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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萧相风:深圳挑蚝工

 

2018年秋冬

一年过去了,2018年初夏的一天,蛇口建于二十世纪的渔人码头忽然变得面目全非。正中央的两栋九十年代的高楼:海吉星大楼A栋和B栋,以及周边楼群在八台挖掘机的撞击下坍塌了大半。这块占地近三万平方米的场地被一圈夹芯板包围起来,变成了一个庞大的旧改施工现场。混凝土像饼干一样碎成一块块,生锈的钢筋从水泥中抽出,一丛丛,一缕缕,如乱发在瓦砾中飞扬。两台黄色的日本加藤挖掘机在灰尘里挥着铁臂砍削旧墙,两台红色的韩国斗山炮机举起尖锐的破碎锤刺向残垣断壁,三台环保除尘风炮机持续喷着水雾。

渔人码头也要旧改了。这块地被华侨城公司拿下,将改造成一片商业楼群和商务公寓。旧改始于4月14日清晨,一声爆破巨响,烟雾腾空而起,然后挖掘机进场,两栋大楼很快被夷为一片废墟。两年后,这里将高楼矗立,变成第二个海上世界。充满想象力的商业占据了这片海岸。这个作为渔港意义而存在的最后的港口将从此消失——蚝民渔船要迁往他处,包括渔政船、舢板和蚝船。蚝业也许彻底从深圳销声匿迹。

拆除工作持续了整整一个夏天。

电锯声和蝉鸣此起彼伏,这是半岛生长的声音。2018年9月19日,我又拨了老杜的手机。还是那个南阳号码,电话通了。手机里断断续续传来老杜的乡音。他在家里刚刚收完花生,现在准备种麦子了。“今年你还来挑蚝吧?”“过一段时间就过来。”“大概什么时候过来啊?”“九月份吧。”老杜说的九月份是指农历,他要过完中秋之后再看看。

中秋后,老杜一直没来,我倒是遇到了“老红军”。10月17日,我来到码头。岸上又搭起了跳板。上午十点,七八个挑蚝工散落在码头周围,闲极无聊地等待蚝船。翻译“熊猫”也在码头上闲逛。他依旧穿着一身迷彩服,戴了顶迷彩奔尼帽,挺着将军肚,脸膛还是那样黑而胖。有的人坐在旁边的树荫下打牌。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岸边徘徊,还是那身迷彩服。“老红军”回来了。我过去跟他打招呼。

“河南的那个老杜还没来吧。”

“老红军”说老杜没来,现在没什么活干。这一天顶多能挣七八十块,刚好保到一天的伙食和房租,中午十二点钟就收工了。等活多了,再打电话叫他们来。“老红军”全身武装,风采依旧,迷彩帽,迷彩服,再加一双高帮解放鞋。还是那样壮硕,不过脸颊瘦削了,眼睛里有一抹沧桑,衣扣总是敞着,露出厚实的古铜色胸膛。我又问起山东的老周,“老红军”说,春节的时候老周就不在这里干了。今年的情况与2015年很相似,蚝长得慢,收蚝的时间晚了。养蚝的谭老板说,今年雨水少,蚝还没长肥,收蚝要比往年推迟很多,他投的二十几万还泡在海里。这个时节,码头上只来了二十多个挑蚝工,没什么活,有的人到其他地方打零工去了。

“老红军”是在台风“山竹”过后不久才来码头的。他算是老乡当中的小头目。“老红军”叫李振家,五十三岁,家住云南省红河州蒙自市鸣鹫镇猛拉村,离市区约有二十分钟车程。那里人多地少,每户不过两亩水田,主要作物是稻谷、玉米和土豆。“老红军”的地全让别人种了。他长年在建筑工地上搬砖、拌水泥。在蒙自打小工,一天顶多挣到一百块。人们想要挣得更多,必须要远离家乡到外面去讨生活,离得越远,机会越大,挣得越多。人们一直在往外走。往外走,意味着有出息。2014年,“老红军”经过小舅子介绍来到码头挑蚝,那年挣了四万,一时高兴,返乡时第一次坐上了飞机。后来这里就成了他每年往返的地方。每年他像候鸟一样,在中秋后出发,五月回到老家。如果不出意外,每年回乡他都选择了飞机。坐飞机回乡,这对猛拉村的农民来说是挣脸面的事。

旁边是他的弟弟,老二李振强。老二四十六岁,黑脸膛,一身军绿色老式中山装配一顶同色的八角帽,帽檐破了边,胸口和肩上沾着蚝泥,典型的上世纪八十年代老农民行头,酷似小品中的赵本山。他们兄弟俩是猛拉村闯深圳的先行者。今年他们又带了几个新人到了码头。

现在没什么活儿,大家度日如年。

“活多的时候,干到晚上七八点,”老二拍着自己的肩膀说,“这里就搞酸了。”

今年码头开工时间延期了,过去早上五点就可以开工,今年规定要在六点半之后才开放。旁边坐着一个年轻人。“老红军”说,这是他侄子,今年他带了两个侄子过来。他们是第一次来到深圳。他们原来在老家开拖拉机和解放牌卡车。这个年轻人捧着手机在玩跑酷游戏,伴着快节奏的音乐,安吉拉不断朝前奔跑,一路叮叮当当地吸金。我怀疑年轻人能否受得住这份苦。“老红军”说他们不怕累,干得了这个活。老二说:“我们经常锻炼,不在家里就跑山。”他们在湾厦路38号租了一个单间。离码头大约一里,每天早上四点半起床,下一锅面条,五点半就奔往码头。

老二活像一个老顽童,直来直去,对人毫无戒心。他聊起了自己的家庭。父母育了四个儿女,“老红军”排老大,他行二,下面还有妹妹和弟弟。老二很早以前就离了婚,一直单着。前妻是同一个寨子的人,和他结婚时带了个女儿上门,后来又跟他生了一个儿子。在儿子四岁的时候,前妻忽然带着女儿悄悄跑了,十几年音讯全无。直到儿子十七岁那年,前妻又悄悄地联系到儿子,把他叫到江苏南通去打工。此时,老二才得知女人跑到南通改嫁了,她的女儿也嫁到了那里。“就像蜂子一样飞出去就不回来了。”老二淡然一笑。现在,儿子在南通一家苹果手机代工厂打工,一个月有3000元收入,每年回云南老家过年。女人可以通过婚姻逃离贫穷的山区,但老二认为,儿子迟早是要落叶归根的。

“老三是姑娘,也离了婚,有个小孩也死了。老幺吸毒,毁了。”老二腔调混沌,夹杂着红河方言——有一半要靠猜。老幺做过上门女婿,因为吸白粉也离了婚,有一个女儿交给丈母娘寄养,后来不小心掉水里淹死了。老幺吸毒上瘾,戒了多次都没成功。“戒毒所他进了十多次,戒不了了。”老二眼睛一动不动,微笑着说,“有时躲在被窝里吸,脑壳蛮聪明的,毁了,毁了。”至于老大,他的家庭生活一直是蛮幸福的,但是今年大嫂得病死了,老大也成了单身汉。老二平静地讲述,像在讲别人的事。四兄妹,四个家庭,都破碎了。

老二是“老红军”的影子,兄弟俩形影不离。坐在旁边的老姜也加入了聊天队伍。他是河南许昌人,脸膛黑里透红,小眼睛,眉眼间有几分王宝强的模样,穿一件做工精致的灰夹克,脚踏一双防滑胶底的黑色运动皮鞋,与“老红军”一家人风格截然不同,看起来像个包工头。老姜爱笑,一边说一边笑,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年轻人都出来了,青壮劳力一个都没有。”老姜发出一连串笑声,“这也是中国的国情嘛。”挑蚝的河南人以驻马店、南阳的居多。许昌就他一人。他在码头干了两年,是队长老王介绍来的。“这里挑蚝的,云南的也有,贵州的也有,四川的也有,湖南的也有,别的地方都有。”老姜笑道,“河南是人口大省,四川把重庆分出去后,河南人口排全国第一。河南人、四川人在全国各地到处有。去年五一我到新疆霍尔果斯去了。我一到那里,哎,还看到了一家河南烩面馆。冬天我就回来了,快冻死了。”

“你去那里做什么事?”

“搞电焊。”

老姜懂一点技术,打工十多年,干过油漆工、电焊工等杂七杂八的活儿。他跟着工程队跑遍了全国各地,除了没去西藏。“跑着玩嘛!”他又笑了。2007到2009年,他跟随河南华建公司在湛江中海油海上石油开采平台上刷油漆。出海前,他们接受了教授级的专业培训。他在平台上干了三年,给焊好的平台刷漆。平台离海岸很远,坐船要一天一夜,坐直升机也要两个小时。每次到平台上要干满四周。吃喝拉撒全在上面,上面有三星级宾馆,厨师全是一级二级厨师,每天生活费按六十元标准。一般干到第四周,顶多第五周,然后又回到基地休息几天,等待下一个平台的作业指令。工作日和休息日都计工资。老姜谈起那段生活依然难掩向往的神情。去年腊月他来码头干活,在渔二村租了个单人间,房租1300元。今年再来时,他找到了一个常住湾厦旧村的老乡,跟他合租一房一厅,两人平摊1600元。他刚来码头不久,没想到今年碰上了蚝的歉收。

“现在是淡季。这个船来了,车没来;这个车来了,船没到。”老姜嚯嚯笑道,“这一天都搞不到钱,搞几十块钱、一百块钱。”

12月29日,码头依然清闲。偶尔来一艘船蚝,不到半个钟就被挑完了。码头上停着一辆皮卡和一辆面包车,很快就装满蚝了。众人卸了挑又闲下来。“老红军”回到铁栅栏旁看别人打牌,偶尔也上去甩两把。我问“老红军”:“生意还是这样冷清?”翻译熊猫投来一瞥,一本正经地答道:“没有嫖客,哪来的嫖娼?”

蚝在博物馆里或社区文化活动中受人追捧。人们想办法要把过去的渔民风俗留存在艺术世界里。蛇口街头社区立起了一座座渔民雕塑,“老红军”租房附近的墙壁上贴着渔民浮雕。几天后,我们路过海湾社区,两位男子正在一面墙上画一幅三米长的有关蚝民作业的丙烯画。其中一人叫小冼,他说,他毕业于一所美院,在公司里画了三年的丙烯画。这两年很多社区、酒店和店铺流行这种装饰,他们每个月都能接到几单这样的活。画面中央是一片被晨光浸染的金色海面。左下角堆积着一大片白色的蚝壳。左边有四个蚝民,其中两个戴斗笠的女人抬着装蚝的筐,两个男子各挑一担生蚝。这个画面几乎完全模仿了今天的挑蚝场景。

“老红军”一行人打算在深圳过年。年前我想请“老红军”和老姜吃个饭。2019年1月30日中午,我骑车到码头。太阳爬至头顶,影子缩成一团。这天热得像夏天,太阳烫得码头白花花一片。十余只白鹭张开宽大的双翼在渔船上空盘旋,挑蚝工正要散场。老姜回许昌过年去了。“老红军”这一组还在码头上。我找到李振强说:“晚上有没有事?想请你们吃个饭。”我让他把一家子人全叫上,就在他们住的附近吃饭。我有些难为情,笑着重复了一遍。李振强愣了一下,摇着手说:“不来了,不来了。”

我问他这一天的收入。李振强说今天挣了两百块,比上个月有所改善。刚来的头个月,每天才挣二三十块,多的时候也只有八十块。

“你大哥在哪?”我问老二。我意识到“老红军”才是他们当中的领袖,我打算先说服他。老二指着岸边人群中的一个身影告诉我。我又找到“老红军”,问他最近生意怎样。

“这两天一两百,两三百。”他说。

“多的时候有没有四百?”

“有两三天。”

“你们晚上有没有事啊?”

“没有。”

“要不我晚上请你们吃个饭,聊聊天。”

“不需要了,不需要了。”“老红军”也摇摇手说。

一群纯朴实在的人。我反复解释只是吃个饭,也没什么的。我让他留个手机号码,下午四点过来找他。“老红军”不忍拒绝,告诉我号码。我存进手机里时显示为云南红河号码。他凑过头来,用手掌遮住手机屏看了一下:“就是这个了。”我试拨过去,他的手机在裤兜里响了。

下午四点半,我和同事阿温拎两瓶白酒到了湾厦路38号。38号就在马路边,名为公寓,实际上是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筒子楼,共四层,其貌不扬,显然拖了整条街的后腿。一楼是修车行。二楼以上,从临街防盗窗里支出来几条红色涤纶内裤、灰色工衣和旧西裤。一看便知,住的都是民工。楼道的墙上嵌了一面脏兮兮的大镜子,积满尘垢的镜面印着“欢迎光临”四个字。墙壁污迹斑驳,楼梯扶手和水管掉了不少红漆。从二楼到三楼,阴暗窄小的过道上处处垒着一堆半人高的绿色渔网。楼里租户多半是一些渔民和挑蚝工。有的房门敞开着,十几平方的房间里塞满了杂物,不时传出炒菜声和小孩的哭声。

我们在每层楼走了一圈。每层有二十个房间,漆面的铁门板上用黑色大头笔写着房号。我忽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每层楼的房号序列全被打乱了。比如三楼左边走过去依次是:302号,318号,306号。——有时从312号忽然跳到319号,下一个又是316号。我明白了,由于短租流动性太大,房东随手更改房号,于是次序被打乱了。今天这里是306号,下个月可能变成了321号。“老红军”住在213号。门开着,“老红军”坐在屋中一只塑料桶上,连忙起身迎接我们。

屋里并排摆了两张铁架子床,床头堆满了衣服,被子凌乱裹着,上下铺共睡五个人。他们搭伙组成了一个临时的家,每月平摊2300元房租,伙食费人均每天20元。“老红军”说,他们定了轮值制度,今天谁做饭谁洗碗,各有分工。旧桌旧椅上摆满了锅碗瓢盆,两袋米,半筒面,一瓶辣椒酱。抽屉里有四只大碗,其中一只盛了少许剁椒拌酱油。这个出租房充分体现了它的临时性:除了房东安装的热水器和抽烟机之外,没有电视,没有冰箱,更无洗衣机,他们只有一个电饭煲。碗筷之间,有一根黑色插座线上晾了条蓝色内裤。

我让“老红军”把大伙全叫上,一块下馆子。“老红军”还在犹豫。有两个人在床上睡觉。“老红军”的叔叔坐在长木板搭的凳子上,拉起上衣风帽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双手托着下巴在昏昏欲睡。他得了重感冒,咳嗽不止,吃过药,吊过针,几天不见好转,每天照常上码头挑蚝。“干活是没问题的,”他说,“不知这次为什么咳得厉害,以前不是这样。”他浑身没劲,也没什么胃口,就不出去吃饭了。老二逛街去了。老大说,他没带手机也不会用手机。老李的侄儿正要用杯子舀米做饭。我劝住了他,“别做了,等下到外面吃。你们有五个吧?”

“我们有七八个呢。”“老红军”说。原来他们一共来了八个人,还有三个人住在隔壁。

“没事。七八个人也可以啊。”

“老红军”又问我是做什么的。我递给他一张名片如实相告,他拿着名片瞧了半晌。为了打消顾虑,我跟他聊起了家常。同事阿温一再催大家出发,“老红军”和侄儿仍是犹豫不定。“老红军”的叔叔不耐烦地说:“你们几个人去嘛,怕吗?”

老二未归。“老红军”挂念着老二,说不去了。我们继续等老二回来。我真担心老二迟迟不归,这次请客就泡汤了。所幸不到几分钟,老二忽然回来了。他刚逛完公园,还是那身老农民打扮。“老红军”和老二叫上三个年轻的子侄,一行五人跟我们去吃饭。我以为这三位是“老红军”的族侄。三位年轻人自我介绍,原来他们只是同村人,分别叫小蔡、小冯、小左。

我们终于出发了。“老红军”和老二依然穿着那身挑蚝的衣服。小蔡和小冯换上了半袖T恤,两位都刺有文身。小蔡在胸前刺了个虎头。小冯在胸上刺了条青龙,龙身盘绕右臂从短袖中露出龙尾,他的脖子上还文了只蝎子,他就是上次在码头玩跑酷游戏的那位。

小冯说,平时十二点收工,他们就近到处逛逛,红树林、四海公园、海上世界是免费的,都去过,也常去看海上世界的音乐喷泉和洋人的喷火表演。今年,他们又爬过两次大南山。在山顶放眼望去,能清楚看到海里一张张列阵的蚝排。有一回,山顶的巡防员问他们是哪里人,来这里干什么活。他们指着海里的蚝排说,就在那里干活。“老红军”说,到深圳的头一年,曾去深圳湾大桥旁游玩,看到海边有一架投币望远镜,可以看对岸的香港。他们很想看看香港,却没带硬币。第二次去,他们特别准备了几枚硬币过去,却发现望远镜被拆走了。他们尽量省下每一分钱,最好的消遣就是四处走走。

“老红军”告诉我,他只有一个亲侄子,就是老二的儿子。老二条件太差,没能力抚养儿子,“老红军”发挥长兄的风范挑起了这个担子。他和妻子亲自带大了这个侄儿。我夸“老红军”有个贤惠的妻子。不幸的是,他的妻子在今年农历四月十二日突发心脏病去世了。老伴去世后,这个家的主心骨没了。按照以往,“老红军”一家人要回老家团圆过年,但是今年他打算留在深圳,只有女儿和侄子回去了。

我们到了南水村的缪氏川菜馆,上二楼,选了一张大台桌。我坐在“老红军”身边。“老红军”和老二挨着。我用手机扫码点菜。服务员送来七只玻璃杯。阿温拧开两瓶酒,把酒匀成了七杯。小蔡抽起了烟。一位大堂服务员走过来提醒他,现在深圳公共场合全部禁烟了。小蔡调侃道:“我们云南不禁烟。”服务员说:“云南是云南。这里是深圳呢。”大伙儿嘿嘿坏笑起来。小蔡继续说:“我们云南还种烟呢。”

“种烟害人。”小冯插话。

“米饭要上吗?”服务员接着问。

“最后上。”我说。

“先聊下天嘛。”小蔡调侃。

“慢慢聊。”服务员说完走开了。

大家又嘿嘿地笑起来。几口白酒下肚,老二敞开了中山装和衬衣,袒露出褐色的胸膛和肚皮,酒精把他整个人儿醉红了,几滴汗珠慢慢淌在酡红的额头和胸膛上。大家分别对这顿饭表示感谢。小左听说我们春节放假太晚,感叹道:“在外面打工还是苦的。”

“不容易,唉!”阿温说。

“出门呢,其实哪个都不容易。”小左感叹起来。

很快,服务员端上来菜肴,依然照程序说:“您好,现在菜齐了,请慢用!”

“老红军”打开手机,给我看他家人的照片。妻子穿着红色的上衣,个子不高,皮肤较白,面貌端庄周正。二十二岁的女儿长得特别漂亮,与“老红军”判若两个世界的人。他的侄儿更是时尚,和潮男一样,剪了一个莫西干发型,仿佛是另一个阶层的。“老红军”用自己的辛苦养育出了与他们底层气质截然不同的儿女。这也是“老红军”期望的。他希望下一代不要再走自己的老路。侄儿也曾说过几次要来挑蚝。“老红军”说:“他太嫩了,受不了。他在家里就是读书,读书就出来了,没干过一天农活。他没锻炼过,他受不了。”老二也劝儿子:“你搞不下来的,挑那个大蚝,我都搞得腰杆酸!”“老红军”只读了小学五年级,那时正是农村土地承包制的开始,家里分到了田地,父母身体不好,“老红军”作为长子,主动辍学回家帮忙。他把女儿供到了卫校毕业,他希望女儿永远离开农村。

亮出照片时,“老红军”脸上布满了幸福的颜色。“老红军”愿意为子女付出一切,他在老家盖了一栋二层小洋楼。八年前为了筹女儿的学费,他去过内蒙古打工。女儿中专毕业后在蒙自一家医院做了两个月护士,工资太低,只有1500元,她辞职回到老家。现在大概正是她初出茅庐的迷茫期。

小蔡和小冯的酒杯快见底了。我们又加了两瓶青岛啤酒。三位小伙子是第一次在外过年。“第一次,”小冯笑道,“这种感觉不好说。”

“我那个女儿问我,爸爸,今年怎么不回家过年啊?”“老红军”笑道。

“没抠到钱啊,谁不想回去?”小左说。

他拿出手机给我们分享老家杀年猪、跳舞的视频。小冯聊起了当地六月份的火把节,彝族和哈尼族杀牛宰羊,在红河边摆上几十桌载歌载舞欢庆。他们既过汉族年,也过自己的年。每逢初一和十五各个村寨还有巡回斗牛表演。大家热情地邀请我们去蒙自游玩。

小冯和小蔡颇为结实,肱二头肌鼓起。他们除了挑蚝,每天清早还随船出海去抄蚝。养蚝老板给队长的工钱是:每抄一条,工钱一元。队长再把工钱分给抄蚝工。每人去一趟就是五十块。一天下来,他们比其他人要多出一两百块。他们每天很早就坐船出海,迎着清晨寒凉的海风去抄蚝。蚝船穿过深圳湾大桥,在桥墩间往返。黎明前,海天一片漆黑。阵阵马达声划破沉寂,他们凭借微弱的渔灯,进入养蚝区开始作业。归航时,他们意气风发坐船头,头发被海风撩起,身上的淤泥渐被吹干,在满舱的生蚝中谈笑风生。这些年轻人喜欢此时掏出手机给自己录一段视频。抄蚝是项累活,动作要干脆有力。小冯、小蔡和小左是第一次抄蚝,最初不够熟练,常常被蚝壳割破手腕。他们给我展示伤痕,三人手腕处交错了数道深褐色的线状伤痕。如今熟练了,也难免偶尔受伤。抄蚝、装船或装车,都是如此。“蚝壳太快了,比刀还快。”小冯心有余悸地说。他们买了一大扎纱线手套,一次要戴两三双,同时买来长袜子自制手套,剪开袜子封口,套上手腕,再戴一层袖套。层层保护,依然难抵锋利的蚝壳。一不小心,生蚝划过来,连破数层保护,直抵血肉。每天要用坏一双手套。

每次抄蚝出海就会打湿全身——甩蚝上来时难免会被海水溅湿衣服,直到下班回来才能换上衣服。小冯和小蔡对出海作业引以为豪,常在朋友圈晒一晒出海的视频。因为出海危险多,老板愿意挑选年轻人。小冯最近一次从蚝船上跳下来,刚踩上蚝排就摔了一跤,整个人掉进了海里。

小左是三个年轻人当中最大的一位,1985年出生,外号“水货”;小冯是1988年出生,小蔡是1987年出生。他们三人都是按各自辈分取名,分别叫蔡育东、冯银祥(祥字辈)、左宗诚。小冯和小蔡除了文身之外,人长得挺精神。三人至今还是单身。三位单身汉认真地托我们帮忙介绍工厂的姑娘。他们从没进过工厂。小冯2013年在昆明的工地上做钢模架,直到2018年。这个工作与姑娘绝缘。他的微信签名写着:“来个以结婚为主的女孩吧,往后余生,一起奋斗。”小蔡的则写着:“我是一个单身,我想找一个爱我的人和我爱他(她)的人在一起,就有那么喃(难)。”他的昵称是“单身的我”。如今,农村大龄男青年娶不到老婆成了一个普遍现象。阿温说,他们安徽太和老家,一个村子共有四百户人家,有二十个娶不上媳妇的光棍,连二婚的女人也成了香饽饽。

小冯无奈地说:“人家是耍着玩,我们是找不到。”

老二沉醉在酒里,在一旁默默无言看着大家聊天。此时,他扣上了衬衣和外套——大概是“老红军”私下里提醒了他。他的目光迷离起来,没有码头上那么善谈了。我决定向他发问。

“你儿子有多久没看到啦?”

“哦——”老二忽然反应过来,惊奇地长叹一声说,“有一年多了。”

“几岁了?”阿温问。老二愣了一下,没有听清。

“他有二十三岁了。”“老红军”代他回答。“老红军”告诉我,老二离婚后,这个侄子从四岁就开始由他一家抚养。他感谢老婆好心肠,对抚养侄子毫无怨言。

又点了两瓶啤酒。小左谈起自己在外过年的感受。他的堂妹打电话叫他回家过年。堂妹说,二哥,不管有没有抠到钱,都要回来过过年,老人家在家里也不容易。小左说,我出来才两三个月,车费钱都没抠到,我不可能回来的。她说,我打钱给你嘛。小左说到这儿又笑了,大家也笑。

我跟小左碰杯。

“我们就喝一口,”小左举着杯说,“喝头上的这口,别喝底下的那口。”

小左告诉我,他有个干弟弟也由老李从老家带出来,在码头上做了几天又溜了回去。“我们从农村出来,一天抠两三百,我们干着已经是心满意足了。不像他,这里疼了,那里痒了,不想干了。我们不会那样想的。他的想法是不同的。像我们在家里天天抠也抠不到这么多钱。后来我来了,打电话给他说,兄弟,这个活都干不下来,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受不了这个苦?”

“也没有多苦啊。”

三个小伙子再次委托我们帮忙留意合适的姑娘。我们从未当过红娘,但他们的态度是认真的。三十三岁的小左至今单身,这在农村是不可想象的。小冯上过初三,却没有领到毕业证。那时他在山上帮大人砍树,对学习不怎么上心,希望早点出来挣钱,帮家里减轻一点负担。现在他后悔了。他把上学的机会留给哥哥。哥哥初三复读了三次,中考很不理想,也没有继续上学了。去年哥哥离了婚,据说没扯结婚证,女方悄悄跟别人生了小孩。“这边有证,但那边说没证,如果通过法院,也是有效的,但还是离了好。今年我哥生日,她又来了,还管我爸妈叫爸妈。这么叫行吗?我见到她,不知道叫什么。她说,还可以做朋友。怎么做朋友嘛!很尴尬。她那边也不容易。”

大家又站起来举杯。服务员端上一盆米饭。大堂里客人越来越多,闹哄哄的。一个小女孩走过来对小蔡说,叔叔,能借打火机用下吗?小蔡热情地掏出打火机。小女孩把打火机还回来时,小蔡关切地问,火打上了吗?

小左站起来跟阿温碰杯。

“来,温哥,我们喝一口,一口就行,你不要喝底上的,你喝头上的。好不好?”

小左说话风趣,跟他的敦实外表反差颇大。他有吹嘘的爱好,这大概是大家叫他“水货”的缘由。他穿着一件厚实的深黑色长袖T恤,袖子罩到了手掌。他眯缝眼,额头黝黑发光。我们合影的时候,只有他举起了剪刀手,两根手指羞涩地弯着,像兔耳朵耷拉。——为了不让他显得孤单,我也举起剪刀手。他时而吹嘘自己曾经一次豪赌,赢过二十万,当然很快又输掉了,时而又变得谦虚起来。“我在我们村子里也是比较让人讨厌的人,”他又谦虚起来了,“就是小时候调皮,到大了,个个说我是流氓啊什么的。哎呀,不好说。”小左在丽江打过工,在老家种过烤烟。种烟不赚钱,种一亩烤烟要投三千块,收成顶多三千六七,搞不好还要倒贴。农民把烤烟卖给烟站,烟站可以随心评判烤烟级别做出定价,说一斤十二块就是十二块,转卖出去却可以加到二十二块。他眯着小眼睛笑着说:“所以说农民脓民,是脓包的那个‘脓’。我感觉大部分人看不起农民。我是头一年出来,初来乍到,我讲话直来直去,不像别人怎么样,那不实用。你们喜不喜欢,我就不知道了。”

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老红军”、老二、老叔和小冯跟往常一样依然在码头上挑蚝。蚝谐音“豪”和“好”,寓意不错,人们在佳节盛宴上自然少不了它。春节,大部分挑蚝工回到了老家。这两天工价是平常的两倍。工钱是涨了,市面上蔬菜、肉类的物价也翻了两倍。他们没有冰箱,存不了食物,当天的菜没法过夜。中午,他们在码头上啃糕点当中餐。第一天挣了三百,第二天出蚝太少,只挣了七十。收工回来,大家跟往常一样买了些猪肉和芹菜,炖成一锅,八个老乡还是分成两拨吃饭。几杯红星二锅头下肚,大家聊起了这个年。小冯一脸苦相:“唉,不行,这边不行。”小蔡更是咚咚摇头苦笑:“过年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回去!”“老红军”也受不了这个寡淡。老家杀猪宰羊,载歌载舞,还有斗牛表演。这里氛围比老家差远了,还没到过年那天,他们手机里都收到了禁放烟花的短信。大年夜里,年轻人跟父母微信视频。“老红军”和女儿、侄儿通了电话:“好,这边很好。”老二在一旁嘿嘿傻笑。

正月里码头照常忙碌。仅大年三十那天,唯独小蔡和小左放下扁担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他们上街漫游,发现深圳真成了座空城。蛇口市场几乎所有的排档都关门了,街面上店铺全拉上了卷闸门,贴着休业告示。平时吵吵嚷嚷的南水路和蛇口新街顿时空空荡荡。小蔡说:“每条街上看不到人,真的是空城啊!”他们虽听人描述过空城的景况,但这种程度依然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大伙早早地从码头收工回来,实在没地方可去,他们就沿着红树林海岸去看五公里长的深圳湾大桥——这是他们在码头挑蚝时每天看到的那座桥,看起来就像一条长扁担挑在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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