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子
种西红柿和辣椒都需要搭架子,搭架子就需要树干,这时候我最先想起的是斧子。
斧在林中永远是王者,砍树的时候,斧子要成对角线砍,这样才能砍进岁月最深的年轮。每一斧下去,都能听到树木疼痛的叫喊,抡斧者也因害怕、担心、焦虑而乏困。
当然,我也会想起锯子。锯子对年轮的切入少了斧子的粗暴,而多了柔情和细腻,它会从每一年的岁月里拉出细小的碎末,堆积起来,被人们称之为锯末。
无论斧子还是锯子,都会使整个山林为之一颤。因为它们是凶器,是树木的克星。然而人类却离不开斧子和锯子,因为它是工具,是改造人居环境缺一不可的工具。
我居住在风很大的车巴河边已经一年了,抬眼一望,四处全是大山和森林。夏日鸟语花香,冬日奇寒无比。到了春日,一切便又从头开始。时节进入深秋,这里的一切可谓绚丽缤纷。之后,便是无尽的寒风,是大雪封山。
我住在村委会小二楼上,看着车巴河缓缓北去,思考着如何度过即将来临的冬天时,炉火就着起来了。坚硬的上等柏木在火炉中由红转暗,渐而成了白灰,年轮的印痕在一丝火红中闪了一下,就不见了。任何事物的最终走向都是灰烬,不过我会拿柏木的灰烬到那块地里,等秋风萧瑟之时,希望能收到圆实的果子。或许我所有的做法会激发肥胖而敏捷的野猪的进取精神,但为了自己的伙食变得丰富多彩,我不得不冒险耕种,认真施肥。
打开窗户,起先看见的当然是大山和森林,河流与灌木,然后才是那片青稞地。青稞地有三亩多,也是分成了好几块耕种——油菜、洋芋、青稞、燕麦、芫根,其中靠近芫根的一小片划给了我。
这片地是旺秀道智家的,他将地划成这么多片,实际上心思并不在耕种。他的牧场在扎尕那附近,忙得很。种农作物,好像交给老天一样,种进去就没有管过。还好,那片地墒气不错,庄稼长势好,也没有杂草。尤其是芫根,个个如碗口一样大,红的、紫的、白的大脸蛋显露在外,惹人得很。旺秀道智给我划了不到五平方米的地,我将五平方米的地合理分配,分成纵横交错的很多小块,一块种白菜,一块种香菜,一块种菠菜,剩余的一块种了西红柿和辣椒。
西红柿和辣椒与其他蔬菜似乎不是亲戚,秧子出来就要搭架子。这块不足五平方米的地里,它们有了架子,架子就开始大起来了,我总是要围着它们转。
水源不是问题,这片地靠车巴河,两天抬一盆水,也足够管饱它们。想法绝对没有问题,可在实际操作时才发现错了。整片青稞地干旱,只给那五平方米灌水,结果导致蔬菜像猴毛一样,稀稀拉拉不说,还瘦得如同牙签。浇进去的水似乎没有起到灌溉的作用,反而使这块不足五平方米的地变得干涸而皲裂。是我违背了天道,还是不懂农作规律?
跟旺秀道智的做法一样,后来我渐渐不去打理它们,一直到西红柿和辣椒铺满一地。必须要收拾一下了,眼下最缺的就是搭架子的树干。
这天,我和旺秀道智进柏木林了。森林附近,夏日雨水特别多,唯一通往柏木林的那座小木桥也被河水淹没了。旺秀道智脱了鞋,两只鞋的鞋带拴在一起,然后将鞋像褡裢一样搭在肩上,几下就凫了过去。我站在对岸,看着河水就有点发晕。搭成小桥的木头椽子在水里似乎变得更加粗大了,水深无法判断,看来只能以脚试水了。
对岸的旺秀道智朝我竖了好几次大拇指,我还是不敢下水。木头椽子上都生了水草,会很滑的,一旦滑进去,一定会没命的。人间这么美好,谁愿提前去那个黑暗的世界呢?
旺秀道智不耐烦了,他将竖起的大拇指倒立过来。必须要凫过去,让人看不起的确不是好事情。其实水一点都不深,但却凉得透骨。我摇摇晃晃凫水过桥,两只鞋子里全是不往外溢的水。
旺秀道智哈哈大笑,说我太娇气,可他哪里知道光脚过河的危险。
好久没有来柏木林了,我们找不见以前的那条小路,叫不上名字的草淹没过膝盖,走起来有点困难。
旺秀道智光着脚,根本不害怕扎刺,一会儿他便将我甩得很远。他走到前面,还要停下来等我,也不嫌麻烦,还不如和我边走边聊。我走到他跟前,他总会唠叨几句,然后又将我甩开。他性子很急,似乎不允许别人拖拖拉拉。然而人各有性,怎能做到完全一致呢?
我说,你小心蛇。
旺秀道智说,放心,这里没有蛇,毒蛇大多在没草的地方或石崖上。
整个夏天,柏木林变得十分富裕,蕨菜的季节过去之后,酸瓜子就挂满了枝头。羊肚菌枯败了,而野草莓却红遍坡道,各种各样的树叶遮挡着天空,偶尔有能看见天空的地方,天空深得如同一口天井,大地之上的我们立刻成了井底之蛙。
要上山了,旺秀道智将搭在肩上的球鞋取下来,他的行走更加自如了。相反,我的鞋子里越来越滑,已经摔了好几次跟头。在山上转了一圈,我们又下来了。不是没有笔直的树干可以砍,而是我们不敢砍。旺秀道智套着宽大的衣衫,他将斧子别在腰间,以为我不知道,其实在他凫水过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斧头把子。
旺秀道智说,每棵树里都住着一个菩萨,一斧子下去,我们会倒霉的。
我故意说,我们只是折点枯枝,又没带斧子。
旺秀道智扯了扯衣襟,说,是的,我们不是来砍树的。
我说,不砍树干,怎么给西红柿和辣椒搭架子?
旺秀道智说,那是你的事情,过桥再说吧。
过了桥,我的鞋子里又灌满了水。
靠青稞地的这边有一大片灌木林,灌木林中间却是一片十分开阔的草地。草地上长满了各种野花,蝴蝶、蜜蜂成群,秦艽和红参扎堆比赛,柴胡与黄芪成片连线,任性生长,四周酸刺缝里的淫羊藿也是蓬勃无比。
真是富裕呀,这么多药材。我无不感慨地说。
旺秀道智说,别打主意了,村里有规定,只要挖一棵,就要赔一头牛,五只羊。
我说,太狠了吧。
旺秀道智说,牛羊可以再生,草皮挖掉了能再生吗?又说,现在好了,早些年草皮破坏严重,只要河水一泛滥,满地都是石头。这片草地是全村人保护起来的,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我说,惩罚那么严重,谁敢破坏。
旺秀道智说,二三月下一场雪,牛羊的日子很艰难,村里就规定将体弱的羊羔和牛犊放到这里来吃草。又说,这片草地实际就是保蓄牧场,平常是不准进来的。
我说,那我们怎么进来了?
旺秀道智说,为了救你才破例进来了。
救我?我说,我不是好好的吗?
旺秀道智说,带你到这里来捡羊粪蛋。
我说,捡羊粪蛋干吗?
旺秀道智说,羊粪蛋埋到你种菜的地里,菜就会长大的。菜长不大,你吃啥?会饿死的。
我说,你真是野驴操着战马的心。
旺秀道智哈哈大笑,说,不操心成吗?我都把地划给你了,这说明我们成一家人了。又说,村里还规定,一人有难,全村都要伸出温暖的双手。
这家伙太油嘴滑舌了,不过我已习惯,和他在一起,如果不让他在口头上占便宜的话,他就会生气的。他一生气,就会半夜过来跟你拉闲话。
捡了许多羊粪蛋,并且埋到地里去,算是给蔬菜施肥完成。西红柿和辣椒都结果了,可没有架子,它们就似乎无法长大,一个个爬在地皮上,没有丝毫精神可言。
我忍不住问旺秀道智,你腰里别的是啥东西?
旺秀道智说,斧子。
我说,别斧子干啥?
旺秀道智说,不是砍树干的,但你一定要记住,进林必须带斧子。
我说,为什么?
旺秀道智说,林里住满了菩萨,也住满了豺狼。
我说,豺狼是啥样子?
旺秀道智说,实话。又说,环境好起来了,野生动物也多起来了,山里的庄稼快被它们吃光了。谁都不敢打,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预防着好些。
也是。我说,反正我一个人是不敢进柏木林的。
旺秀道智说,最好别去。又说,最好准备一把斧子,放在手边。
过了几日,旺秀道智不但给我找来了树干,还带来了一把斧子。
旺秀道智说,树干是家里的,很多年前割的柳条,是编织背篼用的,斧子是从扎古录专门买来的。又说,马上秋天了,还是小心点好,野生动物经常出没,去地里或河边散步,就把斧子别在腰里。
斧子放在床底,我一次都没有别过。因为将斧子别在腰间,我的腰就直不起来。腰都直不起来,倘若真遇到野生动物,别说和它们搏斗,我首先就输给自己了。
斧子既是凶器又是工具,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它在生活中的作用。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劈柴生炉子,首先碰到的便是斧子。劈柴的时候,斧子要成对角线砍,这样木头中岁月最深的年轮就会显现出来。每一斧下去,我都听不到柴禾疼痛的叫喊,我是抡斧者,我的内心没有害怕、担心、焦虑和乏困,因为我看到的只有光亮和温暖。因为我住在车巴河的小二楼上,我首先要生火做饭,这样才能维持生命。活着,是伟大的。只有活着,才有更多的思考,才有焦虑和恐惧。
当归鸡
应该是第三次了,原本我没打算去他那儿买鸡,可不由自主就走到那儿了。当初来他鸡场的时候,鸡场就在大路边,十分风光。那时候,他的鸡也是鸡仗人势,一只只抬头挺胸,在车巴河边像老爷一样仰首阔步。也是车巴河边过于富庶,它们不为吃而发愁。不过越是吃得饱,吃得好,就距离下锅的日子愈加近了。可是它们哪里知道这些,只是一味地觅吃,没心没肺,根本不想死亡就在隔壁。
鸡场生意好得不得了,作为老板的他也和那些鸡一样,整天挺着肚子在河边徜徉。在车巴河边养鸡感觉好像没有风险,在这里从来就没有听说过有鸡瘟。鸡场卖得最好的自然是草芽鸡了,草芽鸡顾名思义就是草尖刚冒出来时将鸡赶到草地四周,任其啄食而长大的鸡。圈养的鸡由于长期缺乏锻炼,宰了肉质也是酥软而松弛的。草芽鸡就不一样,它们自由自在地在河边啄食,加之小草经过整个冬天的储备,元气满满,吃草芽长大的小鸡,肉质劲道弹牙。
可是现在,我找不到鸡场了。在那条路上来回找了好几圈,问过几个路人,都说不知道。难道他不养鸡、不开鸡场了?
鸡场的确还在,地点也没有变,只是被新建起来的驾校挡住了。一个养鸡的小老板自然买不来那么大的一块地皮,鸡场被迫退隐路口,也是情理之中的。和养鸡的老板算不上是老朋友,但确实是老相识了,我没有少吃他的草芽鸡,他也没有少赚我的钱,大家各需所求,见面自然十分客气。
鸡场老板相比当年是有点老了,眼角的皱纹很深,胡茬看上去也有点泛白,但他的语气却没有变,依然很硬朗,他带我去鸡场的路上一直咒骂着驾校。挡了他的财路,内心自然不顺,抱怨也是在所难免。鸡场就在驾校背后,与驾校相隔一百多米,中间是一条深沟,沟两边全是一人多高的蒿草。再往前走,便是灌木林,穿过灌木林,就是车巴河了。他的鸡场就在灌木林与车巴河的中间,地方没有以前那么大不说,最主要的是陌生人根本找不到。
所谓鸡场,其实没有多大规模,他只是将一小片灌木林用铁丝围栏围了起来。灌木林原本就是一个很小的天然养鸡场,何况他选择的那片地点中间是空场地,没有灌木。我不知道中间的灌木去了哪儿。草地上除了几只鸡外,还有两间不大的铁皮房子,这就是鸡的牢狱。他打开铁皮房子,一股臭气扑面而来,险些将我熏晕。大部分鸡窝在铁皮房子的角落里,鸡似乎是在午睡,对我们的到来视而不见。或许它们习惯了这样的惊扰,或许它们早已视死如归,对任何事物都失去了讨好的心思。
鸡蛋一个两块,母鸡一只八十块,公鸡一只一百块。他一边关铁皮小房子的门,一边说,今年生意不好,鸡蛋大多都让自己吃了。
我说,你卖得贵了点,你看,鸡像拳头大,不值这个价呀。
你拿出拳头比一比?我的这些全是当归鸡。他笑着说,不说鸡,就说当归,也是很值钱的吧?
别说当归鸡,人参鸡也不行呀。我说,你的这些都是尕鸡娃。
别说笑了,我真是用当归喂养的。他说,就要从尕鸡娃开始喂,长大了再喂个屁的当归,它们还吃不习惯呢。
当归比鸡值钱,你舍得吗?我说。
他说,你看,这些都是。
铁皮房子后面果然码着两个小小的垛子,是当归没错,当归的香气是无可替代的。
当归既能补血益气,还可以治疗虚劳,常与熟地、黄芪、川芎等补血益气之物配伍。然而我并不知道当归还可以喂鸡,或者说鸡也喜欢吃当归。铁皮房子后面码着两个小小的当归垛子很完整,看不出有被鸡啄食过的凌乱。
我问他,鸡吃当归吗?
他回答说,吃得可凶了,一年能吃完几百斤当归呢。
我说,那你的鸡卖得可真便宜了。
他笑着说,只要大家认可,少赚点也没有啥。
我说,我怎么没看见鸡吃当归呢?
他说,要将当归剁碎,散到草地上。这个你不用担心,它们看见剁碎的当归,就像疯了一样,简直不要命。
我说,你把鸡说得和人一样了。
他说,那可不是!抢食好东西,不要命不也正常吗?有些弱小的鸡抢不到,就需要单独喂。
我说,鸡抢食当归的时候你看着?
他说,是呀。对一些弱小的鸡单独喂几日后,它们就不去抢,就等喂,这个现象值得警惕,会诱发很多鸡的惰性。长期下去,怕所有鸡都会这样,因而也就不单独喂了,要激发它们对当归的争夺,要让它们内部形成有目的的争夺战。
我听着听着就笑出声来,说,你喂出经验了,可我怎么感觉这些话不像是你说的。这样下去,你一定会成为思想家的。
他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更没有羞赧的表情,反而问我,你可知道为什么圈养的鸡行情不好?
我说,肉不好吃。
他说,就是因为它们失去了自由,缺乏运动。圈养的鸡和散养的鸡最大的区别就在鸡腿上,教你一招,无论在哪儿买鸡,只要捏一捏鸡腿,便可分晓。
我听着突然就来了兴趣,问他,如何区分?
他说,一捏鸡腿,松软的肯定是圈养的,瓷实的那就是散养的了。
我说,这样呀,那这些鸡的大腿一定是很瓷实的。
他很自豪地说,那还用说吗?
从鸡场出来,自然是买了一只鸡,期间我捏了捏鸡腿,并没有感觉到鸡腿有多硬。当然,素日买鸡也没有捏过鸡腿,因而无法对比。不过这些鸡的确是散养的,这个不用质疑。不好的一点就是他不宰鸡,买来之后的后续工作全由自己处理,这个很麻烦。当然了,要想吃好东西,麻烦不可避免,世间的哪样东西不麻烦呢!
当归鸡在扎古录并不出名,甚至寂寂无名。回到村里后,我跟旺秀道智说起了当归鸡,旺秀道智摇头说,没听过鸡还吃当归的,前几年真有个合作社专门养鸡,后来散了。我知道,旺秀道智所说的就是他的鸡场,我当年在他那儿买鸡的时候,就是一个养鸡专业合作社,谁曾想短短几年,合作社就换成了驾校呢。吃不上当归鸡,实属遗憾,就算我请人白吃,也找不到下刀之人,买来的那只当归鸡只好寄养在旺秀道智家。
当归鸡真是用当归喂养的吗?我突然有点质疑,在场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那些鸡抢食当归的情景,于是我查找关于当归鸡的资料。当归鸡的确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传统名肴,是以肥嫩母鸡为主料,中药材当归为辅料,再加调味品烹制成风味食品。菜谱所言当归鸡真不是用当归喂养的鸡,用当归喂养,那需要多大的成本?这个幌子十分高明,然而他的当归鸡始终没有火起来。
几个月过去了,那只当归鸡已经成了旺秀道智家鸡圈里的一员,难以分辨了。出了小二楼,拐入小巷子,前行几百米便是车巴河,河边有野鸡、灰喜鹊、百灵鸟、蚂蚁、蜘蛛、七星瓢虫、车前草、铁线莲,也有艾草。这里真适合养鸡,也适合养性,只是可惜,我吃不到当归鸡,既不能修身养性,也无法按期归家,就这样,在长长的车巴河边,听风声呼啸,看河水奔腾,寒暑易节,只盼“衣锦还乡”,至于其他事宜则渐渐在内心淡了下来。
他的鸡并不是用当归喂养的鸡,但他种了十几亩当归,这个没错。有人跟我这么说,我听到之后还刻意说了那人几句。那人又说,他的鸡以前卖得很好,后来用饭馆里的剩菜喂养,买的人就少了。那人还说,你要鸡的话跟我走,我家有纯粮食喂养的鸡。我婉言谢绝了,并对那人说,我现在不喜欢吃鸡肉了,听说我们这里的鸡肉根本没有外地运来的鸡肉好吃。那人瞪大眼睛,一直到我离开,还呆呆站在路边。
老司机
旺秀道智是老司机?这话传到我耳中,我忍不住笑了。旺秀道智真是老司机?看他那样子,是老司机吗?不过,谁会把“老司机”三个字写到脸上呢?但我就是看不出他有半点儿老司机的样子来。
整个刀告村,旺秀道智是我最熟悉的一个人,也可以称之为好朋友。旺秀道智有两个女儿,小女儿在甘南卫校读护士专业,大女儿在云南航空学院,可惜不是学当飞行员,而是读旅游专业。
旺秀道智曾给我说过,小女儿暂时了了心愿,她喜欢当医生;大女儿总是想上天,进了可以上天的学校,就是不能上天,不过可以走遍祖国大地。旺秀道智说这些话的时候,满脸都是骄傲。只有两个女儿,这在整个车巴沟里是少见的。没有儿子怎么行呀?谁传宗接代?已经是习惯,或是思维定式,更多的是传统的使然,大家似乎都难以改变这样的思想了。
旺秀道智是上过学的,他是我在整个刀告村里见到的唯一还会解等式方程的一个人。但他不自大,也没有多余的想法,他常常说家里平安着就对了。谁说小富即安不好呢?我从旺秀道智的身上看到了对生活的满足,也看到了活着的自如和幸福。三月初的时候,村里许多年轻人折腾了一个养木耳的合作社,我专门找过旺秀道智,希望他能参与其间,也能分到红利。可是他不想参加,还说了一大堆理由。后来,黑木耳大棚建了起来,黑木耳也长出来了,大家的脸上都爬满了笑容。旺秀道智一点都不羡慕,他的境界真的有那么高?
五月底,我没少找过旺秀道智。五月底到六月下旬,是车巴河两岸最富裕的时候。蕨菜、淫羊藿、羊肚菌、芦笋等,样样都是好东西。旺秀道智的摩托车不在门口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进山了。他进山不带我,说我是有公务在身的人,不能拉拢,还说我身子单薄,不易进山。但是他忘记了,多次进柏木林,都是他拉我去的。到山林最为富裕的时候,他就抛下了我,做人真不地道,我在心里骂过他好多次。
六月底的时候,他彻底闲了。一旦闲起来,他就会想起我,甚至一天跑好几趟小二楼。他一来小二楼,我就不能安心工作了。因为他的话很多,问题也很多。他把我当成了无所不知的活百科全书,但中途却总要吵吵嚷嚷,不停地质疑、发问。
有天傍晚,旺秀道智拿了一小碗羊肚菌来找我,说是新采的,好吃得很。
羊肚菌你自己吃吧,那东西太昂贵,我吃不起。我说,好东西容易上瘾,一旦上瘾,就会成破落户的。
旺秀道智说,看你说的真悬,不就是一种蘑菇吗?
我说,蘑菇?你怎么不卖蘑菇的价钱?
旺秀道智说,其他蘑菇多,这种蘑菇少嘛,翻山越岭,一天才采七八斤。
我说,你还是拿回去吧,我不能一顿吃了你一天的辛劳。
旺秀道智说,没事儿,我陪你吃。又说,你们有知识的人吃了之后,脑子就更发达了。
羊肚菌拿牛肉炒着吃,这可是第一次。之前吃过羊肚菌炖小鸡,其味如何早就不记得了。或许是在某个席面上的应酬,那种场合,羊肚菌的美名往往会发挥到极致,而其味与补身健体之功效会退隐一边,社交功效会居其首位。然而今日不同,和旺秀道智一起吃羊肚菌炒牛肉,至少没有“阴谋”,也不存在复杂的社交。羊肚菌炒牛肉,肉的味道淡了,菌的味道也淡了,而两者糅合一起,却又是另一种难以说出的新鲜的陌生味道。
今年雨水多,阳光也足,羊肚菌长得旺,一早上就能采二三斤。旺秀道智边吃边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我说,那你发财了吧?
旺秀道智说,羊肚菌的确比往年多,但价钱不如往年。再说了,人工种植的羊肚菌长势也好,自然生长的反而好像不受欢迎了。
今年的价钱如何?我说,羊肚菌肯定是自然的好呀。
那卖给你吧!旺秀道智说,一斤七十块,别人收购的七十五块呢。
那你还是卖给别人吧。我说,我不想占你的这个便宜。
旺秀道智笑着说,卖给你一斤,你别想太多,人家大棚里种的都要七十块呢。又说,你是送人还是自己吃?
我也笑着说,送人呀。自己怎么舍得吃呢?
哦。旺秀道智停了一下,又说,那你买上二斤野生的,再买上二斤大棚里种的,和在一起。
你们就是和在一起卖的?我说,谁想出来的?太坏了吧。
旺秀道智说,再坏也坏不过你们有知识的人,还不是你们教的。
我沉默着,不过这个办法的确好,可以减少成本。作为商人,如果不讲诚信,这倒也是可行的买卖。如果送亲戚朋友,就太不厚道了。大棚种植的羊肚菌我没有吃过,但见过,模样很端庄,色泽均匀,菌味很淡,同时还带有泥土的腥气,和山林里自然生长的差距很大,营养就不必说了。
几天之后,旺秀道智果真给我带来了二斤羊肚菌。他带来的羊肚菌大小不一,有小拇指大的,也有中指那么长的;色泽也不一样,有发黑的,也有嫩白的。
我说,你的这些羊肚菌不会是和了大棚里的吧?
旺秀道智说,你是有知识的人,我敢和吗?
新鲜的二斤羊肚菌晒干后,只有一把。我想,立冬之后,朋友们都不愿来甘南看我,那么就炖只尕鸡娃,唯有自己好好享受了。
采羊肚菌的时节不长,夏至一过,大家都忙着去田里锄草,村里就不见人影了。我们的帮扶工作一如既往,倒是白天闲,傍晚时分方可去村里。这段时间,旺秀道智差不多和我一样闲。村口的篮球场旁边有一片草地,草皮厚,旺秀道智在那片草地上撑了一把太阳伞,天天和村里几个老人下棋。我知道,我所居住的小二楼周围就有旺秀道智家的几亩地,地里种了洋芋和大豆。旺秀道智答应过我,要分我几平方米的地。这天我从扎古录买来了菜籽,就去找他。旺秀道智显得很吃惊,尽管如此,他还是从家里拿铁锨、镢头过来了。就在他家种了洋芋的地头,我们开辟出不到十平方米的地,分别种了白菜、菠菜和香菜。
旺秀道智说,你啥都会呀,媳妇们做的事情你都会。
我说,你不会?只会吃?
旺秀道智说,我们这边的男人如果去地里,那就罢了。
我说,什么叫罢了?
旺秀道智说,就是入不到男人伙里。
我说,你的意思是我就入不到男人伙里?
旺秀道智不说话,只是笑着。
我说,你堂堂一个大男人,整天蹴在家里,好意思说这样的话吗?
旺秀道智有点急眼了,他说,谁说的?我后天就走,人家都叫了好几次。
我说,上天去吗?
旺秀道智说,不上天,上藏巴哇拉沙石。
我说,你会开车?
旺秀道智说,嗨,我当年跑大车的时候疯狂坏了。
我说,你跑大车跑出啥名堂来了?
旺秀道智说,两个丫头都上大学了呀。
我说,上大学就安稳了?你这样的男人真罢了。
旺秀道智生气了,他生气的样子特可爱,铁锨、镢头都不拿,不过气冲冲走到地头又返了回来。
好些日子没有见到旺秀道智了,这家伙真出门了?
小暑过后的第二天,我见到了旺秀道智,他到小二楼,理直气壮地推开了我的房门,进来之后在床沿上坐了一阵,叹了一声又走了。
旺秀道智的确是老司机,大车跑了十多年,后来又买了挖掘机,再后来又将挖掘机卖了。两个丫头上学之后,他就待在家里,赶上季节,就去山林里采羊肚菌,大多时间都在侍候老人。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父亲半身不遂,媳妇要在牧场和农田里忙活,因而他不敢出远门。旺秀道智从来没有给我说过他家的事情,看起来嘻嘻哈哈,实际上他真是个忠孝两全的“老司机”。
这天,旺秀道智又转到我的小二楼来,这次他来是专门证明他是老司机的。他拿出驾照让我看,同时也说起了他当年跑大车的许多经历。期间还说起了他的两个丫头,他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家人平安,两个丫头将来有出息。这个愿望是很宏大的,我不敢多说什么,因为人在尘世上活着,什么样的事情都会遭遇到,谁能保证好人一生平安?
按照他的说法,两个丫头其实也是特好的,有儿子,如果是个二流子,那也就罢了。旺秀道智的思想相对来说是自由开放的,他不刻意将自己圈定在古旧的传统里。他的两个丫头都很刻苦,旺秀道智给我说过,两个丫头都能自食其力,很少问他要钱。没儿子怎么了?日子过得并不比别人差。就其这一点来说,谁说他不是“老司机”呢!
那天,我和旺秀道智谈论了很多,临走前,我将他采的十几斤干透了的羊肚菌全部带走了。其实我早就想好了,每个朋友或一斤,或半斤,无论大小,十斤按七百五十块算,比市场上的便宜多了。这样的买卖谁不喜欢呢?我发现我也快成“老司机”了,我为自己变成了“老司机”高兴了一晚上,梦里都嘻嘻笑出声来了。
【王小忠,作家,现居甘肃甘南。主要著作有《甘南草原》《黄河源笔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