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周木匠挖着地,我也去干一会儿。从没在地里干过活,学着干。这里的地本来是好地,只是数年不管,土地板结了,野草也长疯了。野草的生命力太旺盛了。我学着用锄头,一下一下将板结的土翻起,板结的疙瘩,用锄头砍开,还不碎的,再把锄头反过来,用另一头砸碎。难的是这里的土有些黏,不时黏在锄头上。挖地,除了是打碎弄松泥土,更是为了清除其中的杂草。这块地已经很久没有翻了,杂草的根须有的竟然长到了一两尺长,连带的毛细根须蔓延缠绕着,很难清除,只能弯下腰用手去一一拽出来。野草弄不干净,它们生命力太强,种什么都不长。物竞天择,野生的植物只能这样存活。人们种植的庄稼,本来也是野草,经由培育,弱化了自然的生存能力,才慢慢成了半自然的没有人经管就没法活下来长大的物种,成了人类所谓的粮食。
这还仅仅是一片以前耕作过的土地,若是山里的荒土,是要经过所谓的披荆斩棘才行的。想起那些最初开荒的人,太难了。
更难的是挨着灶房边上的一点地,有弃置了很久的旧磨盘,还有造房子时候剩下来的几块石条、石板,还有几块从山上滑落下来的石头,这些石头跟泥土杂草混合着,半陷在土里。
周木匠的锄头,碰在泥土下面的石头上,声音涩涩的。可他一点也不急,像愚公那样,今天不行有明天,明天不行还有后天。他挖着,也不时用锄头撬一下。周妈妈也过来,用锄头撬着,她那么小的个子,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却奇怪地有着那么大的力气,叫人吃惊。有几块石头给清理到了一边,太沉的那几块,似乎是沉到了地里,最终放弃不管了。我用锄头碰碰那几块石头,生了根一样。一小块地,干了多半天,还没有彻底清理干净。
边挖地,边跟果子说,粮食太贱了。田里的收获,太低贱了。最有用的,却是这样的不值钱。人靠什么活着?是靠那些无用的东西活着的么?是靠那些摩天大楼养活了人?还是靠那些文件纸张养活了人?想起某个人说的,农民可以不用你们城里的那些东西,可你们总不能不吃饭吧?“不劳动者不得食”,却成了“劳力者食于人”。
下午,烧那些清理出来的杂草、树枝,还有砍去不要的竹子。树枝还没有彻底晾干,潮湿一些,但可以点燃了。火没起来的时候,都是烟,燃起来的时候,稍稍潮湿一些树枝,在风里呼呼地燃着,噼里啪啦作响。干枯的杂草,忽地就点燃了,风一样迅疾过去。火烧着烧着,偏了,向一边烧着,于是将另一边的杂草树枝,用一根树枝翻过去。杂草、树枝纠缠着,枝枝蔓蔓连着,很难翻过去,眼看着要翻过去了,还有别着的劲,手一松,又倒回到这边。用力,再一次用力,终于将这边的杂草树枝翻了过去,忽地一下压住了那边的火,半是潮湿的烟,似乎刚才藏着的,迅疾扑到人的脸上,呛得人不敢呼吸。
一会,火起来了。没有风的火,是愉快的样子。靠近我这边,是一些干枯的竹子。火燃烧过来,枯白的竹叶,剪碎的薄纸一样,一片片,瞬间就燃尽了,变成墨色的叶子。真的像是用墨画的。火焰一过,借着灼热的气流,墨黑的叶子,忽地飘起来,荡着,飘摇着,碎了。
半枯半绿的竹叶,燃得慢一些,似乎挣扎了一会儿,才慢慢蜷曲着,变得焦黄,忽地一下子燃起,变成了黑色。
稍稍粗一些的竹竿,慢慢燃烧着,变黑着,那半个没有烧到的还是枯白的。黑的部分,忽地有一点风,火星在里面一闪,又熄了。又燃烧一会,整根竹子烧透了,裂开了,慢慢凉了,变成了灰白。
这些草木的灰,就留在了田里。雨水一浸,就会回到土里,就像是它们从没来过一样。
火渐渐熄了,果子去井边打水,我跟过去看看。果子弯下腰,把系着绳子的水桶放下去,待水桶触到水面,果子轻轻晃晃绳子,水桶斜着,水就慢慢进去了。
水井一边,不知怎么说起黄精来。果子说,这里就有。哪里?果子指着一株青碧的草,那个就是。我拿来锄头,挖着,“咔嚓”,有挖到根茎的声音,抬起锄头,果然是黄精。我掰下一小块,蹭一下泥,尝一下,微微的甜,也微微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药的苦。怕挖断了,又换了铁锨,小心地把那一片泥土挖起,一大块黄精就出来了。果子说,这里的人遇到黄精,会特意留下一块,不会挖干净的,明年还可以来挖。
晚上,手背上出了几个红斑,感觉痒,也不像是蚊子咬的,忽然想起应该是过敏。挖地前,果子说,野草认生,会蜇人。前一天知道你要来,妈妈特意把路边的荨麻都砍了。不是这里的人,乱动它们,草木要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