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野蛮与轻浮
无论如何,手指的伤口正在缓慢地愈合,尽管速度慢得超出你的耐心,但一个完整的手指确然在未来等着你。指甲下的血肉是永远不会变坚硬的,它只能等着指甲一点一点地长出来,遮挡住它的脆弱。
你全程见证一处伤口的愈合,见证身体的自我修复。你开始对自己前一段时间的焦虑感到好笑,但很快就发现真正的困难在于,作为一个敏于思考的人,作为一个怀有悲悯之心的人,作为一个借文字安身立命的人,你该如何对待举目可见且身处其中的群体性伤痛?那段时间,除了每天上涨的感染人数,你更多看到的是新冠所造成的悲惨人生,而那些靠噱头吸引眼球的自媒体,把“人血馒头”吃出了花样,别人的悲惨命运,成了他们聚敛赞赏的鱼饵,那些消息来源有限、不善于辨别信息的人们,不但付出了几十或几百的打赏,还付出了他们真诚而庸俗的眼泪和情感。
你一直在警惕被同样的群体情绪裹挟,即便不得不融入这类洪流,你也时时告诫自己:再想想,再等等,再看看。可是,作为一个生活在当代世界的个体,作为一个被新冠病毒所影响的普通人,除了在日常生活里去适应新的状态之外,你还要在精神世界面对这次人类伤痛。你不断地在想一个问题:个体该怎么去承受人类的集体性悲伤?
你试图从历史中寻找突围之道。你开始回溯离自己不远的灾难史——汶川地震、“非典”、1998年大洪水、唐山大地震……它们要么因为你不曾亲历而缺少必要的思考距离,要么因为不够切身而找不到对应性。它们只能通过文字和影像进入你的观念之中,并且形成你对世界和国族认知的一层细沙。等你读了更多的书,了解到更丰富的细节,这些细沙的一部分会凝结成坚硬无比的块状,另一部分却随风而散。想起这些灾难,庞德那首名作《在地铁车站》总是第一时间浮现在脑海: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对作为后来者遥望历史的你而言,没有哪部作品比异国诗人百年前的这首诗更恰切了。并非庞德预言了人类苦难,而是你只有通过它才能找到认知那些伤痛往事的方式,就像一个放大镜,帮我们看清了老祖先在一块木板上刻下的细密线条。
虽然它们仍然因为时空的距离和肉身经历的缺失而不够真切,但借由《在地铁车站》所提供的转喻,你找到了一种新的理解自己时代的可能。和艰难的理解相伴的,是你同时在试图写点儿什么,这是一个写作者的本能,但是你写不出任何能容纳这些呐喊和眼泪的文字,这让你越发焦虑。于是,你只能把目光再次投注于自己的伤口:某个深夜,半睡半醒之间,你突然找到了自己和这场全世界的灾难之间的隐秘联系——那根受伤的手指。
它已经不再是剧痛,而是一种隐痛,还伴随着隐隐的痒。你知道,那一定是新鲜的细胞在生长,挤压着皮肉。简而言之,一小部分新的你,正在替代一小部分旧的你。你开始回想它受伤和逐渐愈合的时间点与感受,发现它正和疫情、人们的心理状态慢慢同轨,微小的指尖之伤和全球之痛,悄然形成一种独特的逻辑关系。借由这种半真实半想象的联系,你开始产生许多新鲜的想法,你想起几年前曾经粗浅读过的西方哲学家阿甘本的一个概念——同代人。新冠疫情终于把全世界无差别地联结起来,同样,也把所有年龄段的人变成了独特意义上的同代人——新冠一代。如果有人做详细的心理分析,肯定会看到人类的心灵曲线在这一年陡然转弯,爱恨生死这些千百年来一代代重复的故事,再一次被病毒摩擦出新的火花。你将和所有人一起,共同承受也共享一个全新的时代。可是,你当然同时在媒体中和生活里获得这个世界分裂的信息,而且,这种分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巨大和明显。这就是伤口的意义,它既是一个身体的分裂,又是一个身体的愈合。
你无力进行整体性把握和描述,于是回到自己略微熟悉的文学领域,试图找到一面可以观照此刻的镜子。你想到自己读过的有关人类灾难的文字,比如被人们不断提起的《霍乱时期的爱情》《鼠疫》《失明症漫记》,还有中国作家的《白雪乌鸦》《花冠病毒》,等等。但是大多数人提及它们,并非是因为文学,而只是因为它们与疫情相关。你想到一些更为隐秘的文字,比如诗,比如被以诗的面貌呈现出来的哲学思考,你开始确信,要想理解一种庞大的事物,只能寻找最小的切口——要想认识自己的整只手甚至整个身体,只能划伤一根手指。
是啊,在地动山摇中,灾难之外的人做什么不是轻浮的呢?不止轻浮,而且如刽子手,如刀笔吏,有形的刀斧和无形的刀剑,都在人们手中握着。诗人知道在这样的时刻,任何诗歌都阻止不了大地的颤抖,都挽救不了那些被掩埋的人,都恢复不了被砸断或截去的肢体,但是他们依然要写,并且要一边自责一边写。这是诗歌的道德律令。而作为诗人,要维护这种道德律令,就必须承受灾难带来的全部伦理压力。生者和逝者,地震之前、新冠病毒来临之前、战争爆发之前、洪水泛滥之前,还在共享这个星球的一切幸和不幸,但是一夜之间,人们就被灾难区分开。你发呆时也会思考这些问题,设想自己此刻到底该秉持一种什么样的立场。
立场在具体的事件中渐渐清晰。有人向你约稿:你好,请问有写抗疫题材的诗歌吗?你回答:抱歉,没有。因为对方是比较熟识的人,你还增加了几句:坦白说,我现在什么都写不出来,又或者说,我个人的写作伦理让我无法去写这件事,至少现在不能。就连处在疫情中心武汉的众多友人,你也只是在朋友圈中默默关注着他们的一切,而无法给出轻浮的问候和关心。
但是作为一个写作者,你却又控制不住自己表达的欲望。你在手机的记事本上写了删,删了写,再删再写。你写下了全部表达的冲动,再全部删除它们,你的内心并未因此平静,但却实现了走钢丝般的平衡。走钢丝的人,只有在钢丝上才是平衡的。
情况似乎在好转,至少很多人这么认为,小区的小公园里,已经有孩子戴着口罩在玩耍了。但是你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只敢带女儿去小区外人较少的公园骑骑自行车。女儿在家里的时候,跟她的各种玩偶一起玩,常常会说到:小熊得了新冠肺炎,小海豚得了新冠肺炎。一个孩子在这种氛围中久了,医学话语便进入了她的语言系统,进而影响到她对整个世界的认知。一想到这些,你就感到心怀愧疚,这个由你而来的小小的生命,要开始承受你所完全不曾预想到的压力。每天出门前,她都会提醒你:爸爸,口罩、出入证、钥匙。这是她交代的三样东西,全部和进出有关,全部和你们能否安全回到家有关。她记得清清楚楚,她的童年不可避免要打上这三种烙印。
你会想起,在几年前,北京的雾霾很严重,上幼儿园的路上需要戴口罩。走出楼门,她会说:爸爸,今天的雾霾好重啊。现在,口罩又一次成了生活必需品,而人们所面对的困难比雾霾要严重得多。她骑车摔倒,腿上蹭破了点皮,你用碘伏给她消毒。她开心地说:现在公平了。你问:怎么说?她说:现在爸爸、妈妈和我都有伤痕了,公平了啊。你蓦地心惊,你当然知道孩子话中的真义,但你更会想,她的这句话,在某种程度上与你要承担集体性灾难的想法似乎很像。
阿多诺的那句话,并非在质疑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后写作的合法性,相反,他恰恰是在说诗歌的道德、诗人的道德。你在想,哪怕即便用大多数人都望文生义的理解的意义而言,从写诗是野蛮的,到写诗是轻浮的,人类文明已经悄然嬗变。但是同时,人们在新冠病毒面前并未建立全新的写作伦理——依然只能在轻浮和野蛮的天平上去衡量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