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金秀说的没错,童文斌变化太大了,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像他那样苍老得令人吃惊。如果说岁月是一把杀猪刀,那对童文斌而言,岁月就是一把锋利的斧头,把曾经白净清瘦的文艺男青年被削成了一个奇峰突起、褶皱纵横的大爷。
谋划已久的饭局终于尘埃落定,两姐妹均携夫出席。
跟金秀跳舞一年多,去他们家少说也有二十几次,一次都没碰上童文斌,不知道是真有那么凑巧,还是他有意回避我。金秀与郑一凡至今未见过面,更甭说童文斌和郑一凡这对连襟了。这境况实在有悖于我和金秀蒸蒸日上的亲情加友情。
也是,人生又有多少并行不悖的事情呢?就拿我说吧,如此一本正经、方方正正的一个人,有朝一天会在众目睽睽下,和一群花枝招展的中年大妈一起,搔首弄姿,扭腰摆胯;与金秀几乎是南北两极的人,竟然坐到了一条船上,还是金秀摇撸的船。追根溯源,我的蜕变因肖莉娜而起,是她把我逼上一条截然不同的康庄大道。
金秀知道我跟她跳广场舞,是为避开肖莉娜,摆脱如影随形的孤独,她相信了老天爷对人其实很公平,幸福与痛苦、好运和霉运像四季交替,循环反复。她心目中的我,曾是那样煊赫一时,成绩优秀。父亲是一镇之长,我到头来不也沦落为一个苦不堪言的怨妇吗?多亏她的收留,才不至于继续孤苦游荡。她觉得和我平等了。我像剥春笋一样,把她留在我心中的坏印象,一层层丢弃。这样我发觉不是金秀“痞”,是过去我们看金秀,把她放在世人约定俗成的框架里,而像金秀这种有禀赋的人,等于是用道德禁锢了她。仔细想想,金秀的种种不轨无不缘于她对艺术狂热的爱,那爱让她奋不顾身,甚至不惜飞蛾扑火。岁月沧桑,命运多蹇,如今的金秀,时间教会了她收敛锋芒,懂得细水长流,方能长长久久。自从我先跟金秀倾吐肖莉娜的事,开了我俩互诉衷肠的先河,我发现我们已被生活合并为同类项,爱情、家庭和婚姻,这些女人间永恒的话题,毫不例外地成了我们的话题。
姐妹聊得起劲,便渴望两家人走近。像童文斌那样一次次避而不见,总不是个事。童叔改口姐夫是迟早的事,有遭一日姐姐、姐夫上医院,多个亲戚多点方便。因碍于我和郑一凡处在老死不相往来关节上,此事迟迟没有纳入日程。
机会来了——金秀即将赴中央戏剧学院学习。
对于金秀的深造,我一直持反对态度。她如今是县城的一名编外舞蹈老师,找她排舞的演出团体络绎不绝,收入比当超市收银员强多了。我妈原先常教育我们说,读书才是王道,跳舞当不了饭吃,金秀后悔的日子在后头。如今,金秀跳舞还真能当饭吃了。可金秀不满足,说她有江湖游医之嫌。金秀的那点小心思,我心知肚明,她把未踏进大学艺术课堂作为此生最大的缺憾。可那些大学的成教班,传道授业底数不清,高额学费却是实实在在的。为此,每每金秀念叨这事,我总是兜头一盆冷水,让她清楚自己的处境。金秀后来不谈上大学的事,我以为她死了心,哪想她转入地下行动。
我是在班上接到金秀的报喜电话,她比中头彩还兴奋。“真的?”我有点不相信。“骗你干吗?这下要请我吃大餐喽!”金秀喜滋滋地说。“那当然。”我一口答应。木已成舟,只好顺水推舟。“不过,我有个条件,这回得是四人大餐。”金秀得寸进尺。我听出金秀在电话那头的坏笑,幡然醒悟:作为妹妹、弟子,为姐姐、师傅饯行是一个多么充足的理由,这理由冠冕堂皇得足以打通我与郑一凡之间的障碍——我的自尊。
种种迹象表明,浪子回头了——郑一凡在家的时间多了,看电视看书,也会做做家务。我们表面像一对分工协助、配合默契的老夫老妻,实际上分床已久。那次跟金秀掏了心窝后,金秀的一句话点拨了我,她说男人不应该是我们生活的全部。回家后,我搬进了客房。我要主宰我的生活,从主宰睡眠做起,与其两人同床异梦,不如一个人偏安一隅。然而,夫妻分久了,双方都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两个冷性子,更是不知如何打破僵局。
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郑一凡终于开口了。他问我们能否谈谈。我正端起碗筷往厨房走,听到这话,心咯噔一下,便一下下撞击胸口。郑一凡跟在我身后,把剩下的碗碟拿过来。水池上,我俩的胳膊相撞,顿时,我手臂上一块扣眼大的肌肤像被火烤过,热感迅速向四周蔓延,我的脸也跟发烧似的。这时,郑一凡又重复“我们能否谈谈”。谈个屁。郑一凡,此刻,你只需抬抬你的两条胳膊,把我的身体掰向你,我们四目以对,那些共同拥有的记忆,定会在眼前火花四溅,继而燃起熊熊烈火,我们将在这场大火中涅槃重生。可是,郑一凡这个王八蛋,以为我拒绝他,转身灰溜溜地走了。我感到周身的血液往头上涌,脑袋装不下,它们就往外喷,成团成团地往外喷,我被喷出的岩浆熔化了。
不知道是怎么跑回房间的,只记得一条闪电像剑一般劈开雨柱,从阳台上直刺我的心窝。一晚上我被这寒光闪烁的“剑”刺醒数次。第二天,看到厨房堆积如山的碎瓷片,才如梦方醒。我家又陷入万劫不复的冷寂中。郑一凡不再吭声,像一只犯错的猫。我太了解这人,对人体的肌肉、骨骼、血管、神经了如指掌,却看不懂人的心思;拿起手术刀,沉着果敢,面对困境,常常临阵脱逃。一般情况下,我迁就他多。眼下不是一般情况呐,难道还要我姑息迎合他不成?
不迎合,又能怎样?毕竟我俩如今不能同日而语。爸爸退休多年,我早不是什么领导子女,四十多岁的女人,走到了岁月深处。而郑一凡刚好相反,当年一贫如洗的山里娃,此时风光无限,只要我拱手相让,接盘的人能组建一支运动队。他的迷途知返,是肖莉娜的放手,还是回头一望家里的那位已然焕然一新,不再是从前灰头土脸的模样?后者有可能成立。跳上广场舞,与那群舞娘厮混一块,我变化大了,人一瘦,脸上再涂涂抹抹,与过去判若两人。我脸上洋溢着过去从未有过的精气神。
“表姐赴北京上学,明天请表姐夫妇吃饭,能否作陪?”给郑一凡发出短信后,心里七上八下。“非常愿意效劳。”郑一凡很快回复。老实人的文字比活人幽默。
很久没一起走路,感觉俩人好拘谨。饭店是郑一凡主动请缨预定,还拿出珍藏的好酒。书呆子的表现让我的心暖暖的。金秀这学上得真是时候。对了,聊聊金秀,我好像从来没跟郑一凡提过金秀。
“你哪个表姐?”郑一凡竟先打破沉闷,实属难得。
“大姨的女儿。”我回答,并柔声细语地介绍起金秀。我感到我和郑一凡的身体在一点点靠拢,再近就成依偎了。“你表姐叫什么?”突然,郑一凡停下来,蹙着眉头问我。
“金秀。”
像突如其来挨了一闷棍,郑一凡傻了。我错愕地问:“你认识她?”
“她的膝关节做了手术,手术是我做的,从理论上讲是不能跳舞的。”半晌,郑一凡才嚅嚅地说道。
惊讶中,手机响了。金秀已到包厢。我们也到了饭店大门口。我对郑一凡说:“我先上去,你点完菜再上去。”说完扔下他跑了。如果我有先知先觉,知道剧情是从这开始偏离主题,我不会那么着急上楼,会仔细端详郑一凡——他的表情会泄露内心的秘密,然后详细询问缘由,给出指导性建议,或许能避免接下来的难堪。可是,我扔下他,一个人跑上二楼。
推开包厢门,里面的人迎上来。童文斌的沧桑巨变我已有心理准备,没表现出太过吃惊。姐夫在舌头上练习过,脱口而出。童文斌面相变了,性情没变,依然巧舌如簧,我被恭维得有点飘飘然。他蓦地一惊呼,太激动,把小姨子的礼物给忘了。我问什么礼物,金秀眉眼飞扬地说,送你的字,昨晚写了一晚上,人家现在是省书法家协会的会员,刚刚获得省书法比赛优秀奖。祝贺姐夫,又有得吃喽!嘻嘻哈哈中,姐夫与小姨子不露痕迹地过了关卡。
姐姐和妹夫的相认却磕磕巴巴。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点菜的郑一凡还没上来,金秀又一次催我去瞧瞧妹夫,我这回不嘴硬,欲开门下去,门却从外面推开,郑一凡和送菜员一起进来。“以为你失踪了,原来是在后厨监工。”替郑一凡解围的同时,把他引到站起来迎接妹夫的金秀和童文斌跟前,郑一凡和童文斌伸出来的手握了握,顺势勾肩搭背地把童文斌拉到桌边,两人挨着坐下,我在他的旁边,没看到他的眼睛是否注视过金秀,却捕捉到了金秀不待伸出却迅即缩回的手,和她脸上转瞬即逝的尴尬。金秀原是要同妹夫握手的。之后,金秀没事似的嚷着饿,也坐到桌前。我的脸臊得通红。郑一凡不善言辞,但不至于不懂礼数。我满心狐疑地被金秀按在了椅子上。
郑一凡把酒杯举起了,好像祝酒词忘了,在那里结巴着,我害怕他再次怠慢金秀,抢过来说:“祝金秀早日学成归来。”我也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尤其在这种紧急状况下,只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场面话。不过,有童文斌在,不用担心冷场。童文斌抿了一口酒,吧嗒半天,闭上眼睛,丰富的表情不亚于品尝的是玉皇大帝赏赐的琼浆玉液,连声赞叹,好酒好酒。郑一凡受到鼓舞,脸上如解冻的肉,渐渐回暖,他浮出一丝得意的笑,说:“1992年的赖茅珍藏多年没舍得喝,原来是在等姐夫一起品尝。”这句并不十分好笑的话,博得了满堂彩,特别是金秀,嗲声嗲气地一定要来上一杯。这时,我找到问题的根源了——郑一凡怕金秀,他都不敢正眼看金秀一眼,而金秀却处处袒护他,表现出超出寻常的宽容和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