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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刘汀:伤痛与叙事

等待戈多

在这一年,另一个年份总是被人们作为参照频频提起——2003年,“非典”时代。

那时,你在大学二年级的下学期,置身于校园之中。你对“非典”的许多记忆已经模糊,但有一些片段却历久弥新。比如,同宿舍的一个同学,家境优裕,在学校封校之前坐飞机回到了南方的家。那时,你连飞机都还没坐过,甚至没有近距离观察过,所以他的逃离让你立刻明白,在危急关头,人和人之间应对困境的方式是有着天壤之别的。比如,学校的宿舍楼被分成几种颜色,持不同颜色的出入证出入,到各自规定好的食堂买饭。比如,你的一个同学,去石家庄看女朋友,回到北京遇到封校,无法进来,只好返回石家庄,租地下室住了几个月,却和女友难得有了长时间的相处。比如,一位教古代汉语的老师,依然严肃地打电话叮嘱学生们认真学习,随时回答学生的问题。比如,你用古老的201电话卡给家里打电话,母亲告诉你,村口的路被挖了一条深沟,以防外面的人进入。比如,你和留守在学校的人,每天守着那台14英寸的电视机看篮球比赛,学校电视台在放录像,央视五套在转播NBA。那一年,姚明刚刚去美国不久,引发了中国的篮球热。

沿着这些片段,你回忆起更多更久远的细节。“非典”一年多前,就是在同一块小小的屏幕上,你们一遍又一遍地在新闻中目睹本·拉登手下的恐怖分子劫持的两架飞机撞上纽约双子塔,但是对当时的你们来说,地球另一端的灾难实在太过遥远了,以至于飞机和大厦相撞引起的浓烟和火光,甚至比不上看好莱坞大片让人震惊。多年后,你才想明白个中原因,在小小的荧幕上,高耸入云的双子大楼也不过如尺子般大小,两架飞机类似于纸飞机,更关键的是,这灾难里你们没法看到具体的人。你们知道有,但新闻里不会播放一个被废墟压住的人,一个被大火灼烧的人,一个残缺不全的人,你们年轻的情感和同情找不到任何具体的对应者。

但“非典”不同,它就在你所在的国家和城市游荡,因为身处校园,你不太清楚人们抢盐、抢板蓝根的疯狂,你和室友唯一担心的是,同宿舍的一位同学每天雷打不动去教室上自习,让你们觉得他被感染的风险加大了。但是重复性的生活最能麻醉人,不到两周,你们就适应了学校封校的一切,看录像,看球赛,几个人分食一桶泡面,坐在草坪上打牌。这种情况在某种程度上悄然转化为一种享乐:无需上课,只需游戏。那段日子已经成为你此生最为松散自由的时光,但很可惜,你由于过于沉浸而没能更好地享用它。解封时已是六月份,你们可以自由出入校园了,但是你已失去了出去的欲望。

如果这些和你相关的大大小小的疼痛有一条隐形的线索的话,再往前追溯呢,会是什么?你能记起来,在肉体和精神上都留有痕迹的伤痛是十岁时。那一年,你在离村子四里地的小学读书,中午骑父亲的自行车回家吃饭——你对那顿午饭吃的东西永远难以忘记——然后又骑车回学校。那是一个阴沉但没有下雨的天气,你在村西摔倒了,一条胳膊骨折加脱臼——是左臂。后来,在手指的刀口漫长的愈合过程里,你无数次想过,左臂虽然不如右手那样自由灵活,但却承担了你身体三分之二的物理创伤。疼痛到极致,人会产生一种麻木感,又痛又麻。

几个月后,骨折痊愈,但是你的左小臂永远留下了一道可以察觉的弧度,因为不正确的姿势,断裂的骨头顺势长出了一个弯儿。它对你后来的生活没有任何可见的影响,但它是永恒的印记,提醒着你疼痛会消失,可是伤痕却永远留下来。

你身体上还有另一道伤疤,足有六七厘米,在腹部。这个伤疤诞生于你不满周岁时,那时你太小了。但是可以想见,八个月大的你一定为此痛哭无数次,那是没有任何认知和意识的本能哭泣,那是疼痛对人的神经的最初冲击。很可惜,这次袭击没能在你精神内留下任何痕迹,即便有,也是靠后来亲人的讲述和自己想象而建构的。所以,尽管这道伤疤要伴你一生,你却只能通过假想来回溯性地重构当时的情景。

犹如新冠爆发时,人们总是要说起“非典”的教训,然而人类并不能因为“非典”而避免新冠。有关“非典”的记忆在新闻中,在纪录片里,在文字中,在许多人的心里,但是人是善于遗忘的,特别是群体性记忆,更会在日常中消磨掉那些伤痛。群体的创伤性记忆必须借助某种具体的仪式才能被记住,所以要建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所以要树立汶川地震纪念碑,只有骸骨能让人们记住战争的残酷,只有废墟能提醒人们大地的震怒。在个体的心理世界,创伤性记忆常常会变成一个坚硬的核,人们总是用种种伪装把它包裹住,生怕触动。所以,不论是以什么方式,你的伤痛之感都值得被写下来,纳入人类历史的宏大叙事之中。

让我们回到现在吧,我们也只能从现在出发,去想象以后的日子。

种种喧嚣,在一百多天之后,都变成了日常。你和其他人一样,习惯了出门戴口罩,习惯了回家马上洗手,习惯了和陌生人保持社交距离,仿佛本来就是如此。但是你们的心里却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疑问和期待:我们还能回到新冠之前的生活吗?你知道,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正如某一次疫情稍有好转时,长久居家的几个朋友,终于半怀兴奋半怀忐忑地约在一个小饭馆里聚餐,一位友人问你:哎,这次疫情对你们作家有什么影响吗?你想了想说:没有一件事会单独影响写作者,影响我们的都是建立在一种整体性之上,并且渗透在日常生活的各个细节处。比如,当一个作家再去写小说时,如果故事时间来到2020年,他就必须处理好人和人之间的物理距离问题,小说里的人物绝不能和以前一样,随时随地见面,随心所欲行动,新冠对日常生活造成的改变成为所有故事的基本逻辑。

现实亦如是,回答着问题,但并不给出最后答案。2020年4月8日,庚子年三月十六日,武汉解封。

在同一天,你发现那枚伤指的指甲终于长齐了。这时,你不再把二者看成巧合,你相信,这就是一种同构。个人的伤痕和群体的伤痛所经历的一切,都遵循着相同的逻辑:意外之刀,血,药,伤口,新生的力量,牺牲的断甲,手指即隐喻、即象征、即现实。新冠在文化领域的真正威力恰恰在于,它破坏了现代主义形成的隐喻体系,尽管病毒自身常常被看成是人类文明的bug。它让人们重新回到生和死的现实层面来思考一切问题,就连高烧、咳嗽这些人类常见的身体症状,也被它抽离为一种征兆。人需要重新获得身份认证:你得先不是什么,然后才能是什么。

指甲的确全部复原,但是仔细去观察的话,依然能看出当初的刀口所留下的印记,轻轻一摁,它仍然会隐隐作痛,正如人所经历的全部伤痛,都会在精神中留下尾巴。你常常忽略它受伤的经历,偶尔用到那根手指,特别是需要它使出全部能力的时候,它就会瞬间告诉你:抱歉,我的伤痕仍在。你无法用它抠开一个坚硬的事物,比如解开一根打了死结的绳子,从前你用牙齿和左手,现在你只能用牙齿和右手。所以,你开始反向承认,即便伤痕消失了,伤痛却不会离去,它只是冬眠了,一旦温度合适,就会迅速醒来。

从这一刻起,你终于原宥了自己的负罪感,那种面对群体性伤痛无能为力的负罪感。你知道这会被看成是矫情,被批评为虚伪,但好在你只对自己的内心负责。

你想起很小的时候,跟着家人在加工厂里磨麦子,红褐色的麦粒被灌进磨面机,你在漏斗处撑着一只用了多年的面口袋,第一次磨出的面粉洁白细嫩,它们轻轻地落在你的手臂上,甚至带着冬雪的微微凉意。另一个凹槽处落下的麦麸,则被重新投入机器,开始第二遍磨面,随着循环的增多,落在你手臂的面粉慢慢由洁白变成红褐色,甚至带着些许的黑色。再比如,现在几乎所有女性都熟悉的美白产品,人们为了皮肤的白,不惜把自己并不了解的各种化学物品涂抹在脸上。黑色是看不见的敌人,隐形的对立面。

所有创伤性记忆都是黑色的,这种黑里,有时混合着血的红色,又是掺杂着罪的灰色。黑色是伤痛叙事的主要色调。至少从你的精神观念上来说,伤痛必须被个体和社会同时消解,伤口才可能彻底愈合。或者相反。

就在你开始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北京新发地再次爆发疫情,几天时间感染者就过百,刚刚解除封控几天的小区,重新开始查证测温。这一次,你身处漩涡的中心了,再也不可能保持远观的姿态,但你和身边的大多数人一样,紧张,却不再惶恐。你开始明白和接受,这种状态也许是将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日常,人们得做好准备。

北京爆发疫情在提醒着,人们做了个短暂的梦后,醒来片刻,就重新回到梦中;或者是,这场大剧在漫长的五个月演出后,赢得了难得的中场休息,才喝一口水,一支烟还没抽完,下半场的哨声已经响起。二十多天后,三十多天后,四十多天后,北京的病例终于清零,接下来是新疆,然后是大连,然后是青岛,然后是石家庄……

一年过去了,疫苗问世,全世界都期待着疫苗能给出最完美的答案。你也打了,你的家人也打了,虽然心里仍怀着浅浅的疑问,但是人们别无选择。好在,你现在所处的那片区域是安全的,你可以跟家人出行,跟朋友聚会,或者只是一个人在夜晚绕着小区走几圈。这已然是一种好生活。

可是病毒比想象的狡猾,它开始分身、变异,科学家、医生们只能不断去面对新冠的变异。这是一个无休止的打地鼠游戏吗?

未来会怎么样?

谁也无法断言,人人只能心怀期待。媒体上总是好消息和坏消息交错而来。每一个坏消息都仿佛预言着世界末日,令人悲观;好消息又总是拨云见日,让人觉得终于柳暗花明。好坏之间长久交错,人就麻木了,也可以说坦然了。君不见大街上人来人往,饭馆里的食客也日渐增多,而且,每一种日常食物都能吃出劫后余生的滋味。余生还很长,每一天都值得期待。

未来会怎么样?

科学家在预测,哲学家在分析,而如你一样的大多数人,只是顺着生活的洪流向下漂荡。面对这个问题,唯一能引发你深入的思考就是偶尔想起一出有名的戏剧——《等待戈多》。

戈多如同最终的胜利,他会来吗?

应该会的,我们不是约好了么。

那他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也许很久很久。

怎么办?

等。

你和所有人一样,在日常生活的琐碎里等待着真正安全的那一天,如同十七年前你们等到的“非典”结束,重新不用戴口罩上街,大口呼吸,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除了相信戈多会来并一直等他,没有其他可能。

你和你们,早已准备好那句话了:你好,戈多,终于等到你。

【刘汀,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布克村信札》《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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