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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人邻:山居笔记

周木匠家,几个孩子都出去了。周木匠两口子也很少住这里,大多时候是住在镇上。

我去的前几天,周木匠在屋顶上捡换新瓦。每隔一年,周木匠都要仔细看看房子,哪里漏雨了,记住位置;即便没有漏雨,也要择天气好的时候上去,看看哪几块屋瓦不好了,需要更换。

果子不想让爸爸上房,毕竟年岁大了。可他不肯。周木匠爬上梯子,蹲在房顶上,眯着眼睛看看屋顶的瓦,摸一下,哪块不好了,要换下来。果子在下面,在梯子上把好的瓦一片片递上去。说是好的瓦,也不过是以前用剩下的,半旧,现在已经很难买到了,没人烧了。

门前那些青石板,没有人踩来踩去,很快就生了青苔。昨天刚刚用铁锨刮了,一晚一早的雾气、露水,青苔又悄然生了出来,蒙蒙的一层绿。若是一半年不来,不仅地坪,墙上的青苔也该生满了。满是青苔的房子,茸茸的、绿绿的,尽管阳光照着,也是有点吓人的。

老房子的窗子,也都狭小,也许是并不需要太多光线,人总在外面,不过是回来吃饭睡觉;也许是因为山里寒冷的冬天。除了窗子的一点光线,屋顶有不大的天窗,镶了玻璃透亮。

周木匠去翻地了,仔细看看这老房子。三间房子的开间,都是两丈的样子,进深三丈那样。正房,家人吃饭、说话、抽烟、喝茶,人来人往都在这里,日常没事也坐在这里。屋里的墙基,石条裸露着,没有涂抹泥灰。竹篱的泥墙,稍稍薄一些,石头的墙基上就留下一条窄窄的边。小件的什么,人随手就搁在上面。什么时候燃过的蜡烛,也许是哪天没电了,也许是前几天果子爷爷的忌日所用,剩下矮矮的一截。蒙着灰尘的蜡烛,因为矮,更因蜡泪流淌后的冷滞,似乎委顿而亦不肯屈服。蜡烛旁边,是木匠的拐尺,不知什么木头,薄薄的,不甚坚硬却笔直,丝毫没有变形。墙角一处,挂着求来的符。二尺许的竖条白布,一层薄薄的发霉的灰尘,日子久了。隐约的符号和字迹还在,看起来恹恹的,却似乎因着灰尘的隐约而有着顽固的禁忌和神秘的暗示。我看着,手却不敢抬起来触碰它。

左边厢房,住着周木匠夫妇和果子。横摆着的里外两张床,都挂着蚊帐。屋里靠近灶房门的右边,是一个不锈钢的碗橱。

柜子边上,一个硕大的冬瓜,敷着一层冷冷的若霜一样的白醭,凛然立着。冬瓜先前挨着泥土的一面,沾着几片发黄腐烂了的草叶。冬瓜一边的地上是九个红薯。沾着些泥土的红薯,不想说话的样子,似乎是在等着谁。

一天早上,周妈妈煮红薯稀饭,用了一个红薯。那一溜红薯,中间空了一个,可我去看的时候,总觉得还是九个。尤其是近傍晚,屋里光线黯淡,真的似乎还是九个红薯。空的那一处,有什么漂浮着,又沉了下去。

靠近灶房门,左边墙上挂着筷子篓,从灶房端了饭菜出来,从这里过正房,人顺手就取了筷子。

我住的是右边的厢房,许久没人住了,有点荒凉的意思。依旧是两张床,一张铺了褥子,另一张是光着的床架。一边是一个上开盖的木箱、一张条凳、一个小板凳。这些,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但一律都是粗实的。也许是规矩,也许是周木匠无意间就将这些加厚,做成了这样。他的内心,潜意识里,这一家人要在这里长久住下去,祖祖辈辈住下去的。看着那些板材的厚实,卯榫的粗壮,除了在漫长时间中的无声朽坏,如何的外力,也是损坏不了的。我尤其喜欢那个小板凳,闷闷的,如蹲着的憨憨不说话的十三四岁小孩那样,浑身憋着鼓鼓的不轻易发作的力气。

各样的家具,也都没有上漆,看来不过是时间久了,自然的缓慢着色,自然的旧,灰暗的泥土色一样。门窗也似乎没有上漆。我问周木匠,门窗怎么不上漆呢?他说,上了。想想也是,四十年过去了,时间抹去了那么多,何况一层薄薄的漆。有谁熬得过,哪怕是时间的悄然一瞥。

周妈妈在收拾我睡的那张床。床的一头,空着一块,堆放着各样不用的杂物,有些是永远也不会再用到的。显眼的是一件蓑衣。棕的蓑衣,似乎还不是很旧。果子进来,聊起蓑衣,说,以前的床垫也是棕编的,现在的没有那样好了。

门口一侧,房梁上垂下来一根绳子,拴着一截替代钩子的有树杈的树枝。树杈上挂了一只不大的装着什么的篮子。另一处,也有一根这样的树杈的钩子,挂着一串暗红的辣椒。

果子妈妈在铺床,有旧的被褥,周妈妈却非要拿来新的。大红色的花被子,床单、枕头也是。蚊帐也挂好了。我笑笑说,跟新郎一样。果子也抿嘴一笑。

外面已经黑透了,我不想睡,出去看看星星。一左一右,有两颗星星极耀眼。站久了,发现那两颗星星在缓慢移动,第二天晚上,更是移动了很远的位置。

山里人习惯早睡。周木匠先把正房的门关上闩好,将我这边连着外面杂物间的小门拴好。听着他走过去的声音,该是摆弄灶房朝外的那个门,“咯啷”一声,闩好了。他们睡的左边的厢房,跟灶房连着的门,也闩好了。木头的门闩,“咯啷”一声,“咯啷”一声,闷闷的,那么踏实的声音。一会,屋里再没声音了。果子说,爸爸妈妈睡得早,有时候不到晚上七点就睡了。

几乎见不到人的山里,闩门是为了什么?防贼?不会。防着夜晚的野兽?不知道。也许,它们偶尔会下山来。也许,只是习惯,多少年的习惯,是夜晚的禁忌。夜里,难说没有游走的鬼神。

不习惯这里的茅房,觉得有刺鼻味道。白天跟果子说,夜里起解,要出去野一下。果子说,外面太黑,不安全,忍一下。待要起来出去,想想还是算了。门都闩好了,木头的门闩,别得很紧,开门要“咯啷”一声,人家要听见的。还是不出去了。

果子给我枕边留了手电,怕我摸黑。从我的厢房到茅房,要穿过正房,再路过果子和父母睡的房子,到灶房,再往左拐,几个台阶下面才到。屏着呼吸,方便过了,拾阶上来,尽量轻悄悄的,闩门的时候,还是不小心,门闩“咯啷”响了一声。

我住的厢房,连着堆放杂物的地方,养着一只鸭子,很好看,周妈妈说是凤鸭。似乎宋代画家画的就是这种凤鸭。随着闩门的“咯啷”,凤鸭在那边,梦呓一样,“嘎”了一声。

白天见到的那几条狗呢?

悄悄走过,觉到房子里有一丝暗暗发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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