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别离
2020年1月20日,己亥年腊月二十六。这一个周一,离庚子新春还有五天。
万事如常,欢乐的人重复着他们的欢乐,苦难的人继续承受着他们的苦难,更多人在平庸的生活中假寐。
你亦如此。
你按时下班,和平常一样,进同一节地铁车厢,和疲惫拥挤的人群一起刷着手机。几条有关武汉的新闻让你心里一惊,这已不是第一次看见相关信息,但同时也有其他新闻迅速掠夺你的视线,提供安抚、宽慰和消解,你自然而然地滑向一种思维惯性:这个世界总在出着这样那样的小问题,但总体情况尚好,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重复即安宁。
从牡丹园地铁站出来时,天已灰黑,街头灯火闪烁,让寒冬的夜晚多了人间的喧闹和温情。你贪恋这吵吵嚷嚷的烟火气,不免驻足,盯着十字路口看了一个红灯加一个绿灯的时间。前些年,你在另一个单位上班,离得远,常常清晨五点多出门,就因为喜欢朦胧中透出清亮的晨曦,如果加班晚归,你也沉醉于万家灯火里的孤身夜行。对你而言,清晨和傍晚,是一个城市最可爱的两段时光,像它的两瓣红唇,每次遇见,你总忍不住去亲吻。
你步行回家。因为住在一个不太规整的小区里,每到此时,院内总是拥挤不堪,身边不时驶过的车辆令人烦躁,而单元门前加装的电梯已经停工半年,一大堆建材高高地摞在一起,挡住了门口的视线。上楼,声控灯慵懒地亮了几下,又灭了。好在这里你已走过上千遍,闭着眼也能摸到家门口。重复有时是一种束缚,有时又提供特殊的自由。
教高三的妻子前天刚结束补课,女儿的幼儿园则早已放假,她们今天一整日都在外活动,也才回来不久。你推门时,她们刚在客厅里结束一个角色扮演的游戏,正要去小卧室的书桌旁写作业。再有半年时间,女儿即将告别幼儿园,步入小学阶段,无论如何得做些学前准备:认识天地人、大小多少,会算二十以内的加减法,还有掌握abcd在汉语拼音和英文中的两种读音。
你记不清是临时决定还是早有计划,那天晚上要吃羊肉馅水饺——羊肉是秋天时母亲从老家带来的,一直间断性地满足着你们的部分味蕾,这种欲望无关乡愁,只关乎生活层层累积所形成的口味。你从冰箱拿出一块肥瘦相间的羊肉,长久的冷冻让它布满冰霜,并且最外面的一层因为失去水分而显得有些干皱。没关系,多年的下厨经验告诉你,只需用刀把这一层薄薄的、干皱的肉切掉,里面仍然是纯粹的内蒙羔羊肉质。这是你童年所奔跑过的山野上生长的草喂养大的羊的肉,也是在你家的羊圈里从小羊长成大羊的肉——如果矫情一点儿,你会闪过许多类似的念头。但那天,你头脑里只有冰手的肉和并不锋利的刀。
因为急着填饱肚子,没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羊肉解冻变软,你只能用那把钝刀使劲切向又冷又硬的肉。的确是一把钝刀,就在几天前,你还网购了一把磨刀器,把有许多豁口的刀刃在磨刀器的磨石之间蹭来蹭去。它似乎锋利了些,你并不确定,但你的确想起自己写的一句诗:
他一生空有锋刃
只对虚无闪过寒光
你总是对此有隐隐的恐惧。那层干皱的肉因为水分少,所以解冻更快,很容易就切下来了,被你抛向还没开始分类的垃圾袋,跟芹菜叶、果皮、用过的纸巾掺杂在一起。接下来的部分就不那么好对付了,你小心翼翼又全力以赴,双手摁住刀柄和刀背下压,切下一片又一片羊肉。有几次,因为肉质的不均匀,刀在艰难的下切过程中猛地俯冲,砍在菜板上,咚的一声,吓你一跳。你暗暗告诫自己:要小心,这是真正的利刃,不要被切到。你似乎还注意了一下羊肉的纹理,按道理,你应该顺着横纹切,但是不用管它吧,反正等一下它们会变成细碎的肉馅,毫无纹理可言。
一大摞羊肉片堆积在案板上,红白相间,渐渐变软,你又切了一条肥肉,经验还告诉你,如果没有足够的肥肉去滋润瘦肉和芹菜,饺子馅会变得很寡淡,吃不出你期待的香味。接着,你把肉片切成条,再切成丁。
整个过程里,你发现自己的耳朵始终分出一只在倾听小卧室里母女的对话。女儿的作业做得不顺畅,偶尔会哭哭啼啼、撒泼耍赖,最近她总是如此,想尽各种办法拖延功课。这让你烦躁。有一次,你甚至跟她发火,大声地告诫她:如果不完成说好的任务,那么明天就取消游玩。她表示抗议,甚至是大哭,嘴里喊着:不公平,凭什么都是你们大人说了算?她开始寻找和维护自己的话语权,这是成长的标志。不过,你很清楚,她的哭泣有时只是一种谈判策略,但还是会因此而感到无奈。一个孩子,能把自己的眼泪用到极致,而一个成年人,却常常连眼泪都没有。年近四十,你已经懂得了,能哭出来说明希望尚存,欲哭无泪才是中年人的无奈。
就在所有闪念的混杂中,那把刀飞快地切了下去,除了羊肉,还切到了左手食指的指甲——不,不只是指甲,还有近五分之一手指肚。你看见鲜血从伤口汩汩涌出,不由自主地大喊一声:啊!那一瞬间,你心里想的是自己把手指切断了。你飞快地把伤指放到水龙头下,试图用冷水冲掉血迹,但是这来自身体的红色液体很难冲干净,因为你的心脏在不断给血管施压,它们持续涌出,仿佛被封存太久的湖水,终于找到了堤坝的裂缝。你看见水池变成了红色,继而发现血和水并不相溶,那不是纯粹的红,而是无色的水中一缕一缕的红。这奇异的红水形成小小的漩涡,流进了排水口,顺着下水道,进入这座城市的地下脉管。
妻子闻声跑了过来,大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她看见了那根红色的手指,惊恐地说:你切到手了?创可贴呢?我去找创可贴。
这时候,你似乎冷静了下来,伤口很大很深,但手指并没有掉。现在最重要的是止血,而且你清楚地知道家里没有创可贴,但是有纱布。妻子找来纱布,你把手指裹了好几层,用大拇指摁住伤口处。血仍然在寻找缝隙向外渗透,像倔强的孩子,好在速度越来越慢了。整个过程里,你并未感到疼痛,即使有,也很轻微。现在,好几种忧虑从你心底浮起来,它们是同时出现和上升的,只不过存在着一定的逻辑关系:
第一,要不要去医院?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钟,去医院只能挂急诊。再过一天,你就要跟妻子一起回她老家过春节,却在这时把手切了,这个年还怎么过呢?
第二,你的记忆中,几年前你曾切过一次手指,同一根手指,同样的位置,不过那次伤口要小得多。你只是涂了些碘酒消毒,伤口很快就好了。但今天不一样,伤口太大了,而且菜刀的刀锋上沾满了羊肉的碎屑,你无法确定它们是否带有细菌或病毒。根据常识,你知道这样的伤口应该打破伤风。
第三个忧虑才是最重的,它托举着前两个忧虑:这个时节去医院合适吗?此时,那些有关武汉发生不明原因肺炎的新闻,迅速冲破屏蔽,凝结成一种令人担心的氛围,笼罩了你的心。你经历过2003年的“非典”,那时候你读大二,被封闭在学校里近半年。或许是出于这段经历,或许是出于某种神秘的预感,你在两天前的1月18日,已经在网上买了一批3M口罩,以备回老家在飞机上用。
这三个想法在妻子的担心和女儿的好奇中互相纠缠着。女儿在问:爸爸怎么了?你说:切到手了。爸爸你切到手了吗?我能看看吗?她继续问。不能看了,很吓人的。你告诉她。
你很快下定决心,去医院,处理伤口、打破伤风,以免引起更严重的感染。多年来,你已经养成了防患于未然的思维方式,常常因此被妻子嘲笑过于小心,但你始终坚持如此。你对意外保持着常年的警惕,但始终没找这种心理的根源何在。
左手的大拇指一直在摁着食指,血渐渐止住,你用右手找到医院的诊疗卡——不巧的是,你的社保卡前一天被单位的同事拿去办理一项医保业务,不在你手中;你又用右手拿手机在滴滴上叫了车,然后走出家门。幸好切到的是左手,你想,继而又觉得自己太可笑了,你又不是左利手,切到的当然只能是左手。
天已经全黑,社区里路灯昏暗,居民楼里许多人家传出炒菜的声音和香味,汽车亮着红灯右转。这个世界一切如昨,没有任何人知道,一切都将彻底改变。
车很快到了,你上车。司机看你戴着口罩,稍有些紧张,他也应该知晓了武汉的事。你举起手指:“切菜把手切了。”他这才放下心来,专心开车。
医院很近,几分钟就到了。急诊室你来过许多次了。有一年,岳母突发脑溢血,你曾在这里的楼道里坐了一夜,那一夜改变了你许多生活观念,急诊病房里的夜晚,是这个世界的背面;还有几次是女儿生病,你自己或妻子带她来这里看病,同样是焦心的经历。所以,你熟悉看急诊的全部路线和流程。急诊区在地下一层,你没敢坐电梯,而是从停车通道走下去的。你看见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戴上了口罩,一部分患者也戴上了,也有的没戴。人人脸上是一副“有必要吗”和“还是小心点好”相互交织的复杂表情。挂号窗口旁边就是急诊手术室,排队时有穿着手术服的医护人员开门,喊某某家属的名字,告诉他们病人的状况。那扇门仿佛是命运之门,进去的人都面临着命运的裁决。
你又到诊室门口排队,这时候,感觉到口罩有些闷,但绝不敢摘下。为了消磨等待的时间,也为了缓解焦虑,你用右手打开手机,看新闻,刷朋友圈。这时的新闻,和武汉有关的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严峻,在医院地下一层的急诊区看这样的新闻,心情尤其沉重。排在你前面的是一位躺在移动病床上的老人,她不断地呻吟着,显得十分痛苦,而她身边的家属已经失去了家人发病初期的悲切,仿佛习惯了呻吟声——其实,是对她的痛苦无能为力而不得不充耳不闻。医生走出来喊你的名字,然后告诉你说,这个病人的病情有点儿严重,能否先给她看,你再等等。你表示同意,这时候,你已经不再急切,甚至假装忘记了那根手指上的伤口。
你开始翻看手机记事本,想把刚刚的一些零碎感受记录下来,并按照习惯,同时翻检之前记下的东西,做出判断:保留或删除。突然,你划到了那首写于两年前的诗,情景同在今晚狭小的厨房,不过结局截然不同。
肉
那些舞蹈着的肉体,既年轻
又美丽,滴着发光的水珠
旋转,大笑,放声痛哭
那些战争中的肉体,像案板上
待售的排骨、里脊、臀尖
血凝成一片又一片,不规则图案
在厨房,我高高举起菜刀
又轻轻放下,一块冻肉
再次死里逃生
救它的,是我手指甲上
女儿昨晚贴的指甲贴,一只粉红色的
小猪正在舞蹈,完全不知道世上
有肉,和吃肉的人这回事
你记起来,那天和你的手指一起死里逃生的肉,也是羊肉。仿佛是刀俎和肉的轮回,这一次,你们再也没有错过彼此。写这首诗时,你刚刚看完冯小刚的电影《芳华》,许多人都在讨论电影里战争戏中的血肉横飞,当然也讨论文工团那些美丽、年轻而充满诱惑的身体。那年冬天,还有一部火遍全国的电影宣传片《谁是佩奇》——人们一边吃着红烧排骨、糖醋里脊,一边在手机上刷有关小猪佩奇的短视频。你想,这些肉同时并置于一个空间里,并且互不干扰,这才是标准的现代主义,这才是我们世界的真相。这首诗令你思绪飘忽,疫情初露端倪,此刻猜度未来为时尚早,但你天真地以为,再严重也不会超过“非典”吧?不只是你,那一刻甚至此后的很长时间,所有人都这么想。
二十分钟后,你终于走进诊室,给那个比你还要小差不多十岁的年轻医生看手指的伤口,问他处理意见。他说得很模糊——破伤风疫苗也可以不打,但是打一下比较保险;你的指甲估计保不住,但要看恢复的情况;一个月或许能恢复,可也说不准。你决定打破伤风疫苗。他又说,打进口的只需要一针,打国产的要三针,你果断地选择了一针。他给你重新消毒和包扎了伤口,然后你去缴费、打针,从地下走到地上。
现在是真正的夜晚了,车竟然不好打,你给妻子发了条微信,简单告知情况,决定步行回去。其实,医院离家不过步行二十分钟的路程。这一路上,你都在脑海里复盘开头的过程,想寻找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那把钝刀在瞬间变得如此锋利,磨刀石只不过是帮凶。你走神了,但是什么让你走神的呢?是这几天你看到的新闻?是女儿的哭泣?是春节马上来临?又或者,你还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潜意识里,你会不会故意切到手指?只不过没有控制好角度和力度,切过了?这种可能性此刻一闪而过,但在后来伤口缓慢愈合的过程里,在另一种意义上,它却越来越占上风。
回到家后,你尽量轻描淡写地告知妻子情况,她稍微安心了。这一天,你们没有吃到羊肉水饺,妻子已经把肉收起来,放进冰箱里。
第二天的中午,你们才吃到饺子——味道已然不同,或许是因为时间的延宕让肉质有了变化,或许是因为伤口影响了情绪,又或者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全世界的巨变,此时已经悄然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每个细枝末节。
晚上有一个饭局,是几位关系很好的师友约了年前一聚。你本想趁此机会好好跟他们聚一下,喝几杯酒,聊聊天,但现在你的手指在告诫你:滴酒勿碰。你如约赴宴,告诉朋友们昨晚刚打了破伤风疫苗,喝不了酒,大家都遗憾。你也遗憾,因为那天酒桌上是好酒。你们谈谈笑笑,自然也说到了日渐严峻的传染病,时至那时,它仍然没有获得准确的名字。其中一个朋友有些咳嗽,她赶紧解释:我不是从武汉来的。众人再一次笑出声。
这天晚上,妻子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在这样的时刻,真是令人心惊的咳嗽。你回想了她近期的全部生活轨迹,没有找出明显的漏洞,除了她的职业。她是一名高三教师,每天要接触数百个学生。除了咳嗽,她没有任何其他症状,吃了几种平常感冒吃的药,没有任何效果。虽然只过了一天,但有关武汉的情况已经极其严峻了,你们还是决定去看看医生,竟然意外地挂到了一个呼吸科的专家号。她戴着3M口罩和医用手套去了医院。几个小时后,妻子回来说,和你去医院的时间只隔了一天,防护措施已经升级,呼吸科的医护人员穿上了防护服,戴上了护目镜。稍作检查后,医生果断地排除了肺炎,诊断为普通的呼吸道感染,开了一堆药。这当然让你们更放心了些。
所以,在出发回老家之前,你们的皮箱里不得不空出一块地方,放你的碘伏和纱布、她的感冒药,以及给女儿带的一些常备药。而那个以不菲的价格买的大皮箱,用的是一种新型锁扣,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开了,只好换一个很小的旅行皮箱。除了药品,其他的物品不得不一再压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