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果子家的老房子,我见过照片,知道是石头的。路上跟接我的司机说,去看那种石头的房子。他说,早没了。路过一处,几乎倾圮,废墟一样的,他说,就是那样的吧。我说,就是。
这三户人家的房子和田地,是借着大山下面的缓坡修造开垦的。平坦一些的地方,要到山下的小路那边才有。果子家是清末“湖广填四川”时候来到这儿的,周木匠说祖上是湖北,她最初也以为是,后来查阅资料,觉得湖南的可能性最大。这几家,也许是到得晚了,已没有了平缓处,就只能在靠近山根的地方,寻一处缓坡,开了荒,平了地,造了房安居下来的。
没有问果子的爸爸周木匠,这里石头房子的地基,有什么特别。可能与别处大略相似,不过是挖下去几尺地基,弄平,再填上碎石头夯实就是。墙基的确坚固,一律是五六寸宽三尺多长的青石条砌到齐肩高。屋里屋外的地面,也都是青石板铺就。罕见的是,山墙的柱子也竟然是石头的。三条直径逾尺的石柱,从石头的墙基一直撑到房顶。石柱之间,用木头连接固定,再将竹编立在石柱和木头之间,外面用泥抹平。也许是因为墙基和石柱的坚实,房梁比起我常见的要细很多,不过是七八分粗那样,中间的三分之一微微拱起,两头掏了榫,卯在石柱里。
一家木匠,一家石匠,山里人造房子,两人该会合在一起,木匠锯木,造门窗,石匠凿石,做石条、石柱。周家造房子,那些石头是这石匠给周家打制的么?应该是吧。有意看周家的房子,石条方正,四方四棱的,石条之间,严丝合缝,密不透风,该是极用心的手艺。那些石条,凿子的痕迹清晰可辨,可以看出石匠的好手艺,锤子的不断敲打,经由极好的腕力协调,凿子稳稳当当往前凿进,一根根石头上凿出的凹线,几乎是笔直的。每一根凹线的间隔,也非常均匀。那立在墙基上的石柱,一丈多高,更是齐整得惊人,笔直如截铁。
看不到石山,问果子,说这些石条就是来自后面的大山,植物太茂密,遮住了,要上去才能看见。一些石头,因为风化滑落下来,石匠顺手收拾了。靠近山根的草丛里,经常能看到这样滑落下来的石头。果子家的灶房外面,离着不到两丈远的地方,就有这样的石头。更多的石材,是石匠去山上,用钢钎开凿了,再顺着山坡滑下来。
那些年,我在外面当木匠,亲戚帮忙介绍,在宝鸡打工,还管饭,活多,干不完,挣了一些钱。周木匠很骄傲。这些石条,是请石匠打制的,打好的石条,一条三元。请小工,一天是一元二角。
造房子不易,造石头的房子就更难,单是打制那些石条、石柱,就不知需要多少时日。凝视这些石头,似乎还能听到铁锤敲打凿子,石头迸裂的声音,眼前浮现出一群缄默劳作的男人,赤裸着脊背,大汗淋漓。吃饭的时候,他们吃着大碗的米饭,下饭菜就是主人家地里摘来加了盐巴煮了的番薯叶,就着酸萝卜、泡椒,要连吃三四碗米饭。
我知道周木匠那个时候会是如何的喜悦,看着房子的渐渐成型,就要大功告成,猪也杀了,酒打好了,鞭炮也备好了,就要上梁了。房梁上的字也写好了,一头是:一九八○年庚申,另一头是:农历全月二十二日立。这两行恭恭敬敬的楷书,该是周木匠请人写的。跟别处的不同,人家写的是:“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今日上梁大吉。”也有左写“乾”字,右写“坤”字,中央画一个八卦的。而周木匠喜悦的是这时间,一个“全”字,一个“立”字,满心欢喜。
全月,也就是腊月,还有岁尾、腊冬、冰月、余月、极月、清祀、冬素、大吕等叫法。真好。现在的叫法寡淡,像隔夜的剩茶一样。
山上树木很多,砍来造屋是容易的,问为何不用木头。周木匠说,这里潮湿,有虫,石头的才结实。石头的房子,耐雨水,也防虫蛀。
有木匠、石匠,上面那一家,若是陶匠、铁匠,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