天冷,抄蚝回来一身湿透的小冯忽然感冒了。他说,这几天没什么胃口,见到肥肉就想吐,但是不吃肉又没力气干活,他只好把吃肉当作吃药。

这个房间比“老红军”那间小了一半,但是收拾得比较干净。房里只有一床一桌。也是上下铺。下铺垫一张床垫,没垫席子和床单。小蔡和小左坐在床垫上,玩着手机。“每月房租1800元,”小冯说,“在我们那个地方,这么大一点就两三百块。”

我问:“明年还来吗?”

小冯说:“明年还不知道要不要来。”

老二说:“老王明年都不干了。”

队长老王一年在码头也能挣个几十万,大家说他也挣够了。现在码头上正在建房,两边停满了车辆,还有各类拉蚝的货车往来。“我们在那里,人家不好施工,工程车进不来。”

“谁来接队长的班?”

“不知道。”

“你们也可以接啊。”

“唉,接不了。”

“要有关系。就像在云南采矿,必须要有关系才能弄到采矿证。没有本地人,外地人开不成。”

“他是河南人,也不是本地人啊。”

“他应该背后有人。”

大家一致认为这个活不是一般人能接得下的。他们只想在队长的带领下干活,不敢妄想另组班子。

“队长干了多少年?”我问。

“干了十几年了。自从有了这个挑蚝工,他就在这里了。”老二说。最初那几年,挑蚝工价太低,一个人一天也就是挣个五六十块。但是码头不缺工人,大家挤破头也要来干这个活儿。因此老王有了面试的讲究,用两大包装满蚝壳的饲料袋来考验试工者,从船上扛到码头,扛不上来就算失败。“后来有个人扛了两包上来,把腰搞断了,”老二说,“把人家干毁了。”老王就把两包改成了一包。过去工价低,干活不怎么赚钱,但是大家干活很猛,原来是一个人装车,现在是三个人装车还有些勉强。干活受伤是家常便饭。昨天老二被一块弹起来的跳板砸了脚掌,脚背肿得老高。我问他的伤势,老二说没事。一个叫老张的老乡来了,手里拿着一小瓶没有标签的药膏。老张调侃着老二,从瓶里抹了一手指药膏,给老二的脚背慢慢涂药。

今年赶上蚝的歉收。小冯给自己算了一笔账,今天来深圳正好有五个月了,平均每个月只挣了三千块不到,每天划不到一百块,再扣掉吃住用就所剩不多了。“吃住下来,有个三千到四千就差不多,有四千块才划算。不算吃的,就是房租,一个人六百,加上水电就是七百多。算吃的话,一个月就剩下两千。”

这个收入让小冯失望了,也让大家失望了。他们每个人有空就给自己算账,收入多少,开支多少,一笔笔精打细算着。没过多久,失望的小冯率先离开了深圳。3月18日晚,他去自动柜员机转钱,回来时发现自己的钱包丢了,里面夹有一堆证件,包括身份证、驾驶证和银行卡。幸好出海证留在出租房里。他报了警,挂失了银行卡,第二天回云南老家补办证件去了。随着出蚝量增多,3月20日码头人数增加到一百零一人。东边码头四个班,西边码头三个班,每个班轮流干,出货繁忙时所有班次一齐上。这天下午四点收工,他挣到了三百六十块。四点半,“老红军”在出租屋里做饭。我们拎着一只港式明炉烧鸭和一瓶白酒进屋。他脱了八角帽,裸着上身,一身肥膘坐在塑料小板凳上择着芹菜。他的头顶已稀拉一片了。

现在老叔、小蔡和小左等五人一起搭伙,而“老红军”两兄弟和另外两位老乡搭伙。这两位分别是冯家得和张建军。冯家得是“老红军”的小学同学,大他一岁,第一次来深圳。老冯是邻村人,也是“老红军”妻子的娘家亲戚,亡妻出殡那天,老冯也去了。张建军,今年三十二岁,他就是小左的干弟,年前在码头做了一个礼拜,因为颈椎不好回家养病去了。他跟小冯的关系最铁。他看过小冯发的视频,知道我们年前一起吃过饭。春节后,小张和父亲相继来到码头,干了一个月。如今床位不够了,小张就在床底打了一个地铺——地板垫了麻将席和被褥,就是他的床。地铺从床底露出一小半,能让胸部以上露在外面。他算是码头上的年轻人,有空时爱玩吃鸡游戏。他有点儿龅牙,脸上常挂着笑容。

我问他有没有结婚。

“没有。”张建军回答。

“三四十岁了,不用结婚了。”刚冲凉出来的老二坐在床上说。

“你不要说话!没事就乱说话,睡你的觉!”张建军笑骂。

“他不需要老婆!”老二继续打趣。

打趣逗乐,是他们的日常生活。这里每个人都是斗嘴搞笑大师。“老红军”再次邀请我们过年时去他们蒙自老家走走。张建军也显得热情好客。他说他们那里特别好玩,过年每家每户杀猪杀羊。当地人喜欢斗牛,看黄牛、水牛打架,即使要收几十元门票,看客依然火爆。小张很喜欢看斗牛。“老红军”说下次来要带一点蜂窝给我。张建军介绍,这是蒙自当地的一种野生特产,老李在家里时经常上山,找那种带蜂蛹的蜂窝,然后带回家,养大之后再把蜂蛹炒熟。“老红军”说:“味道很鲜,有些人可能会过敏,对蛋白质过敏的就不能吃。”

最近码头很忙,出蚝量突然爆发了。3月10日那天,大家挑灯夜战,从早上六点干到了晚上八点二十,那是这一季中挣得最多的一天:每个人挣到了七百六十五元。张建军说:“回来了,脚都不想走路。”大家都笑了起来,既是为七百六十五元高兴,也是笑自己累得不成人样。在他们看来,自嘲才最有意思。

“那天出货多,买的人多,挑蚝的也多,”张建军说,“有的人受不了,干到早上就跑了。”队长当天临时叫来了一些新手,结果这些人大部分没有坚持住。按行规,中途放弃的,没有工钱。小张说,干不到吃午饭的时间就不给钱。有时队长也给他几十块钱。“年年都有新同志在干这个活。年纪大的也有,年轻的也有。有的受不了。反正能干这个活,都是干过重活的。”

能不能在码头上站住脚,是靠真本事。老冯说:“最近来了两个河南人,看起来很高大,干了一天就走了。”老冯身材瘦薄,却有一股惊人的韧劲。这是他常年干重活攒下的本钱。不久前他跟一个新来的年轻人打赌:“你二十五岁,我五十五岁,看谁干得久?”小伙子说至少要干一个月。老冯说:“顶多三天。”当天出货多——挣了五百五十五元,第二天小伙子就不来了。

“去的时候很猛,猛了两下就不行了。在家经常锻炼过的就可以,”“老红军”说,“没干过重活的,搞一两个小时腰就受不了。不做了,要跟老王说,腰受不了了。如果不跟他打招呼就不给工钱。”

码头自有码头的规矩。张建军说:“一般你休息都要跟他请假。你不跟他说,第二天就屌你‘回家睡觉去,不用来了!’”2015年,有一天“老红军”、老二和小张在码头挑蚝,一直干到了晚上十点多,三人累得第二天起不了床。一直睡到上午八点老王打电话来才醒过来。“我们三个都干不动了,没起来。老王就打电话来说,你们三个怎么不过来上班?快点来,否则要扣工钱了。我们说,不来了,干不了了。”小张说到此处,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在笑别人。“当时赚五六百块。每天从早上六点一直干到晚上,一船接着一船干,一直没得歇气。六百块就是这个样子。两三个班,干完一船又来一船。那几百块钱不容易啊。”张建军笑道。

“我这个同事,他说他哪天想去体验一下,”我转向阿温,怂恿道,“哪天你去挑一下。”阿温私下跟我说过此事。此时他苦着脸连说不用了。这时,有几个河南籍挑蚝工来串门,给我们散烟。老冯和小张轮流冲凉,“老红军”把芹菜择洗干净,下楼买回了三只小碗。他说,小碗不够,只有大碗,吃饭不方便。原来他们一人一碗并无多余。我们的到来,给他添麻烦了。

我问“老红军”,河南的杜国展今年来了没有。“老红军”说不知道杜国展是谁。小张说:“可能叫不上名字。熟的人就知道名字。”码头上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河南、安徽、江西、湖南、湖北,甘肃的也有。这是一群熟悉的陌生人,他们相互之间从不打听对方的姓名。

“老红军”是鸣鹫镇猛拉村来码头挑蚝的第一人,是村里“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最早是文山州西畴县的妻弟介绍他到了码头——这位小舅子至今还在这里挑蚝,之后“老红军”带来了一批批猛拉村老乡。

“我是看他们困难,改善一点。”“老红军”笑道。

“他不带我们出来,我们连坐飞机的机会都没有,”小张说,“能看见飞机,但是根本坐不了飞机。”

原来坐飞机是“老红军”一项隆重的回乡仪式,每年都是如此。第一年,“老红军”带着老二去坐飞机,机票六百六十元,先飞昆明,再从昆明转车回蒙自。第一回去机场,老二怯怯地对老大说:“哥,飞机上面风大,坐车算了。”第二年,小张父子跟着“老红军”来到了码头,却赶上了蚝的歉收——跟今年的情况一样,有时一天只能挣十块钱,最高的一次才挣一百八。他们在渔二村租房,付一押一,因为提前退租,房东也没有退还押金。他们非但没挣到钱,反而倒贴了几千块。小张说:“我们跟老王说,不搞了,没钱了,要回家。老王说,不要走,再坚持一下,要出货了。后来我们回家了才开始出货。”那一年是他们仅有的一次没有坐成飞机。第三年,他们又来到了码头,小张挣了四万块,终于跟着“老红军”坐了一回飞机。于是,猛拉村跟着“老红军”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坐飞机的人也越来越多了。这四年来,蛇口渔人码头成为他们的另一个家。作为国家一级渔港,这个正在旧改中的码头将要迁移到别处,大家也不知道它迁往哪里。明天的事他们也不愿多想。

五点半开饭了。“老红军”和老冯做了两碗水煮猪肉芹菜和一碗猪血豆腐芹菜汤。我们满上了酒,相互碰杯。老冯善饮,酒和烟是他调节生活的必需品,每餐必整酒,每天必整烟,两天三包烟。老冯说,自己的家庭条件太差,1984年母亲得了白血病,去省城昆明治了七个月,那时穷,百分之八十的人医不起,于是在过年前回到老家等死,在新年二月过世。当时家里有老有少,七口人住一间房。老冯是三十岁才结婚。他有两个儿子,都二十出头了,在老家做事。大儿子小时候被自动切草机切掉了一只手掌,虽然残缺了,但他心灵手巧,会做泥水工和装修。大家聊到进厂的事。我告诉他们,我们工厂经常招工,其他没要求,身体健康就行,但是有文身的不要。小张说:“小冯就不行了,他身上文了一条龙,我在手上也文了两个字。”

“他在码头上挑蚝,这里有二十八个巡防武警个个都查过他的身份证,我们都不查就查他。”“老红军”说。

小张和小冯一块长大,一块上学,也是一块辍学。小张羡慕他酒量大,有女人缘。

“老红军”讲到了自己今后的打算,老家的房子已经修好了:“房子其实是给侄儿修的。”他的女儿终究是要嫁出来的。他已经没有压力了,现在攒的是养老钱。兄弟俩也别无他求,家里的地也不种了,每年来码头做一次,回家后就上山找找山货。以后从深圳到蒙自交通也更便利了。蒙自正在修建红河民用机场,不久的将来不必到昆明转机了。

“现在小孩还没成家。”“老红军”说,这是他唯一挂心的地方。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阿温说。

“跟我想的一样,来,喝酒!”老冯举起了酒杯,“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如今跟原来不同了,你操得了那么多心吗?”

“还是要操心。”“老红军”说。

小张只有一个姐姐,是家里的独子,也算是大龄单身。他的微信昵称是“只为等着你出现”。阿温鼓励他找媳妇要抓紧,要加油。

老冯说:“你三十二了,要操心了。我三十岁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好,老的老,小的小。老父亲有七十岁,兄弟才十几岁。一个人要看几张嘴,找不到条件好的。现在条件比我那时要好多了。”

谈兴正酣时老冯忽然把小塑料凳坐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凳子碎成几片,大家笑坏了。“买不起了,这个凳子八块多。”小张笑着劝他不要喝太多了。老冯说,我还没喝多呢,凳子就烂了。

大家谈到挑蚝这行到底还能干多久。“等我走的时候,你们可能都不在这里了。我搞了那么久,如果我要走了,提前跟老王说,他会掉眼泪的。”“老红军”说,“每一年我回家,来的时候,我都会带一点我们那边的特产送给他。他对我们有感情。”“老红军”在码头上干了五六年,和老王交情不浅。

“你要请他吃顿饭,他不吃你的。他说,你刚来也没钱。”小张说。

“要回家了再请他吃,他就吃。”“老红军”说。

“他说干完活等你赚钱了,再请他吃。”小张说。

老王在码头上有威信,做事有分寸。有一回,一个老板弄坏了挑蚝的工具,还在船上辱骂大家。老王说:“打!”大家都扑了上去。刚打了几下,老王说:“行了。”大家便收了。老王的意思是教训教训而已,别把他打伤。码头上也常遇到好心人。有个在附近上班的女孩,也是写东西的,工资不高,一个月大概五六千元。她买了几箱矿泉水送到码头,请所有的挑蚝工喝水。

阿温停了酒,说:“我今天酒量有限,我刚献了四百毫升血。我要不是献血,一定要陪大家好好喝。”小张在老家也献过血。他说:“献了更好。因为把老的抽出去,产生一些新的。”“老红军”说:“你献过血,你的直系亲戚以后需要输血,可以免费用同等血量。”“老红军”不愧是猛拉村的打工先行者,见识广。他也是个热心肠,每年带几位新人来到码头。今年是他带新人最多的一年。这次好几个人都跟“老红军”打招呼想出来挣钱,老冯就是其中一位。

“赚点钱,让他们好过一点。也有的人不知道好坏,还说你这个……恨我,也没办法。”“老红军”说。

“那是,十全十美做不到。”我说。

“八美就很好了。”老冯说,“八美就阿弥陀佛了。”

“我老婆去世后,我也没告诉他,他知道了后自己来了。”“老红军”感谢老冯念旧情。老冯管他老婆叫姐姐。如今老冯和他住在一块,真成了一家人。他们四人各有分工。“老红军”每天早上四点起来煮面条。晚餐,老冯主厨,小张负责洗碗和拖地。

老冯是他们当中的政治家,喜谈国家大事。他说,这个地方条件好,靠近香港,开发得早,这个叫作天时地利。为什么过去广东的要跑到香港那边去,现在要倒过来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又谈到了红河州的发展,那边刚通高速公路,没有高铁和飞机,靠越南,还要提防战争。他担心战争来了,水库和电站有被炸的危险。他说,这边今年蚝老板被台风刮惨了,很多蚝排被风刮烂了,有四十多个排被刮得找不回了。

“今年养蚝的人,有些没赚,还贴本。”“老红军”说,“亏本的人要占百分之八十。”

“今年蚝不肥,我们挑蚝装车,是养蚝的老板出人工费。”小张说。

“不是买蚝的老板出钱,是养蚝的老板出钱?”我有些惊讶。按往年光景,养蚝的老板只负责把生蚝拉到码头,挑蚝装车的工钱是由买方老板支付。

“是啊。那个蚝又不好,死掉了一半。”小张说,“卖蚝,抄蚝,还要把蚝装上车,都要自己出工钱。”

“没办法,你不卖,我不要。”“老红军”说,“不卖,亏得更大。”

“都没有笑脸。有个老板娘愁眉苦脸地说,把人家要的货装上车,还要自己掏钱,不卖又不行。”小张说。

“他们跟我们那地方种三七是一样的。”老冯说。云南老家那些种三七的老板都亏本了,过去三七是每斤一百元,现在跌到了二三十元,不卖亏得更凶。农业渔业总是要看天吃饭,谁也看不准旱涝丰歉。今年的蚝不肥,还有不少死蚝,挑蚝工经常挑一些空壳。大家替养蚝的老板叹息,这一年亏大了。

今年码头出蚝少,但最初挑蚝工只有十几人,每人每天还能挣两百多块。听说挣钱了,其他人从老家一窝蜂赶来,老王也控制不了人数,一星期后码头上人数增至四五十,结果僧多粥少,一天只能挣几十块。“有三天只挣了二十块,有一天没出海,别说买烟,买水都没钱。”老冯说,“没办法,一起来的要同甘共苦。”除掉各种开销,他们一直亏了四个多月,从腊月二十开始才有了一点赚头。“老红军”说,到今天,一共做了174天,挣了两万一千多元,平均每天挣一百二十多元,扣了吃住,所剩不多了。

“来到这里了,回去也不方便,现在我们认识了,有什么零工也可以介绍给我们做做。”老冯说,“要钱没钱,要回去也回不了。大巴停在那里,但拿不出票钱。”他又算了一笔回家的账:从蛇口到宝安,要两块;从宝安到东莞,三十五块;从东莞到云南文山,有时三百多,有时四百多;从文山到蒙自要三十几块,然后再转一趟车从市里回到猛拉村。

接下来的两周,码头上不温不火,挑蚝收入不大。不过他们又开始同情比他们更惨的养蚝老板。大部分时候,他们挑的蚝,有一半是空壳,偶尔有那么几天出产了一批伶仃洋蚝,这批蚝壳小肉肥,长得不赖,一串要五十块,挑起来也轻巧。4月份收蚝接近了尾声。此时,云南红河的杨梅、樱桃、枇杷、马桑和香脆李正在一茬接一茬地上市。有两个老乡提前离开了这里,老张也从三楼搬到二楼,和小张等人住在一起。他是小张的父亲,快六十岁了,个子瘦小,脸上常挂着一种年轻人的羞涩。父子俩在这里干了四个年头。

小张依然在床底打地铺。这天收工早,他躺在被窝里眯了一觉,中途被我的说话声弄醒。他坐起来打个了哈欠。小张说,挑完蚝,他和小蔡、小左决定要留下来给老板养蚝。接下来,他要去办一个出海证。小张一家三口都要留在深圳,母亲在华洋酒店打工,一个月有三千二百元,父亲老张也要留下来找点事做。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夏季留在深圳。

养蚝从凌晨三点干到中午十二点,每天有两百块工钱。回老家,没什么挣钱的门路。小张一家人过去种过四年的三七,亏了二十万元。后来他又帮堂兄种三七,堂兄亏得更惨,把几年前挖矿挣的钱都填进去了。“现在种地不行,辛苦,种的东西又不值钱。如果挑蚝来得早,一年能攒四五万块钱。”小张说,“在这个码头上朋友也多,很好玩的。而且一干活,钱一分,大家就有信心干活了。有时你休息一两天,队长也说你一两下。每个人,他都要说。他就是要说说,心里舒服些。我们来了好几年,了解他的脾气。他也很好玩的,喜欢开玩笑。”

干完这一季,他们打算在临别前请老王吃个饭——这是他们每年例行的告别仪式。收蚝季节即将过去,大批大批的挑蚝工将要离开码头,只有很小一部分人留下来——其中河南老乡居多,老王安排他们给老板扎排、吊蚝。一年到头,老王都要围着码头忙碌。有的养蚝老板已陆续从外地拉来一车车竹子,运到码头,工人们把竹子装上船,然后驶向深圳湾对岸。海面扎排的工作开始了。工人们每天凌晨两三点就出海了。扎排算不上很累,最忙的时候一天能挣五六百元。扎排之后,就是吊蚝。这些作业跟流水线一样,分工精细,熟手优先。有一批熟练工在海上干了多年,小张还是个新手。他说:“一般吊蚝是要老一点的人去拴。我们只是给他们递一下,轮不到我们。拴那个蚝要技术,人家拴得很快,一下子就拴好了。”他期待着自己的海上生活。

“5月1日就到期了,”老二说,“到时候我们要分手。”

“什么叫分手?”老张笑了,“不能乱讲。”

“到时候不要哭哟,不要抱着我们的腿不走哟!”小张配合父亲调戏老二。

“还分手分手的!”老张笑。

“分手嘛,可以走!”老二瞪直了眼睛,大家又笑了起来。我对小张说,找女朋友的事要抓紧。老二插话:“他不抓紧,他不要了。”小张则提起了老二那个坐飞机的经典笑话。“哥,飞机风大,坐车算了。”小张说:“他是有点怕。我在码头上把这句话跟老王的老婆说了。他跟我说,这么多人,你不要这样说我嘛,我会害羞的,丢人嘛!”

5月初,小蔡和小左提前回了蒙自。他们对养蚝失去了兴趣。因为有一天小蔡在抄蚝时狠狠摔了一跤,对海上作业心有余悸。只有小张一人打算留下来。最近,他花了八百块办了张有效期三年的出海证。小张说,这次挑蚝要推迟到5月10日,因为每个班的人手不够,没法安装跳板,队长老王只好临时缩编,撤掉了东边码头。没想到,几天后队长宣布这一季挑蚝要延迟到5月底。“老红军”、老二和老冯自然也没想到。他们已经提前订了5月12日飞往昆明的机票,没法退票了。

5月11日他们凑份子宴请队长,也是散伙饭,地点选在渔二村牌坊旁一家海鲜鱼仔档,离他们的住处不到半里。他们也通知了我。傍晚六点,我拎一瓶汾酒赴宴。大家蹲在蛇口老街的护栏石礅上等我。“老红军”的小舅子和连襟老田一家人也来了,清一色的黝黑皮肤,他们都在码头上挑蚝。这是典型的集体流动的一大家子。年纪最小的是老田的儿子,只有三岁,他叫田仁宽。当父亲在码头上劳动时,田仁宽跟着妈妈在码头上玩耍。老田跟我同年,他的酒量还要胜过老冯。老二剃了一个光头,露一头青皮。这回他没穿赵本山的农民装,换了一身迷彩服。他的右手大拇指受了伤,裹着纱布。上次是右脚受伤。看起来他总是受伤的那位。在他们眼里,这不算什么伤。

我们走进广东人的海鲜鱼仔档。一批黝黑的民工涌入衣冠楚楚的客人当中,像咖啡搅进了牛奶里。“老红军”有点儿兴奋,拿着菜单点菜时声音有些微颤。“老红军”的妻弟叫冯育传,是文山州人。就是他最早介绍“老红军”来码头挑蚝的,这就像多米诺骨牌,然后“老红军”自然成了猛拉村的带头大哥。我给大家斟酒,致歉说明身体抱病,这次不能喝酒了。在乡村,酒是检验朋友的试剂。冯育传对我多番劝酒,对以茶代酒面露不快。老冯说,应该没事吧,酒是消炎的,不管打针什么的都用酒精啊。我忍不住笑了:“从外面涂可以,喝到里面不行。”张建军说:“李哥,那个酒自己能喝多少喝多少,大家随意,你是做过那个手术的。”

这是一顿大餐。“老红军”手笔比我在缪氏川菜馆要阔绰多了,他点了不少海鲜。椒盐基围虾、炒章鱼、煎鲷鱼之类都上桌了,还有一锅羊肉煲、一道铁板牛肉。老二因伤忌口,和我一样,多数不能动筷,只能看看。老王今晚本来是要来的,小张又打电话又发微信催他来。因为要拆东边码头,老王没法抽身,说不来了。

“你们喝酒,我喝茶。你们干杯,我随意。”张建军笑嘻嘻地说。老张坐在儿子旁边,头发凌乱地支楞着。他很少说话,也不能喝酒。张建军端起茶杯对老二说,以茶代酒,祝你顺风,明天坐飞机不用紧张。

老田干了五杯,依然面不改色。四十二岁的他比大舅子冯育传长两岁。我问老田有几个小孩。老田眼睛里闪过一丝尴尬,瞥一眼老婆嘿嘿地笑了。旁人跟我解释,原来他是二婚,他的前妻生过三个小孩。

“老红军”总结了自己的年度收入,从去年10月到现在,“平均下来每个月是五千左右。”他们三人明早四点半从这里出发,花一百三十五元约了一辆小车,去赶七点十分的飞机。每次回去,他们的行李几乎要更换一遍。他们把被子扔了,下次来再买新的,把餐具和小家电寄存在附近一家隆江猪脚饭店里。酒喝得快见底了,老田老婆带着宽宽出去买瓜。冯育传试着再打老王电话。老王说事情忙完了,现在可以过来。

冯育传出去接应,老王很快来了。他一屁股坐在小张的旁边,手里还一直在接电话。老王穿着一件质地考究的灰白T恤,短头发,瘦脸,一张疙瘩脸比谁都黑。我在码头上见过他几回,他言行老辣,目光灼灼盯着众人干活,喜欢张罗事情。他终于放下了电话,扬起了窄长的下巴环视一圈,小而锐利的眼睛射出狡黠的光。他发现了我这个新面孔,用浓郁的河南口音问我在哪儿干。我粗略地介绍了自己。

大家共同举杯。我又向老王说明自己喝不了酒,老王并不介意。他见小张端着茶杯便骂道:“你喝这个啊,我弄死你!”小张和众人大笑。他又看着老二的光头说:“什么时候剃光头了?”小张说:“剃光头,坐飞机不安全啊。”憨直的老二听了嘿嘿发笑。

老王给大家散了一圈烟,又调侃起老李兄弟俩:“一个大王,一个二王。大王和二王,你们都要回去啊?回去干屌啊!”

“回去就是干屌啊!”老二笑道。众人又猛笑起来。

“码头上两大怪,一个大怪物,一个小怪物。”老王又侧身调侃起小张和老张。

“一个老怪物,一个小怪物。”老二跟着调侃。

“你们一个大坏蛋,一个小坏蛋。”老王转过来对“老红军”两兄弟说。

大家又笑了。“你不要介意,我这个人就是好开玩笑。”老王目光投向我,又转向大家游走一圈,“你们跟我在一起干什么事都是直接爽快。”老王很会懂得制造氛围,在众人中如鱼得水。他满口脏话发了一通牢骚。他说,最讨厌装×的人。他本身来自这个群体,在众人当中懂得笼络人心也很得人心,每次总能引起哄堂大笑。我出去买了包烟,回来时借机坐在老王身旁给他和大家散烟。我想近距离跟他聊聊。

“说实话,码头上一百几十个人,真的不好管理的,”老王低头向我凑过来语重心长地说,“各个地方的人都有。这里面的事情很复杂的,你知道吗?”

“老李和张建军他们对你评价不错,说你这人实在,不玩虚的。”我得先夸他两句,让他放下戒备。

“我对任何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玩花的。人家分四百你分四百,人家分五百你分五百。”老王提高嗓门环顾众人,“你问他们,昨天分六百五,你们得够六百五没有?给你们钱没有?昨天分六百五,大熊猫说要分六百三、六百四,我上去就他妈的骂他。昨天是不是分六百五么?”

“是的。”旁边的人应道。

“是不是啊!这个就可以了。人家分六百五,我也分六百五。”老王转向张建军父亲说,“是不是,大老怪?”

汾酒喝完了,老李拧开一瓶自带的劲酒,给老王倒酒。“慢慢喝,不要急。要吃点饭嘛,你急什么!”老王对“老红军”笑道,“慢慢喝,不要急。你姓李啊?”老王听到我在席间称呼“老红军”为老李,终于明白了他姓李。他瞪圆了眼睛,“那为什么人家喊你俩大王二王?”

“被大熊猫改的。”“老红军”尴尬地笑。他们兄弟俩在码头上干了五年,今天是队长头一次知道他姓李。码头上人们相互之间从不打听对方的姓名。大家明白这里是个草台班子,接踵而来转瞬而去,名字对他们没有意义。我倒成了唯一关注他们姓名的陌生人。

“哦。我以为你姓王。我也姓王,三横王。”老王憋着坏笑说。

“在码头上,谁都叫你老王啊。”老田戏谑,“大王,二王,老王!你就是老王啊。”

大家哄然大笑。

“那不是一个系统的。”老王笑眯眯地说,他指着一盘刚上桌的砂糖西红柿包蛋黄,“动起来啊,不要客气,一人一个。”

“大老怪,你要吃一个。”老王劝他夹菜。码头就是一个绰号俱乐部。老王几乎给每个人取了一个外号。“老红军”、老二被叫作“大王”“二王”。老张小张叫作“大怪物”“小怪物”。翻译叫“大熊猫”——那些蚝老板则叫他“北佬”。还有“榴莲班”“冬瓜班”——因为挑蚝工个个长得粗似榴莲,胖如冬瓜。专门装大车的,叫“大车班”。水货小左所在的班,则叫“水货班”。这当然也是玩笑。在老王的嘴里,每个人都得以重新命名。大家都叫他队长或老王。他的全名叫王和理,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全名。他直来直去却又心思缜密,既嬉笑怒骂又照顾到他人感受。他明白个人在庞杂繁华的深圳的那种渺小,同时他又知足于自己在码头上牢牢掌握的个人地位。“怎么说呢,在这里啊,很复杂的。现在呢好一点。那时间他妈的很乱。你来深圳多少年了?”“在深圳差不多十八年。在蛇口上班有八年了。”“我在蛇口这里已经有十八年了,但是呢,”老王忽然话锋一转说,“没屌料,没钱。”

大家共同端杯敬酒。老王指着张建军的茶杯说:“你呢,他妈的,你以茶代酒,我干你!”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老王问我今年有四十岁没有?老田说:“四十二了,我们是同年的。”我问:“老王贵庚啊?”“啊?”老王没听明白。我又重复了一遍。老王说:“什么贵庚?”我说:“就是多大年纪?”他说:“我今年五十一了。”“那你看起来还行啊,像四十多。”“我这人爱笑,吃喝,干什么事对钱看得不是很重要的。比如,有老板请我吃饭,我说,可以啊,上哪里啊?最后吃了喝了,问,是你出钱还是我出钱?肯定是你出钱呐!你是老板我是老板?我给你打工,还是你给我打工?有人说,老王啊,这个性子挺开朗的,跟你在一起啊,很爽。”

“要多活几年。”

“肯定要多活几年。”

老王算是混得不赖。他有一儿一女。他和老婆刚来深圳的时候,女儿还在乡里上小学三年级。两个小孩听话,成绩都挺不错,双双考上了重点中学。如今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医院上班,月薪八九千。儿子刚考上了研究生。“享福了。”“不是说享不享福,主要是争气,大人有光。不管怎样,小孩子有本事,大人沾点光。”老王自豪地说,“现在我儿子他妈的有一米八一。比我高一拃。他妈的,有两百一十几斤。”我说:“那要减肥了。”“这个月减三斤,那个月减三斤,现在还有两百一。还是重了。”“还是胖了点。”“要是一百八、一百九还行。”老田插话说:“不是,如果你个头高了,不胖一点就太难看了,就跟那个电杆一样的。是不是?”

又上了一盘白切鸡。老王对老二说:“慢慢吃,不要着急,二王啊!”“你姓李啊?十八子!我为什么喊你们‘大王’‘二王’呢。你们不老实吧!我问你们姓什么。你们说,我姓王!大王二王!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姓李。”老张嘿嘿窃笑。老王又转而问老张:“你姓什么?”我代答:“他姓张。”

“你姓李,我还喊你‘大王’‘二王’。”老王抬起醉意朦胧的目光对老二喊道:“老二,你姓什么?”老二瞪大眼睛喊:“李啊!”

“二王,我对你怎么样?你还差我一瓶酒,”老王又向老二提起一件旧事,“你一瓶我一瓶,你忘了没有?我跟你打过赌的嘛!”

“看到美女,你嘎叽我嘎叽。”小张取笑他们。

“你不敢嘎叽,嘎叽个屌!”老二憋着一肚子话终于对老王爆发了,“你五十块钱舍不得出。”

众人大笑,老王也哈哈大笑。我不太清楚他们说嘎叽是啥意思,但肯定是那方面的意思。老王又跟我讲述那件旧事。有一晚,他和老二你一瓶我一瓶,你一个菜我一个菜,酒足饭饱后打赌,结果老二输了一坛酒。“他这个人呢,脑袋反应比较迟钝一点。”老王对我耳语,又大声跟老二打趣:“二王,走的时候再给我留一千块钱放这里,你不给我钱,我拉着你不让你走的。”

第二天早上“老红军”三人就要离开深圳。谁也没有料到今年挑蚝会推迟到五月底。“老红军”说不好意思,买了机票退不了。老王打断他抢白道:“不要说了,你们该走走,我拦你们没有?想走就走,我不拦你们。你不要说我怎么怎么劝。你说,我干烦了,老王,我走啦!我家里有点事。可以的,你走没问题。”

老田老婆端了一盒削成片状的西瓜带着宽宽回到餐厅。宽宽拍着老王的背喊爸爸。老王一回头,宽宽发现错了,惊愕地睁大眼说:“咦,爸爸呢?”妈妈说:“看错啦!”大家都笑痛肚子。老田忍不住笑道:“傻啦吧唧的。别人可以认错,老爸不能认错。”

餐厅里人声鼎沸。大家又举杯。

我们正在聊天中,宽宽忽然对老田说了句脏话。老王语重心长地说:“对小孩可不要那样教育,要那样教育可不是你的福。”老田说:“在家里从来不会,过来的时候,是谁教了他。”老王说:“小孩不能那样骂人的。就像我的儿子,今年二十三了,可以骂人了。”老田无奈地笑道:“他妈的,那天晚上,就我们两口子,他把我的手机摔烂了,我们瞪了他一眼。他就说,你们两个大坏蛋。他妈的,我说谁教的啊?”老王说:“这不合逻辑的。惯孩子不是那样惯的。”

我问老王这些年在码头上挑蚝的有多少人。“最高峰的时候,有一百四十几个人在这里干。最低谷的时候,有六七十人。为什么呢?在这里弄点钱,难度很大的。你看他们是担蚝的料,但是出海,他们是干不了的。大家来了,每一个人是什么性格,每一个人有什么能力,我可以说我知道。来一个人干什么事,要对症下药。你什么料,我就安排什么活。”

码头最早开在海上世界。2000年,老王跟着两个老乡一块挑蚝,后来老王带着大家一块干,队伍也越来越壮大。那时挑蚝不挣钱,挑一担才八毛,后来涨到三块八,现在涨到了四块八(到挑蚝工手里是四块)。那时吃个快餐要三块五,现在则要十五块。2012年至2013年,开码头的蚝老板打算从挑蚝工钱里抽水,要抽15%。老王不答应:“抽我一毛钱的水,我都不干。你抽我一分钱,我都不干。我挣多少得多少,跟你没关系。”码头老板威胁他:“老王,缺了你,我照样干。”老板撤掉了老王,自己带队干,结果工人来一批走一批,走一批来一批,最后码头守不住了。老板又找到他说:“老王,我不抽你水,你干不干?”

“你不收我的钱?你给我拿五万钱,我都不收你的破摊。六万、八万、十万,老子都不搞。我一个人都不给你。我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蛋。”老王当场火了,气呼呼地叫,“你没钱吗?你有大把的钱。该你的给你,该我的给我。咱俩不掺搅。”这大概是老王最引以为豪的事,他憋了大半年终于扳回了局面。“兄弟们就佩服我这一点。我屌都不屌他。我当时就发火了,他是本地人,欺侮外地人。差我一分钱,老子都不给你干。我的性格就这样。我攒到多少钱,跟老板没关系的。我很置气。”

老王翻来覆去讲述这段历史。尽管他并不明白什么是工人运动,尽管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是他特别自豪,反复捞这件事来说。“人心要齐。如果有九个,八个人说不干,其中有一个人说,我干!你说我怎么搞?这就很难管理的。我在这里干这么多年,很难做。我就这个意思。我说不干,谁他妈的要干,我弄死他!第一,他压咱们的价格咱不干。第二,他抽我们的水我们不干。我这个人很粗鲁的。但是我这个人对老板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少一毛钱,我都不屌你。你屌我可以,你不能屌我的兄弟,我的兄弟不是你屌的。人家是跟着我干活的。他妈的,要是骂我兄弟,我上去打你。你问他们几个,你问你老乡,还有别的老乡,河南的、河北的、四川的、广西的,哪里人都有。我能搞得定,就是我的本事。我不差你一分钱。”老王目光迷醉逐一对大家说:“我差过你一分钱没有?我差过你一分钱没有?”

大家说,没差。

老王又把目光收回到我这里,说:“跟你这样说,兄弟,十个人抬一个人好抬,一个人抬十个人就不好抬。我不差任何人一分钱,我有能力的!知道吧。”

“需要能力。你有这个能力。”我继续夸赞,老王看起来有点醉了。

“因为你老乡也是我兄弟,”老王说,“老李!”他盯着“老红军”,期待他回应。

“他是记者。”“老红军”忽然对老王说。我的同事阿温有几次告诉过“老红军”,我们在写挑蚝工的文章。因此“老红军”一直把我们当作了记者。

“我不是记者。我们在公司里有一份刊物,我根本不是什么正规记者。”我尴尬地解释自己的工作,我在公司里做宣传工作,编一份内部报纸,也做过一些采访工作。业余写点文字,发表过一些文章,但我又不是什么专业作家。我无法去解释这种身份。我担心老王明白了我的写作身份后交流会有所顾虑。

“我跟你交代很明白了,我这个人干什么事,我不亏待他们。”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乡音的显露,老王的河南舌头越来越卷了。

“平时我是拿笔杆子吃饭的,写东西的,跟报社那些记者不一样,是公司里搞的那种宣传。”我再次解释。

“那个我懂的。”老王说。

“平常出来玩,交交朋友。”我说。老王让我存下了他的手机号码。“不管怎么样,我对兄弟们不薄的。”

“平时也多照顾一下他们。他们也是实在人。”

“我什么事有分寸的。”老王黝亮的脸色透出了酡红。他说管好底下一百四十几号人不容易:“我出这么多力,挣这么多钱,谁不给我钱,我立马发火就爆了!”

我说:“理解理解。你在码头上要左右协调好。”老王有力地握了握我的手,卷舌头道:“理解,理解就是万岁!兄弟,后会有期。”他起身对大家说:“听见没,我要走了,我不管你们怎么样,我跟兄弟喝了。兄弟,后会有期。大王,后会有期啊,你走我不送你。光头,刮得怪光!后会有期。”大家起身要送,老王叫大家坐下。他一人摇着醉步离开鱼仔档,晃入了老街的夜色中。

“老红军”喊结账。老板娘跑过来把小单子递给他:“老板,一共988块,就收你980块。”“老红军”从上到下扫了一眼单据,拉开拉链,从钱包里抓出一叠红票子,点出十张,掂在老板娘手里。他有些激动,有些兴奋,目光绷紧又自然舒展。尽管是大家凑的份子钱,大概也是他这一年来最大的一笔消费。

我们迎着晚风回到湾厦路38号。小张用钥匙打开213号房门。灯光照亮时,地面、墙上、床头有七八只正在聚会的小蟑螂四下逃亡。小张的地铺还在那儿,要不了几天,这里就要空了。原计划留深的老张做到月底也要离开。小张和母亲将继续留在深圳。小张打算与一个四川人在渔二村合租一间单房,他将加入一支二十几人的养蚝队伍,开启一段海上生活。往年小张会从老家带几条自制的扁担,以每条十几块不等卖给码头上新来的挑蚝工。关系好的,也会赠送。这个夏天将是他唯一一次留在深圳度过。

“老红军”三人明天就要启程了。老冯在走廊里和大儿子通电话,明天将是他平生第一次坐飞机。机票720元,打的135元,人均45元,从昆明到蒙自一趟大巴还要一百多块。老冯合计了这一趟路费要花一千块。他节俭惯了,劝说“老红军”还是去坐大巴。但是,最终少数服从多数。

“算是体验一把、享受一回吧。”我宽慰老冯。

“是啊是啊,享受一回。”老冯也安慰自己。

“下半年还来吧?”

“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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