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快中午了。周妈妈杀了鸡,在灶房里忙着。米是果子的大伯山下带来的。大伯的两个孩子早出去了,他不习惯,还是住在山里,种了一些稻谷。
灶房很旧,也很简陋。灶台很矮,果子妈妈在小板凳上矮矮地坐着,一会抓一把身边的干草,团一下,塞到灶里。灶里的火忽地亮了,映着她极认真的脸,像是在做一件大事。锅里炖着鸡,火要小,要稳,要持久,就是靠着那一把一把不多的干草。里面的干草要燃尽了,火要落了,果子妈妈又攥了一把干草,团一团,塞进了灶里。也只有母亲才能这样,持久且不厌倦地安心做一顿饭。为家人,似乎也不完全是,也许只是习惯,母亲的习惯,女人的习惯。
灶台那边,挡着细密的竹篱,细细的条状光影透进来,映在果子母亲的脸上。
鸡还没有炖好,我四处走走看看。灶房门里,是一个青石打制的储水池,井里打来的水,这里再澄清一下。舀一口,水的无味里有隐隐一丝不觉的甘冽。旁边台子上,是一个直径七八寸的石臼,说是用来捣辣椒的。石臼笨拙、敦实,古物一样。
灶房外面,是几件硕大的石器。一件喂猪的,三尺阔,大得像洗衣盆那样,中间稍稍凹下去,口沿有七八寸深。有意思的是,猪食槽的边上,有一个小洞,因中间的凹,猪食不会流出去,而猪吃剩下的残渣,却可以从这个小洞清理出去。一件舂米的石臼,用得太久,下面捣透了,侧面凿开作为烧火的炉膛,改成了一个石头的炉灶。还有一件石器,我从未在别处见过,是长方形的水槽,一头凿制了一个用来洗衣的搓板。几件石器一边,还有一个近乎碟子一样的石器。果子说,这是用来密封腌咸菜的坛子的。咸菜,一般是豇豆之类,下好了盐,用棕叶塞紧坛口,坛子翻过来扣在碟子样的石器这里,再在石器的边上倒上水,坛口就密封起来了。这跟泡菜坛子的方法一样,不过是反过来的。真是绝妙的想法。
人生是短暂的,可为什么要制作一辈辈人可以用下去的东西?也许这里面有着人的企望,暗藏着人对物的敬重和敬畏。
饭煮好了,果子喊我。闻到灶房里飘来的油烟味,还有柴禾和干草燃烧后的味道。饭食该是这样最好,混合着柴草火焰的味道,秋后烧荒的味道,泥土灼热的味道。
果子新买的桌子,靠着墙的一头,放着一把椅子,我觉得坐在那儿会挤,就将这椅子挪到桌子这边宽敞的位置。周木匠来了,一声不吭,将椅子挪回原先的位置。果子笑笑,说爸爸习惯了那个位置。
周妈妈拿来一只大玻璃瓶,里面泡了药酒。她说话干脆,端起酒杯说,喝!不等我端起酒杯,自己就喝了一口。然后,夹一大块鸡肉放到我的碗里,又接着夹了一块说,吃!
她喝了几口,把酒杯推给周木匠。周木匠血压高,家里人限制他喝酒。
中午的菜,除了一大碗鸡,还有一大碗用鸡汤烧的腌豇豆。还有红薯秧。红薯秧嫩的时候,有人吃,稍老就拿去喂猪了。还有一样什么野菜,我忘记了。山里到处是可以吃的野菜,可以随手弄来煮了吃。
果子妈妈吃饭很快,我才吃了一半,“啪”的一下,她将筷子放在桌子上,就站了起来。我低头跟果子说,你妈妈放筷子的声音太大了。果子笑笑。
你妈妈焖的米饭也太软了。我小声说。
她习惯了,一直这样。
在这里,多少年来,米一直比较珍贵。早年间,周家人从湖南移民过来,背井离乡,谋一口饭,哪里容易。一早上起来,还没有干活,是稀饭。要中午了,米掂量着,可也不敢下多了,干活的人才有比较干的米饭。晚饭,他们家以前也是稀饭。现在宽裕了,才煮了干饭。这也让我想起母亲,家里的饭是尽着父亲的,他要上班,而我们长身体,也要吃饱。母亲呢,多少凑合一点,有的时候就饿着。
吃完午饭,周木匠转身挖地去了。
一白天这里都没有人来,门一直开着。门前视野开阔,可以看见远远的小路有没有人上来。
开着的门,也只是吃饭时候,把门外的半截栅栏门关上,堵鸡鸭、堵狗。门关得迟了,已经有一条狗进来,在屋子里面转悠,有意无意蹭一下人的腿。进来就进来了,人也并不赶它出去。
门外,还有两只狗晃悠着。果子说,一到吃饭时候,它们就来了。平日里,它们四处游荡着。这儿,除了这三户人家,再就是能依稀望见的大伯家,再没别的人家。山里,也不会有别的什么吃的。
那条白狗颇有个性,不停地走来走去,速度极快,寻思着要干点什么似的,一脸的严肃。另一条狗是母狗,乳头发红肿胀,该是怀孕了。我想着该把这条母狗放进来,给它一点吃的,毕竟肚子里怀着狗崽。可也不过是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