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丝头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大家都叫他“摩丝头”。我们县城的女人几乎都认识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他的服装店生意在县城是数一数二的。紧挨着这家店的,还是一家家服装店。女人们买衣服都喜欢往这条街上去,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服装一条街。他的店铺看起来与别的店也没有什么不同:玻璃门、金属把手、卷闸门,挂在灯光昏暗的室内墙上的衣服——它们露出嘲弄般的表情,散发着来自异地新鲜的气息,挤挤挨挨,像一个个木偶紧贴墙壁,随时会走下来似的。卖衣服的店主,都有一种慵懒的气质、黯淡无光的眼神,唯有理发师可以与之媲美。我们县城最早的理发室是国营的,开在新华书店隔壁,泉生的舅舅——一个瘦弱得像猴子一样的人,就是理发室职工。多年以后,看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男孩被父亲拉去理发室剪头发,我惊异地发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意大利西西里岛理发室的情景,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家乡的理发室,几乎一模一样。国营理发室倒闭了之后,浙江温州师傅来了,他们带来了新的手艺、新的发型,县城年轻女性热衷于在温州理发店停留。温州师傅成了改革开放之后,我们县城最早的理发行当个体户。一直持续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他们才在县城消失。“摩丝头”的发型应出自最后一批温州理发师之手。唯一不同的是,泉生舅舅的头发每天都像是喷了半瓶摩丝,比《上海滩》里的许文强有过之无不及。油黑的头发像一面光可鉴人的弧形黑色镜面,使嗡嗡的苍蝇无法在上面落脚。时日既久,人们只叫他“摩丝头”。他也完全笑纳这个称呼。
表面上看,他的服装店毫不起眼。但他最懂得女人的心理:爱美、喜新厌旧,永远是她们不变的真理。他不仅掌握着女人的心理,也掌握着独一无二的进货渠道,服装款式总与外面最流行的保持一致。因而,他的衣服是抢手货。我们家经济状况,在县城属于窘迫的,姐姐与同龄的女孩相比,也更单纯和质朴——她初中毕业,便未再读书,而是早早地步入社会打零工,肩负起一份改善家庭经济条件的责任。即便像姐姐这样不追赶时髦的女孩——那是被经济状况抑制的结果,与她的天性并不一致——买衣服也总是以“摩丝头”的服装店为首选。作为不称职的鉴赏者,我总是被姐姐带上,为她提供意见。在官厅,与姐姐同龄的少女,包括几位年龄稍长的少妇,她们交流时,嘴里总是少不了“摩丝头”这个话题。
“摩丝头最近进了一批新货。”
“你这件衣服好看,是摩丝头那家的吧?”
“摩丝头的店这两天关了呢。”
“摩丝头……”
“摩丝头……”
……
有一天,我翻开相册,看到照片上少年时自己圆嘟嘟的脸,仿佛女性刘海遮挡的额头,以及蹩脚、难看的服装,简直为那时的自己羞愧,以致缺乏示人的勇气——我太太看到这些照片,发出难以抑制的暴风骤雨般的笑声。我同时难以相信,照片上那个满脸稚气的少年,身上穿的衣服来自“摩丝头”的店铺:那个不起眼但被全城女人惦记的空间,那张被全城女性乞求的傲娇的脸(苍白、宽阔、布满暗红色刺疣)。五颜六色的衣服像潮水,在那个原本寂静的空间里涌动,像一片秋天的树林充满喧哗与骚动,那些来自广州、温州、泉州、株洲,以及鬼知道什么地方的服装,在暗夜从四面八方涌入我们县城,在这个“据点”秘密会合。它们相互之间打着哑语、挤眉弄眼,或爆发出持久的争吵,像一群宫廷的嫔妃,卷入宫斗,变得腹黑,为争宠而不惜大打出手。店铺外,秋天的县城显得多么凄凉:消防队的小伙子们举着水枪,身上套着难看的橘红色的抢险救援服,消防车发出知了般的哀鸣;灰扑扑的县城街道,除了一条潮湿的水迹以外,便是被风扬起的尘土,以及耷拉着叶子的法国梧桐;十字街头,百货商店已经被个体私营商铺冲击得毫无脾气;影院门口曾经激动人心的电影海报也踪迹难觅,录像厅里天天刀光剑影。我们县城最著名的流浪汉及疯婆子:五狗魔气、金清华、仙莲颠婆子……依然驻扎在隐秘的角落,神气活现地度过他们黄金岁月的最后时刻。
“摩丝头”像被女人们惯坏了的国王,有着君临天下的沉着、冷静和果决。他的服装是一口价,容不得别人讨价还价。那些悻悻离开的女人最后还会回来,乖乖地付钱,又怨又喜地把衣服抱走。每个月,他会消失几天,他的行踪,比机密文件更加让人难以知晓。那些怨恨、嫉妒的服装店主们,使出各种伎俩——他们拿来烧酒、熟腊肉,甚至不惜用美人计,试图从他嘴里撬出蛛丝马迹——而让他说出秘密,简直比登天还难。在那些孤绝、仿佛四周布满窥视的眼睛的月黑风高之夜,“摩丝头”腰间缠着钱袋子偷偷出门了。说起来,我们县在本省都是边缘,在赣西不知名的角落,交通不算便利——“摩丝头”却能克服这些困难,神出鬼没地南下北上,哪里有新式衣服就往哪里跑,他的嗅觉简直比猎犬还要灵敏。那是一个电话都不普及的年代,BB机、大哥大这些玩意儿,还要迟至几年之后才出现。“摩丝头”动用了摩的、汽车、火车甚至三轮车等工具,他有着狂热的激情和疯狂劲头,对于目标有着坚定不二的信心和果敢,他在夜风中捋顺被吹乱的头发,夜不成寐地来到了理想的货物的身边,又神气活现地出现在门口挤满了尖叫着、推搡着的女人们的店铺里。
有一天,我惊异地发现,这世界还有一种叫“诗歌”的东西。它们像小抄本,在我们县城文化干部和文青之间秘密流传。我第一次见到“北岛”“海子”的名字,是在我们中学一个叫“小碧岭”的文学社团的油印本上。这种仿佛长在异域的果实,与我们通常理解的唐诗不是一回事。“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诸如此类,早已注入我们对诗歌范式的理解,经过经年的背诵、抄写,变得不可撼动。那个操场上传来吵吵闹闹的喧响,广播里放着歌曲《五月的花海》,夏日燥热的风送来球场“嘭嘭”和大街上汽车喇叭“嘟嘟”的声音中,我被班主任叫到教学楼取新批改好的作文本。班主任姓贺,有着鲁迅先生短刃般的胡须和钢针般的直发——他恰好临时被校长(一个喜欢打麻将和垂钓的衣着邋遢的人)叫去布置什么事情去了。我未与班主任碰上面,独自留在散发着墨水和陈年木地板、办公桌被电风扇吹起的特有的气味中,孤单、惶恐和无聊。或许是新鲜油墨的气息吸引我,走到隔壁洞开的油印室,我顺手拿起新印制出来的《小碧岭诗报》。这注定是个被铭记和值得命名的日子,我感觉到周围的声音全部消失了,我像个沉溺在深水中忘记呼吸的溺水者,目光以及身子随着这些分行的、奇异的句子浮游:“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爱怀疑和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经由这些奇异的诗句,我仿佛突然领悟了语言和世界,我的生活突然变得陌生和不可理解。我从小对莫名、神秘远方的渴念像是突然得到印证和召唤。
我惊异地想起“摩丝头”店铺前的女人们。如果读到这些叫“诗歌”的东西,她们对美的追求会不会还这么肤浅、世俗和物质化?那个被缪斯女神幸运启示的下午,和别的日子一样轻盈、平常、明亮,但又是如此不同,我像参悟到某种秘密的僧人,或被注入一针疫苗,对庸鄙、凡俗的生活开始免疫的信众,从此要背负一把叫“诗歌”的利剑行走江湖。一个人一旦被诗歌“种痘”,便会在周围的人群中敏感地发现他的同道。我发现的第一个同道,是英语老师的爱人,县委党校的一位老师,他也拥有一个笔名:岩鹰。这是个多么好的笔名,威严、孤独、犀利、睥睨一切。我也偷偷给自己取了个毫无想象力、纤弱得像个女孩子的笔名:叶子。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这个充满学生腔的笔名在全国各地校园诗报上比比皆是。然后,我又拥有了一个远方的笔友——符合诗歌想象的、穿白色连衣裙、扎着马尾、文静瘦弱的女学生。我在赣江之滨的师范学校念书时,班上一位热心的女同学又将她的闺蜜介绍给我认识,也让我们成为笔友,并且在某次秋季开学时,她从井冈山脚下宁冈县经停吉安,去往省城交通学校时,我们见过一面。拜诗歌所赐的这一切,让我眼花缭乱,正如这个世界本身。我突然发现这世界不是安静、漫长得如马拉松赛事,而是激荡、充满冒险与挑战的激流。
英语老师与她爱人“才子佳人”的形象,深入我们心中。英语老师年轻、漂亮、时髦,仿佛通过一种世界性语言掌握着更多外部信息的人,她与拥挤在“摩丝头”店铺前庸俗的女人们,显得格格不入。她的优雅照亮了我们中学——小碧岭的角角落落。而她的诗人丈夫岩鹰,有着理想的诗人形象:长发、忧郁、戴着眼镜、烟不离手、手不释卷。县委党校与中学仅一墙之隔,时常在放学的黄昏,我见到他们手牵手,让人艳羡不已。我同时不无忧伤地想到,要想写好诗歌,必须拥有一位足以让他产生激情和眷恋的伴侣,一位能够照亮和抚慰他晦暗内心的女性——她足以幻化为滚烫的诗句,时时进入梦中;她就是诗歌本身,是源源不断提供灵感和泉源的宝藏。我正是那名旧照片上有着圆嘟嘟脸、被丑陋的刘海遮住额头的少年——对这个形象我颇有自卑之感。这形象和海子早期一样——自卑感,也纠缠了他短暂的青春期——一个神童如耀眼的彗星孤绝地滑行在冰凉的、鲜花盛开的深蓝天幕。
英语老师的连衣裙、蝙蝠衫、牛仔裤、大圆领西装,我相信也来自“摩丝头”,除非她在县城之外还有其他采购渠道。“摩丝头”店里的奇装异服,足以让我们对世界的新异感到震惊——它不断吹来远方的风,在那一点点对传统服装形式、花样的突破中,让人们的精神世界受到刺激。为了获得一件新衣裳,女人们变得疯狂、陌生,也变得更迷人、靓丽和自信。那是个美学大行其道的时代。美是旗帜,是武器,它摧毁一切,解构一切。甚至有人不惜为美是客观还是主观,大打笔墨官司。美是启蒙和解放思想的抽象工具。我当然理解不了古人早就说过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当大家都去追求一种流行的、公共的美时,美其实是一种丑的东西。
“摩丝头”已足够让我们县城变得疯狂,而诗歌更是洞开了一个少年对县城之外广大世界的想象。这种想象首先来自书本,我成了一个对诗歌读物着迷的人。这是一种与我们语文课本完全不同的文本,我开始相信并追求新颖的文字和艺术,对古老的东西则充满敌意。我深信诗歌的威力,无远弗届。我仿佛从那时开始,就认定了自己一生将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相信那个年代本身就是奇异而温暖的,同时也有一些“有趣”的人值得回忆。比如校长——那个总是衣着邋遢的人,我知道他不是“摩丝头”的顾客——但他可能是那个年代我们县城知识分子里面最聪明的人物之一。他曾代表我们县参加地区围棋比赛;在篮球场上,他是指挥若定的后卫;在治理县中上,他是校史里最耀眼的人物之一。这些我都不说,我只说两个小故事。第一个小故事是:他喜欢垂钓和打麻将,有一次,他到县城附近一个池塘钓鱼,被村民拿住,村民哪认得这是堂堂县中校长,他被关在牛棚里。在经过一夜与蚊子、潮湿、燠热和臭气熏天的环境搏斗后,一个早起喂牛无意走过牛棚的年轻农民,惊讶地叫道,老师你怎么在这里!校长也不气恼,笑嘻嘻说出原委。这位他恐怕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的学生偷偷地将他放掉了。第二个小故事是:有一天,校长夫人发现孩子有发烧迹象,让他带孩子去医院打针,校长说,他上午有个会议要开,拿起公文包就出了门。当校长夫人抱着孩子从医院出来,走到县文化馆时,一个乒乓球从四楼洞开的窗户飞出来,落到脚下。一个男人探出头来,叫道,这个抱孩子的妇女,帮忙把球捡一下。校长夫人捡起球,抬头看到校长的脸,嘴里开始大骂,气得差点将孩子扔到街上……
在某种意义上,“摩丝头”、岩鹰、校长,也许是同一个人,他们都带着那个年代我们县城放荡不羁的特征。在那总是漫长的每一个晨昏,在县城灰扑扑的面目中,在暗蓝色天穹下以及有着无限多的松林、红壤和山丘的无名角落,上演着早已被外部世界忘记的疯狂、忧伤的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