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秦埙·看王安石像
接下来的十六天时间,有两件事情值得一说。
一件事是,船泊秦淮,陆游去见了秦伯和侍郎。
秦伯和是谁?其名埙,秦桧的孙子,就是和陆游同场考试的那一位。绍兴二十三年的那场考试,陆游刻骨铭心,而秦埙,省试、殿试均为第一,士论不平。廷试时,皇帝就竖起了耳朵听,小秦的策文里头,说的大多是他爷爷秦桧、他父亲秦熺的话语嘛,了无新意,已经有那么多的非议了,罢罢罢,第三名吧。
秦埙将陆游迎进接待大厅,四壁辉煌,栋宇宏丽,房子前面有个大大的池,池外就是御书阁。也难怪,皇帝赐宅,岂有不气派的。走进这样的大厅,陆游心中的滋味很难描述,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场考试如果心里有结,也早已过去。至少孝宗赐他同进士出身,这样的荣耀,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何况人到中年,世事沧桑,秦桧早已作古,而他和秦埙的关系,基本可以理解为同学关系。将行远方,拜访一下同学,会更显得他的大度和心宽。揖手,坐定,四目相视三秒,言语似乎都在不言之中。秦埙虽比陆游小一轮,脸上却也不显年轻,写满愁容。两人聊了些什么,陆游没有记录,不外乎人之常情的客套,常人一般的叙旧。秦埙不知死于何年,不过,做过工部、礼部尚书的他,发展得似乎还不错,作为秦桧的孙子,仕途虽有些影响,但不至后世“我到坟前愧姓秦”那样落魄和遭人弃。统治者都喜欢连坐,这也是斩草除根打击对手的好方法,只是制度的制定者,有时也免不了自己入了瓮。
也有人说,陆游与秦埙私交其实还可以,陆游这样写,其实是春秋笔法,意在追念当年锁厅试中将其录为第一名的主考官陈之茂。
这一路在暑热中行船,太阳猛烈,水也不清凉,狭窄的船舱,长久坐卧,二十几口人挤在一起,极易生病,随行的孩子就病倒好几个。自金陵后,陆游自己的身体也出现了状况,打不起精神。这不,秦埙就派了个叫柴安恭的医生来给陆游家人看病。晚上,秦埙还亲自送药到陆游的船上。
说起秦埙,还有个细节。秦埙有个门客叫刘炜,当时是湖州武康(今德清县)的县尉,他也来拜访陆游,大家聊天的时候,刘炜说到了秦家就感叹,现在的秦家已经衰败了,常常入不敷出,要典当东西。陆游好奇地问,秦家每年还有多少收入呢?刘炜答,只有米十万斛了(另一说为七万)。陆游听了只是笑笑,笑容里却掩着些苦味愁味,他这次入蜀,品阶只是八品,能有多少俸禄?要不是为了生计,这个官,不当也罢!转念一想,路途中,还有不少比自己更苦的贫民,瞬间释然。
依然有些疑问,陆游晚年的《老学庵笔记》中,对秦桧及其家族成员,比如儿子、孙女、妻族,写了十七条,近似于白描的手法,秦桧们的劣迹被无情披露。如此看,陆游心中,似乎还有一股怨气在,只不过,他撒气的方式巧妙。让人纳闷的是,既然有此怨气,那秦埙还值得去拜访吗?
另一件事是,去定林庵看王安石像。
八日晨,陆游到钟山的太平兴国寺游玩,先去道林真觉大师塔烧香。真觉大师,就是宝志,也作“宝志”,南北朝齐梁名僧,《梁高僧传》《五灯会元》都有他的事迹记载。刘宋泰始年间开始,宝志出现了怪现状,居所不定,饮食无时,发长数寸,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成谶语,世称“志公符”。齐武帝时,视其为妖言惑众,将他抓到牢中关了起来,但宝志人在牢里,大街上却常常见到他的身影。有人报告监狱管理部门,一查,他依然在牢中。而到了梁武帝时,又对他很是尊重,梁武帝天监十三年,宝志去世,葬在定林寺前面的冈独龙阜。对这样一位神僧,宋太宗也很崇拜,太平兴国七年,太宗派使者到钟山烧香,还亲自写文称赞,并赐号道林真觉菩萨。陆游绕着塔,一点点地细看,有宝志的金铜像,中间位置有铭文,乃王安石当江宁知府时题写。拜过塔,转到塔西边,有小轩,叫木末,轩下皆是百年以上的老松树,树干逸出虬枝,如蛟龙盘蜛。“木末”这个轩名,是后人取王安石诗句“木末北山云冉冉”命名之。
看过碑,陆游又转到塔后的定林庵。父亲陆宰曾经和他说过,这个地方,有著名画家李公麟为王安石画的画像,就挂在昭文斋的墙上。在这里,要交代一下背景。王安石第二次被罢相后,就回到了江宁,在城东建了一所房子,因房子西南距江宁的白下城和东北距钟山各七里地,他就将房子取名为“半山园”。王安石对钟山情有独钟,整日骑着驴子,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而定林寺,离王安石的半山园极近,所以,他也是定林寺的常客,寺里甚至还专门弄出一座房子供他居住,王安石就在这房子里读书、写作、会客。昭文斋是王安石专门取的斋名。陆宰曾这样给儿子描绘那幅像:王公戴着帽子,束着带,神采和真人一样。王安石去世后,昭文斋就常常关门,只是有重要客人来访,才开门迎客。寺僧打开门,客人见到王安石的画像,皆感觉惊讶,太像了!他们面前的王安石画像,如真人般盯着来客。其实,这个地方,陆游不是第一次来了,乙酉秋的一个雨天,他曾经独自来拜访过,那一次,他还在墙壁上写了字。这一下,五六年就过去了。
当然,陆游这一次来,依然没有看到王安石的画像,这只是个遗址罢了,因为定林庵曾发生大火灾,昭文斋被毁,连一根木头都没有剩下。陆游至此,只是一种念想,毕竟,他们一家对王安石的感情和别人不一样,王安石可是爷爷陆佃的老师呀。这一次来,陆游看到,他上次题写的字被人刻到了崖石上:“乾道乙酉七月四日,笠泽陆务观冒大雨独游定林。”二十个字,再读一遍,又感叹了几声。
从定林庵下来,经过半山,陆游停留了片刻,这里是王安石的旧宅,一百多年过去,残毁尤甚,面对虚墟,还能再说什么呢?世事沧桑,人事更替,兴衰就如草木的枯荣。哎,下山吧,太阳烈起来了,此时需要来一杯凉茶!想到这里,陆游加快了返程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