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翁来了
淳熙二年(1175年)六月,范成大到了成都,任四川制置使,西北地方的最高军政长官,这给陆游的工作和生活带来不少信心,甚至是莫大的希望,因为范成大虽不是主战派,但显然与那些主和派完全不一样。抗金复国的理想,一时又在陆游心中燃起。
此前,入蜀路上,途经镇江,六月二十八日清晨,陆游在金山观日出,巧遇分别八年的范成大。他们曾经是在京城任职的同事,彼时,范成大正以资政殿大学士、起居郎的身份出使金国,两人都见到了喷薄而出的太阳。晨曦初映,范成大意气风发,两人有谈不完的话,范成大还在金山的玉鉴堂宴请了陆游一家。六年后,两人又在成都相会,且是共事,虽是长官与部下的关系,但陆游一点也没有距离感,这一切,都因为有诗歌。
显然,陆游有点兴奋过头了。作为朝廷委派的镇守大员,范成大无疑是带了皇帝圣意来的,他无意冒进开拓,只想全力守边,维持安稳的现状。事实上,这一点,范成大做到了。边境严密防守,加上范成大的声望,金人也不敢来扰,边关一时无事。莺歌燕舞,灯红酒绿,就成了官员们的常态。
而在陆游身上,北伐无望,极度忧虑,时时吞噬着他的内心,酒和诗就成了他最好的排遣方式,羯鼓,琵琶,歌舞,俏丽的姑娘,长夜的纵饮,他一概不拒,甚至有些放荡。花赏了一处又一处,诗写了一首又一首,酒喝了一场又一场,陆游和范成大,多有唱和,关系和谐。范成大让人建了个亭子,问陆游取啥名呢?陆游一想,范成大和张翰都是苏州人,就脱口说道:思鲈(《老学庵笔记》)。对官员来说,异地为官,思乡归隐似乎是最潇洒的事情。但这样的生活,显然只是苟活的表象:“平生嗜酒不为味,聊欲醉中遗万事。清醒客散独凄然,枕上屡挥忧国泪。”(《剑南诗稿》卷八《送范舍人还朝》)唯有酒,可以暂时排遣那种浓浓的未酬壮志。
不过,陆游表面上的放浪行为,还是被投降派捉住了小辫子:
范成大帅蜀,游为参议官,以文字交,不拘礼法,人讥其颓放,因自号放翁。(《宋史·陆游传》)
虽有不实和夸大,但陆游还是被罢了嘉州知州,改奉桐柏山崇道观祠,这是陆游的第一次“奉祠”。“奉祠”是什么呢?简单说来,就是名义上的职位,官没了,但可以领一份薪水。奉祠制度,是宋代对官员的一种特殊照顾,一些老弱病的大臣或者不宜任命为实职的官员,安排主持管理宫观的祭祀,根据职级高低,奉祠的职位有宫观使、提举、提点、主管。实际上,官员并不被要求去宫观上班,只是挂个名而已。国家设立的道观,当时比较著名的有桐柏宫、洞宵宫等。但这个制度发展到后来,也成为打击报复异己者的一种方法,就是将官员搁置起来,无法干预政事,陆游的奉祠就是这一类。
除写诗针锋相对以外,陆游还想出了更好的办法,索性以“放翁”为号吧:
策策桐飘已半空,啼螀渐觉近房栊。
一生不作牛衣泣,万事从渠马耳风。
名姓已甘黄纸外,光阴全付绿尊中。
门前剥啄谁相觅?贺我今年号放翁。
(《剑南诗稿》卷七《和范待制秋兴》其一)。
放翁来了,陆游第一次用“放翁”作为自己的别号。刹那间,天地间似乎起了一座高楼,楼上挺立着一位率性的诗人,他要与天地相和吟,他才不管那些心胸狭窄的孑孓小人,正好将整个世间都视为自己的花园。
陆放翁这个号,至此开始,一直伴他到终生。想来,这是他比较满意的,唯有此号,才能显现他的性格。二十多年过去,嘉泰二年(1202年)夏,陆游又好好地将“放翁”总结了一下,真是太感谢这个替他取号的人了:
拜赐头衔号放翁,家传不坠散人风。
问年已过从心后,遇境但行无事中。
马老岂堪空冀北,鹤飞犹得返辽东。
道傍跌宕烦君看,阅尽时人脸尚红。
(《剑南诗稿》卷五十一《放翁》)
范成大在成都只待了两年,淳熙四年六月,范成大离开成都。范成大的离去,陆游更加落寞,依然不断地闲游,拼命地喝酒,然后喷薄出无数的篇章。这一年的十月,京城文件来了,任命陆游为叙州(今四川宜宾)知州,不过,上任期要等,等到下一年的冬天。南宋的组织部门,实在有点滑稽。是太闲还是细致?或者又是打击人的新手段?当年八月下的任职通知,要到次年冬天才能上任。
幸好,淳熙五年的正月,躺在京城温暖皇宫龙床上的孝宗,读了不少陆游在蜀地的诗作,突然满腔感慨:真是个“小李白”呢!当年赐他同进士出身,他在蜀地也已经好久了,叫他回来吧!
暮春时节,大地回暖,蜀中大地一片春光烂漫。五十四岁的陆游,将五岁的儿子子布留在成都,带着妻子儿女,自成都沿水路东下。站在船头的陆游,不断向前来相送的好友张縯、李石挥手告别,他看着张縯紧紧地抱着子布,心里满是感动。船上有一张俏丽的面孔,她望着渐渐远去的故乡,似乎有点惆怅,那是陆游在成都纳的小妾杨氏。尽管妻子王氏板着面孔,但看着这一大家子人,还有将船塞得满满的沿途购买的大量的书,陆游似乎有些满足,阳光映满他长着髭须的下巴,脸上的笑容,犹如岸边勃发的柳树那般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