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金秀如期上学去了。
按照郑一凡的吩咐,我送去一万元茶水费。金秀死活不接,我拉下脸说:“不接就跟你翻脸。”金秀挤个鬼脸收下了。我用“翻脸”威胁,是金秀隐瞒了她和郑一凡的关系。她不只是郑一凡的病人,还作为肖莉娜的闺中好友,一起吃过好几回饭去过好几回KTV,当然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得知郑一凡是妹夫后,她立马拒绝了肖莉娜的邀请,之所以不告诉我,是怕我生气。
“哪知郑一凡傻不拉叽的,我替他保密,他自个的表情全招供了。”金秀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别看他堂堂骨外科一把刀,其实就一蒙童。”金秀笑够了,神情正经起来,“以后可要看紧点,别让人家拐跑了。”我拿起茶几上的指甲剪,说:“我了解肖莉娜,因两口子关系紧张,内心苦闷,想找人吐吐苦水……”
“姐,孩子总是要长大。是你的别人也夺不走。你瞧姐夫年轻时糊涂,醒悟后不是又回到你身边了吗?”我像剪断指甲一样咔嚓剪断金秀的话。
沉默片刻,金秀的语调变得低沉,“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抬头看到她的目光,静静地盯在某个虚空的地方。才一会儿,眉毛一扬,瞳仁炯炯发亮,“中戏毕业后,我想开一家舞蹈工作室,真正教舞蹈的那种,宽敞的练功房,四面镶满镜子,一群舞迷像专业舞蹈演员那样练功,排练,然后外出演出。”金秀痴痴地凝望她家客厅的窗户,仿佛她的梦想投射到那块大玻璃上了。
金秀有一些日子没去公园跳舞了,她正在帮一家银行排练庆典晚会的舞蹈节目,舞友们以为她忙。我知道金秀再也不会去公园跳舞了。广场舞已成为“粗俗、虚荣、攀比”这一类贬义词的代名词。金秀为此愤愤不平。和她一起跳舞的,多数人年轻时就活跃在学校或厂矿的舞台上,如今岁月静好,又重出江湖;一部分是从没露芽的文艺细胞携带者,如今找到组织和土壤,迎来了人生第二春;小部分像我这样,将跳广场舞作为健身方式,以此挥霍多余的精力和时间。广场舞像一座座包容万物、包罗万象的花园,尽管良莠不齐,褒贬不一,但怎么说也是一道道独树一帜的靓丽风景线。
金秀自是没有脆弱到几声责骂就决然离开广场舞。她感觉广场舞像广场操,像车间流水线,又像戏剧脸谱,一招一式全在程序中。她喜欢的舞蹈有表情,有故事,不仅是人的表情和故事,还有大自然的表情和故事。她下决心读中戏导演系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想把她的舞蹈和生命柔美地融为一体。
金秀读书的梦想在我这里屡遭碰壁,但童文斌支持她。为了金秀,童文斌背着单位屈尊俯就地在一家广告公司兼职。我同郑一凡和好后,他也支持金秀,反倒挤兑我,说生活不只是吃喝拉撒,还要有诗与远方。那神情简直把我当成了一个俗不可耐的中年大妈。我想反问他婚外情是诗与远方吗?想想还是咽回去了。一旦说出口,真俗不可耐了。
金秀去北京上学后不久,单位安排我到省人民医院进修。我们各自在新环境里忙着,偶尔通个电话。这个状况,如同没有消息的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郑一凡也忙,用他的话说,睁眼的分分钟都不消停。他写起了毛笔字。郑一凡去童文斌家,提起桌上的狼毫,落下笔墨的刹那间,仿佛儿时的梦想回来了。我每次回家,他都向我展示他的成果。不知是受童文斌的影响,还是艺术开发了他的右半脑,感觉他比以前有情趣。上周我肯定了他的成绩后,他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遗憾地说:“可惜一双修长的手,操的却是血淋淋的手术刀。”说完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我赶忙叫停:“幸亏你拿的是手术刀,不然,就你家那两间破茅屋,不喝西北风才怪。”我害怕他像童文斌和金秀那样,一头扎进艺术的海洋,便不可救药了。我觉得,艺术是精神鸦片,给人一种虚幻的满足和快乐。回到现实生活,面对一日三餐,柴米油盐,针头线脑,邻里纷争,它其实无能为力,更别说面对瘟疫和灾难。
一天早晨打开手机,看到郑一凡的好几个未接电话。我回拨过去,是郑一凡疲惫不堪的声音,他说马上要手术,稍后再联系。是不是我爸妈?爸妈这几年老年人的病多了。他们很好,别瞎猜。郑一凡打断我,匆匆挂掉了。
郑一凡来电话时,我在午睡。“手术刚完吗?”我闭着眼睛问。“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那头的郑一凡低缓、严肃的语调,像是念悼词一样,吓得我睡意全消,一骨碌从床上坐起。
“师傅不让我告诉你。”
“说,一个字不得隐瞒。”
“昨天他在户外施工,从十几米的架上跌落,腰椎骨折,脊神经损伤,下半生可能与轮椅为伴了。”
啊?我惊讶地说不出话。
“我刚给他做完手术,站了六个小时,现在去吃饭。”
金秀知道吗?买保险了吗?谁照顾他?一连串问题从脑海中滚滚而出,郑一凡挂了电话。
煎熬到晚上才弄清楚事情经过:童文斌兼职的广告公司接了一单业务,童文斌负责文化墙制作,最后一天收工早,童文斌建议用剩下的材料刷外墙,这样整体艺术效果更好。甲乙双方一致同意。因临时起意没有更改合同,口头议完价便开工了。童文斌是从大约四楼的位置掉到地面上。差最后几笔便大功告成,不料,腰间安全带鬼使神差地松了。现在甲乙双方都在推卸责任,怪罪童文斌擅作主张。童文斌的单位认为是他私自在外兼职,不处理就是最大的恩赐。好在单位按时缴纳五险一金,基本保障没问题。目前是童文斌的妹妹和外甥在照顾他。外甥上学童文斌资助不少,懂得知恩图报。
一晚上我都在和郑一凡商量要不要告诉金秀。郑一凡说他在童文斌面前发过誓,不把真实情况告诉我和金秀,瞒多久算多久。可事关重大,他一个人扛不住。
“童文斌是怎么想的呢?”
“还能怎么想,分手呗。师傅说他们没领证,金秀没有义务照顾一个不相干的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人。即便金秀执意要做道德模范,但她没有稳定的工作,照顾人手脚又施展不开,俩人怎么生活?关键是,师傅说金秀不是普通的女人,他都那样了,不能让金秀的后半生和他一起毁了。”
“你师傅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还是外甥。轮椅人总不能一个人过日子吧。我知道童文斌有个女儿,判给前妻了。女儿的现状不清楚,爸爸如今都这样了,女儿能接纳吗?老童啊老童,比起你失去知觉的下肢,你的心只怕已碎成渣。
“你说,金秀能接受废了的童文斌吗?”郑一凡幽幽地问了一句。
我算明白了,两个男人,一个喧嚷着要为爱放手,一个为效忠兄弟而犹疑不决,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心结。
不知道。这个我真答不上来。童文斌说了金秀不是普通的女人,为了舞台,她舍弃了家,舍弃了孩子。如今,她愿意让高昂的学费打水漂吗?虽然,我一直认为金秀的梦想不着边际。
我在宿舍楼外的小花园边打电话边转悠。聊到这里,我和郑一凡弄清了我俩的使命:尊重男女主人的选择。决定暂不惊动金秀,好歹瞒过二十来天,金秀就毕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