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2020年1月22日,己亥年腊月二十八。你带着妻子和女儿,乘城铁抵达首都机场。
从离开家门的那一刻,你们就戴上了口罩。刚刚开始,女儿对戴口罩很不适应,特别是在城铁上,她不断想把口罩摘下来,你不断地阻止她。她不会想到,你也不会想到,几个月之后,每次下楼都是她在提醒你:爸爸,口罩。后来网上有人说,如果这种情况持续几年,将来口罩可能会和衣服一样成为一种生活必需品,而嘴则会变成一个私密部位,轻易不会让陌生人看见。
这一天,首都机场里有一半的旅客都戴上了口罩,你一会儿看见一张脸,一会儿看见半张脸。不知不觉中,看见一张脸时,你会本能地躲避。你发现,机场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没戴口罩,包括飞机上的空姐、空少。从防疫角度讲,他们更应该戴上,因为如果一个空乘人员感染,就会危及所有的同事和相关航班乘客。
飞机起飞了,你把手机调为飞行模式。这让你有点儿焦虑,担心看不到最新的消息,这也让你生出些虚妄的希望,或许一下飞机,问题已经找到了最好的解决办法。过了一会儿,空姐如常发放飞机餐,女儿对你说:爸爸,我想吃东西。你知道,她只是好奇并不好吃的飞机餐,在几万米高空吃一个小面包,也比在地面上吃美味的蛋糕要有趣得多。你虽然担心,但又不忍让女儿忍受食物的诱惑,便让她摘了口罩吃了点儿;同时许诺,下飞机后她能吃到更多好吃的。
整个航程中,你那根受伤的手指隐隐作痛,为了消炎,你需要每天用碘酒消毒两次,然后缠上纱布。它牵扯着你的部分潜意识,你常常突然举起这根臃肿的手指,其实它包着厚厚的纱布,你根本看不见它的样子。你也并不很想看见它,它总在提醒你关于刀锋和血液的记忆,特别是被切那一瞬间的感觉。在当时,你无暇顾及,但是之后的时间里,那一瞬竟然以一种漫长的方式悄悄潜回意识层面——那是一种凉,是血肉碰到刀锋的凉,是快如闪电的凉,是措手不及的凉。这一刻,你再一次举起它,你看见,它无意中指向舷窗外的虚空。
下飞机后,妻弟从机场把你们接回那座东北小城。东北前段时间下了大雪,公路两旁仍然是白茫茫的一片,你在汽车的快速行驶中,回忆起之前来这里的许多记忆,以及和此地很像的老家。此处你已经来过多次,对一个间断性的过客而言,十几年来,这里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仿佛它是时间中的一块凝固之地。每次抵达后,经过“松原欢迎你”的招牌,你都会想起第一次到这里的情景,那是十几年前了。
在即将抵达妻弟家小区时,你请他找一家仍然开门的药店,去买口罩。他们对这件事还没有任何戒备,在遥远而寒冷的东北,即便武汉已经濒临封城,此处的人们仍然活跃在春节前如常的热闹之中。买到一包一次性口罩,既是为了出门使用,也是因为妻子的感冒并未见好。后来的几天里,她连睡觉都戴着口罩,担心传染给女儿。
晚饭后,手机上的消息让你的危机感更重,而在网上买的那批口罩显示无法发货,你跟着妻弟穿过冰冻的雪路,到另一家药店——一次性口罩已全部卖完,只剩下几包价格很高本地人还没舍得买的N95口罩,你果断买下。在你的坚持下,家人们形成了基本统一的意见,除了最近的一家亲戚,今年春节不和任何其他亲朋往来。
2020年1月23日,己亥年腊月二十九。这一天,武汉正式封城,网上信息如洪水,席卷着人们的新年气氛。你躲在小屋里,给手指的伤口涂好碘酒,包扎,然后刷着相关新闻,在周围欢闹的氛围里强颜欢笑。人们已经知道情况不乐观,不过都以为是另一次“非典”,甚至比“非典”还要轻得多,加上天生的松懈和周围人的放松,大多数人仍把绝大部分身心投入春节的狂欢里,商场和饭店中的人群可以为证。身边的人并不太明白,这条新闻意味着什么:疫情,人口千万级别的城市封城,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举措,尤其是在除夕的前一天,新年的欢乐气氛加剧了它的悲壮感。
这种情绪在除夕夜达到顶点,而你的情绪也终于在同时跌入谷底,特别是电视节目,你没有看。此刻,中国腹地的一座千万人口的城市,已经被摁下了暂停键,无人知晓重启的时间;此刻,病毒正随着春节的迁徙大军传播到四面八方,引起更多的恐慌和悲痛;此刻,有的人告别家人亲友,赶赴疫区面对危险,他们中有人或许无法生还;此刻,有的人即将迎来他们人生中最为悲痛的时光。微信群里有人传来一张图片,是一位解放军女战士,因为要驰援武汉,正在表情严峻地注射胸肽腺——一种可以提高免疫力的药物。这张图令你几乎泪崩。
两个孩子在喧闹,她们的快乐仍然纯粹如昔。你有些悲哀地发现,在这样的时刻,你唯一能求助的只有诗,只有写,写不成样子的文字。更悲哀的是你真切感知到了自己的脆弱,它来自你全部的身心,来自你对所关心、所爱的事物浓烈的情感。“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你脑海里,这句诗一直如云雾久久不散,坦率点儿说,你的眼泪即将落下,但是你忍着没有掉落。看看周围,你哑然失笑:仿佛只有你一个人入戏太深。
后半夜,连一个多月前就准备要“三十晚上熬一宿”的女儿也睡了,她的小脸因为兴奋和开心而红扑扑的。她睡得那么好,让你对这世界的明天更为担心。你继续刷新闻,辨别着那些文字中所隐藏的信息,窗外并没有往年零星的烟花声,而是一种和其他夜晚一样的安静。你躺在床上,伤指隐隐作痛。你一直在按时消毒,除了不再有血渗出,伤口还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皮肤反而因为失去水分皲裂,伤口的边缘开始卷曲,那块带着指甲的手指肚,似掉非掉。伤口在愈合之前,总是越变越丑,它让你无比烦躁,但无能为力。
这必定会成为你此生最怪异的一个除夕夜晚,你需要用此前所有关于除夕的美好记忆和余生的全部除夕来消解它的冗余。
醒来后,在新年和新冠的双重暴击下,你不得不考虑另外一件事,回北京是否受到影响。你开始担心按照原定计划返京,刚好遭遇返程高峰,不得不在路上接触大量陌生人,感染风险极高。你开始考虑改签机票,提前回家。你把担忧告诉妻子,她虽然很不甘心,但现实如此,也只能同意初六回京,比预订计划早了三天。
初二下午,你和妻子坐车去她堂弟家吃饭。这是北方的一个习俗,在正月十五前,大家在各家轮流吃饭喝酒,那是辛苦一年的人们许诺给自己的奖赏,口腹狂欢缓解着身心疲惫。他们还会打麻将,要带彩头的那种,只有年节时刻,这才会被当成娱乐而不是赌博。小城一如既往地被灰色的天空笼罩,此处原来盛产煤,空气质量一直一般。加上这几天放烟花爆竹,天空都是霾色,把整个气氛搞得越发压抑——当然,或许只有你一个人才会矫情地把它们联系起来。昨天,你和妻子打车去商场买东西,出租车司机谈起这里的一例确诊病人,有担忧,但更多还是分享八卦的兴奋。
在路上,你考虑再提前两天回京。妻子当然不情愿,但这几天她也看到了新闻,知道形势的确严峻。既然早晚要走,不如早点儿回去,一旦滞留在这里,你们难以想象该怎么办。她最终同意了,你果断改签了初四的机票。你几乎是带着负罪的心态来做这件事的,妻子不愿回京,老人们不舍得外孙女,女儿刚跟小表妹玩得开心,更不愿离开。你的想法是,北京城是相对安全的地方,毕竟那里有全中国最好的医疗条件。
回京的路途上,已经没有不戴口罩的人了,即便有的人戴的是对病毒毫无防护作用的棉布口罩。人们仿佛全都无颜见面,只留下带着戒备的眼睛。测体温,填写调查表,登机,起飞,降落。你提前在神州专车约了一辆接机车,本以为疫情严峻,会不好约,没想到出奇的顺利。你们下飞机,顺利地回到家里,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北京的防控措施还很松,社区没有封闭管理,仍然可以自由出入。
你很快发现了第一个困难:没有口罩了,小区附近的药店早已买不到口罩,而你从网上订的口罩,仍然没货可发。没有口罩就意味着无法出门。正走投无路时,你在朋友圈里看到一个朋友发的消息:他们楼下药店有新到的口罩。你火速联系他,请他帮忙购买两盒。朋友很给力,当天就买了快递给你,第二天就收到了。这两盒口罩是非常高规格的N95口罩,你一直节省着用。又过了几天,另一位外地朋友打电话,问你需不需要一次性口罩,他可以分给你五十只。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要活着,要吃饭,要吃菜。你戴上口罩,从妻子一年前无意中拿到的一盒医用乳胶手套盒里抽出两只戴上,骑电动车去超市买东西。出了小区,经过地铁站所在的十字路口,料峭春寒的风雪迎面吹来,街头空空荡荡,天空阴灰,这个热闹无比的城市此刻竟然如你老家冬日的田野一般萧瑟。绿灯亮起,但是你过了近五秒钟才反应过来,马路的空旷反而让你无所适从,不敢前行。原来,此前我们对交通系统的认知,一定程度上是通过周围的行人和车流来实现的,而不仅是信号灯。只有喧闹的街头,才适合我们正常行走。
你依然尽可能地做饭,洗菜、切菜时,那只受伤的手套上一只乳胶手套。它让手加厚了一层,指套有些长,戴着仿佛手指也变长了几毫米,以至于切菜时你更加小心翼翼。有几次,还真切到了手套,你顿时一身冷汗,愣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虚惊一场。鸡蛋、蔬菜、牛肉,那些日常所见的食材被一样样丢进炒锅,在滚滚的油中,它们被迅速炒熟,加生抽、料酒、耗油、盐,继续翻炒,就这样,一道道菜装盘上桌。
日复一日,随着时间的推移,家庭食谱已渐渐无力再更新。这时,你蓦然发现自己2019年出版的那本书《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正是如今每天的日常:人生最焦虑的就是每天吃些什么。羊肉水饺,再一次提上日程。好,就吃它,在哪儿跌倒的就在哪儿爬起来。你去切肉剁馅,但是妻子很不放心,她说她来做。她总觉得你会再次切到手指。
她在厨房里切肉,你的耳朵总是侧向那儿。刀和案板亲密接触的声音并不遵循同样的频率,因为各种原因,她较少做饭,你其实比自己切肉还要担心。过了一会儿,她走了出来,问:家里还有创可贴吗?你蓦然心惊,一抬头,她捏着左手的食指——同一根手指,再次在同一把菜刀下,因为同一种食物受伤。这一刻,你似乎感觉到命运的力量,这是一个恶意的玩笑吗?抑或是因为妻子由于你的前车之鉴,在切肉时尤其小心,而这种过度的小心反而使动作变形,以致受伤?这一刻,你甚至对她有些懊恼:你是在寻找一种公平吗?幸好,她的伤很小,只是切到了一点指甲和皮肉。但是你们在消毒之后仍然纠结了半天,到底要不要去医院打针?这时候去医院,几乎就是在冒险。后来,你们终于决定:不去了。
的确伤得不重,她的手在几次碘伏消毒之后,比你的更早愈合。
也就是这时,你忽然发现自己的伤指有了些不同,伤口裂开的部分增大了,也就是说指甲直接连着肉的部分缩小了。如果是这样,那就证明这一块断甲会慢慢掉落,你感到这是一种希望。在此前,你一直焦虑指甲上的裂痕究竟会怎么样,焦虑这个指头会变成一根丑陋的萝卜。现在,这个问题有了答案,而且你发现了一个生理常识,指甲并不是从其顶端往外生长的,而是从根部,然而你也并不确信。
你们再一次吃到了羊肉水饺,滋味难以言说,包含着由味觉所记忆的全部复杂感受。
依然是每天刷新闻,这几乎成了一种强迫症。在居住地周围三公里范围内,陆续出现了确诊病例,地图上的小红标,仿佛是埋伏在身边的地雷。除了每三四天去一趟超市买菜,或者到小区门口取快递,你不再下楼。重复的日子让人心生厌倦,厌倦久了,竟然就习惯了。
不久后,高三开学,妻子开始每天对着电脑上网课,你也是居家办公,工作之外的时间需要全部留给女儿。在女儿出生后的六年多里,你从来没有比她早睡过。你总是在她安然入睡之后,才会放下一整天的心思,像是将一把枪的所有子弹退膛,终于可以让风自然地穿过枪膛了。这一天,你正沉浸于睡前奖赏给自己的娱乐,突然旁边的小床传来一声咳嗽。你立刻心惊,静静地听着,担心第二声接踵而至。过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你刚放松一下,就再次听到她的咳嗽声。你心一沉,凭借这几年对孩子状态的了解,你预感到她可能要生病了。
好在除了咳嗽,没有其他症状,而且你复盘了她近些天的所有行动,应该没什么纰漏——除了有一天,天气极好,你们实在憋不住,下楼到附近的小公园骑了几圈自行车,也全程佩戴口罩,没有跟任何人接触。家中有常备的药,你们根据以往的经验,给她吃药,症状似乎减轻了,但又感觉并没有。女儿轻轻的一声咳嗽,都能让你从最深的梦中醒来。她咳嗽的频率越来越高,终于,你们决定还是要去一趟医院。
你们三个人,骑电动车到医院,挂号、抽血、检查、开药,全程如在战场。医院儿科门诊门可罗雀,医生和护士已经穿着全套的防护服,戴着护目镜,零星来看病的家长们,也都神情紧张,而生病的孩子并不知道这世界病得比他们更重。
幸好问题不大,开了新的药,网购了一个雾化器,回来继续吃药加雾化一周,女儿逐渐好转。终于,她的咳嗽一声也没有了,但妻子又咳嗽起来。这些年来,母女之间几乎形成了一个定律:女儿生病好了之后,母亲总要重复一次。妻子因为每天要上五六个小时的网课,嗓子受不了,她不得不又去一次医院,开药回来吃。过了十天,妻子才好。这时,你才想起那根手指——你发现新的血肉从手指上长出,越来越厚,它们在默默地驱逐断甲。你心里清楚,这一块断甲是不会自然脱落的,它一定会在你做某件事时被什么东西碰到,在意外的疼痛中掉下来。果然,有一天,你换被单时猛地一甩,疼痛就带走了它。它遮盖的那部分完全地露了出来:真丑啊,那带着伤痕的血肉;真倔强啊,那顽强生长的血肉;真脆弱啊,那粉嫩单薄的血肉。你曾经以为,断甲掉落之后,那根手指会马上迎来全新的春天,但事实恰好相反,新生的部分过于脆弱,轻轻地一碰就会钻心地疼,比指甲掉落时还疼。哦,原来那被你憎恶的断甲,一直在保护着手指,它站完了最后一班岗。
你知道,这疼痛是痊愈的一部分。你和全世界的人一同看见,中国的病例正在逐步减少,而外国则进入了井喷期,很快成了疫情的中心。你关注着世界疫情变化,关注留学生,关注海外华人,关注目力所及的一切信息,并且在内心深处给它们分级归类。在这方面,你与其他人毫无区别。但是,让你感到悲哀的是,朋友圈里有许多人竟然每天转发各种违反常识的假新闻和伪造图片,并加以大段同一腔调的议论。即便这些新闻随后被证明为谣言,他们也从未转过一条相关的辟谣。很快,你明白了,他们根本就不关心新闻的真假,不过是借一个可用的引子来发泄自己的情绪和观点而已。
有发言权的或许是每天思考人类命运的哲学家,这段时间你也看了许多思想大咖的言论,他们试图对眼下的世界作整体性表述,比如斯洛文尼亚那个以讲笑话著称的大胡子齐泽克,比如近些年越来越热的巴丢和阿甘本,比如西方马克思主义大神哈贝马斯,比如日裔美籍学者福山,等等。你在微信上浏览他们被翻译过来的文章,看到了洞见,也看到了盲点,会悲哀地想:即便是全世界最聪明的头脑,也无法看清远方的人心;或者换一个隐喻性的说法:即便最锋利的刀刃,也切不掉精神的骨质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