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连几天,金秀都显得心事重重。
结婚后,除了上班,金秀在家绝对是公主。即使这样,李大明仍觉不足以表达他厚实又辽阔的爱。为此,他制定出家庭“三步走”。别看李大明文化水平不高,但他对电的无师自通,有点类似金秀与生俱来的文艺细胞。他决定由电工向家电维修工跨越。先从修理电风扇、电饭煲这些小家电入手,慢慢地,业务扩展到电冰箱、洗衣机等大件,被厂里警告后,干脆辞职回家,全心钻研修理术。直到路数摸得差不多,他才租下一间临街铺面,正大光明地修理家电兼卖五金。时间已进入二十一世纪,家用电器有条不紊地由城市蔓延到小城镇和乡村,李大明仅用三年时间就完成了摸索积累的第一个步骤,接下来他要实施第二个步骤的计划。
这一天,下班回家的金秀看见餐桌上三盘四碟的菜,色相诱人,香气扑鼻。她很奇怪,通常普通的日子李大明是把晚饭提到店里去吃的。
“老板娘回了。”李大明撬开一瓶啤酒,倒满两杯,泛起的白色泡沫像他抑制不住的笑脸。金秀越发迷惑地看着李大明把啤酒杯推送到她面前。“金秀,”李大明给她的碗里搛了一块红烧排骨,“记得新婚之夜我对你说要疼你一辈子吗?我吃苦受累都是为了兑现这句话。以前,没能耐,你在又吵又脏的车间上班,心疼也不敢吱声。现在,我李大明不说发达,温饱是有了,我的女人可以潇潇洒洒地与那种地方拜拜了。”李大明动情地端起了酒杯,与金秀碰了碰,“为美好的新生活,干杯!”
才一杯啤酒下肚,李大明的脸红成猪肝,话多如牛毛,滔滔不绝汇成一句话:要金秀辞职,赶快辞职。然而,令李大明意外的是,自己的一腔热血没有迎来他想象的画面。金秀呷了一口酒后,便专心埋头吃菜,脸色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这女人,就是做那事也是漫不经心,李大明有些败兴地独自干了一杯。
判断失误,是李大明对眼下的金秀太不了解。如果早几年金秀会欢呼雀跃,那鬼地方哪是女人待的,好端端的进去白毛鬼出来。可现在情形不同,金秀被提拔为车间主任,是厂里最年轻的中层领导,原来淡漠的同事关系如今处得像兄弟姐妹般的融洽。她似乎刚咀嚼出生活的美好……辞职,还真舍不得。金秀自然不会跟李大明说这些,说起来都是李大明带给她的好运气,自打跟上他后,日子一天比一天顺眼。
金秀为难了。
几天过去了,李大明见金秀仍没个明确态度,便使出了狠招。他说:“金秀,不是我逼你,是……是我俩岁数不等人,都三十好几了,还没个孩子,以前……不要也罢。现在,我们的目标是扩大经营和造人。经营的事你不用管,我今天雇了俩人,准备再租一间店面,你的任务是回家好好调养身体,土地肥沃了,我就不信种不出粮食。”
这话戳到痛处。女人没生孩子,总觉不圆满。金秀答应了李大明。
没想到还没等金秀找厂领导,先被工会主席火急火燎地找了去。原来,中国申奥成功又临近国庆节,县里要举办大型庆祝晚会。镇上把这个光荣任务交给落户在本镇的最大纳税户。我们不光要上节目,还要上最好的节目。镇领导对厂长说,厂长对厂工会主席说,工会主席对金秀说。工会主席对金秀深信不疑,就像当初她推荐金秀接替她车间主任的位置一样。
其实在工会主席为奥运兴奋地挥舞胳膊肘时,金秀的脑海就出现了一群纺织女工激昂群舞的画面,连伴奏都有了,是天天响彻耳畔的《超越梦想》,粗犷,豪迈,奔放,既表达举国上下为中国取得2008年奥运会主办权的喜悦之情,歌词节奏又与运动场上的积极向上的拼搏精神相契合。直到工会主席拍她的肩膀,金秀才如梦方醒,听见领导让她先回去策划,需要多少人和资金,打份报告过来。
金秀点点头,转身走到门口想起辞职的事,可心里又拒绝不了舞台的诱惑。金秀愣在那里。工会主席猛地一拍脑壳,对金秀说:“瞧我这记性。对了,厂工会准备调个人,你愿意吗?”
愿意,这下对李大明有交待了。金秀的眉眼喜滋滋地飞舞,替她说出心里话。
晚上,金秀破天荒地热情主动了一回,李大明幸福得差点背过气去。完毕,金秀柔声细气地说了白天的事,李大明警觉地从金秀身上抬起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一完事就辞职,孩子的事耽搁不得。”
金秀精挑细选了十八名女工。她的目光带刻度,蒙上头脸,那些女工如一个模胚里出来。她自己呢,虽说婚后练功不似婚前那样刻苦,却也没停止过,身材依旧,功夫还在。她特别喜欢看电视上的舞蹈节目,那些眼花缭乱的动作她一看就会,常常一个人在房间里天马行空地舞弄一番。因此,凭借她非凡的模仿力、天生的艺术悟性和一丝不苟的较真劲儿,她们的表演取得了巨大成功。金秀她们的节目,大大超过人们的期望值。当灯光亮起,一群身着白色围裙的青春靓丽、苗条婀娜的纺织女工亮相舞台,观众只觉眼前一亮,尔后,迪斯科的欢快舞步,与纺织女工的劳动动作、体育竞技巧妙穿插、融合,尤其是女工们情绪饱满,动作潇洒流畅,又紧扣主题,给沉闷拖沓的晚会注入了新元素。结尾处,金秀连续几个大跳,再连一个劈叉,观众沸腾了,现场气氛达到高潮。
晚会刚完,就接到县总工会举办健身舞培训班的通知。明年“五一”要举办全县职工健身舞比赛,轻工业局指定二棉厂的舞蹈队为参赛代表队。任务又落在了金秀头上。当晚,金秀又主动了一回,李大明的兴致不再高涨。
培训地点在工人文化宫。站在文化宫宽敞的排练大厅,看着前面灵巧的背影,金秀一时有些恍惚。当然不是他,他在文化馆上班。老师来自省体育舞蹈协会。转过身来的老师,四十来岁,平顶,日本小胡子。老师训练有素的身手、动作,使金秀完全着了迷。她不再想他了。
不过教了一小节,老师便在人群中发现了金秀。老师把慧眼识出的珍珠放在第一排,金秀旁边是肖莉娜,她俩相视一笑算认识了,成为朋友却是后来的事。第一排中老师最中意金秀,不光动作标准,神态眼神到位,还独具韵味,让他倾倒。这是两天后老师告诉金秀的。老师的语气透着一丝惋惜。
中场休息,在学员们的起哄下,老师跳起蒙古舞和藏族舞,金秀的眼睛火光点点,老师的民族舞比健身操好看多了。陶醉中,她被老师拉起手,滑到大厅中央。老师要表演国标舞,她是舞伴。只在电视上看过这种舞的金秀,迷糊了两圈,便跟上了老师的步伐,她被老师拉过来搡过去,转一圈,再转一圈。她像风筝一样飞了起来,老师在娴熟地优美地拉线放线。老师的手很烫,她感到左腰烫得起泡。
“你就是我正在找的国标舞舞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和你共舞的感觉太好了。”晚上,在县招待所,老师附在金秀耳边低语。金秀的脸红彤彤的,比猩红的舞台金丝绒大幕布还要红。一对未来的搭档,无可避免地发生了故事。
故事的男主人公叫局外人。一瞧,就知演技拙劣,手法老套。可金秀相信。金秀以为自己等来了真命天子。培训班一结束,老师乘大巴回省城,她坐中巴回小镇。老师说他处理好一切事宜,就来接她,他们将携手滑进流光溢彩的国际大舞池。然而,望眼欲穿,没等来老师,倒来了条小生命。她萎靡不振,嗜睡,恶心,望着镜子里蜡黄的脸,以为患了重病,到医院一检查,竟是怀孕。
金秀百感交集,嚎啕大哭。
孩子是李大明的,只要悔过自新,李大明会看在孩子的份上原谅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与老师的风流韵事传到了小镇。金秀不动声色地和姑娘们编排新舞。姑娘们处处袒护她,让她感到欣慰。她咬牙做出一个决定。
一个月光朗朗的晚上,门被撞开,李大明披挂一身酒气进屋。他一把抓住金秀的衣服,一步步把她逼进墙角,恶狠狠地说:“你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孩子?你杀死我好了。你杀不杀?不杀老子今天杀了你。”
金秀凝望了一眼墙上的父母亲,他们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又歉疚地看了看李大明,眼前的男人像一头要吃人的猛兽。她闭上眼睛。死在李大明手上,或许是最好的解脱。然而,掐在脖子上的手松开了。她顺着冰冷的墙面缓缓地滑到地面,李大明离开时,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说:“婊子就是婊子。”这话像刀子一样刺进金秀的心坎。
全县职工健身操比赛终于在县工人文化宫拉开帷幕。
开完领队会的金秀,直到回到演出大厅,瞥了一眼第一排的裁判席,才长长吁出一口气。他没来。首席评委是个女的。当听说首席评委是从省体育舞蹈协会请来的国家级裁判,她满以为是他。
环顾四周,看到队友们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偌大的演出大厅,仿佛一个百花园,鲜艳夺目的花朵这里一簇,那里一丛,二棉队则像稀稀疏疏的小雏菊。金秀自进到大厅的第一眼,就觉出了她们服饰的廉价和俗气。上粉下蓝的运动服,来做广播体操吗?女工们为此意见纷纷,怨厂子不重视她们,不重视比赛。她有苦说不出,就这廉价又俗气的运动装,到财务科报账时,科长的眼珠子差不多要从眼镜片后凸出来。可是,谁让她们是工人呢?工人老大哥的年代一去不返了。调到工会上了几个月的班,金秀对厂里的大事了解多了,她明白,眼下有关乎厂子生死存亡的重大事情,让领导们顾不上她们了。金秀有一种感觉,这次比赛,很可能是二棉厂的最后一次亮相。
一定要拿第一,不然对不住厂子,更对不住孩子。金秀暗暗对自己说。她走到无精打采的队友们中间,她的手上迅速叠起一座“二棉必胜”的手塔。
观众的掌声,是最公正的裁判。就在金秀认为二棉队以绝对的优势稳操胜券时,肖莉娜率领的县人民医院队登台亮相了。金秀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们退场。周围的掌声、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她的信心动摇了。
即便不打分,预赛成绩已见分晓。不出意外,冠军将在县人民医院队和二棉队中产生。应该说,两家都有夺冠的实力。二棉队让观众领受到了国庆阅兵式的磅礴气势、整齐划一和英姿飒爽。而县医院队带给观众的是艺术美。健身操被她们跳成舞,有血有肉的舞。看似舞,却是规定动作的重新组合。但两队各有千秋,相对于二棉队的正规军,县医院队显得散乱;而县医院的新颖别致,映衬出二棉队的保守。之所以观众对县医院的反响更为强烈,是因为她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吃五谷杂粮的人,哪个没患过头痛脑热的。
战胜她们!可正式比赛就在明天晚上,别说大动干戈,即便小打小闹都不成,就是今天这个水准,金秀和女工们流了多少汗受了多少苦只有她们自己清楚。预赛完毕,一群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女人裹挟着金秀往外涌。突然,灵光一现,金秀顿觉血流加快。
真正的对决来了,工人文化宫座无虚席,各单位头头脑脑都来了。一样的套路,大同小异的变化,几支参赛队一过,台下便失了新鲜感。特别是裁判,昨天已浏览过,情况了然于胸,再看味如鸡肋,有人打起了呵欠。突然,一群穿着白色露脐小背心、黑色热裤的姑娘们神采飞扬、气宇轩昂地出场了。清一色的小蛮腰,匀称的四肢,紧实的肌肤,健康的胸脯,健康活泼,阳光时尚。裁判们精神大振,窃窃私语,这才是对体育精神和健身健美最完美的阐释。他们给出了全场最高分。观众的喧嚣声简直要冲破工人文化宫的屋顶。
金秀讲到这里,仍然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那可是2003年,县城的女人们还捂得严严实实,你说我是不是意识超前、思想前卫?”金秀得意洋洋地盯着我问。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和金秀在心内阁吃煲仔饭。这地方是金秀硬拽我来的。起因是金秀被肖莉娜请到我们医院教新舞,我在家磨磨蹭蹭地不肯下楼,下来后,和肖莉娜躲躲闪闪的,金秀就看出了问题。我悲悲切切地诉完苦痛,却开启了金秀的心扉。此后,心内阁就成了我俩讲故事的好地方。不过,我的故事简单,三言两语的便完了。不似金秀,跌宕起伏,一波三折。
“心机女。”我小声嘀咕。话一出口,立马知道错了,赶紧换话题,“听了这么久,童文斌怎么还没现身?”又说错了。我怀疑我的脑袋不是长在头上。
“你别怨我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你自找的。”金秀对我冲口而出的毛病指出很多次了,我依然屡教不改,她显然有些恼怒,改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说,“我和肖莉娜一起上台领奖,她对我嫣然一笑,悄悄翘起大拇指。我当即感到惭愧,到底是文化人,心胸开阔大度,不似我这么小气。领完奖下台,她留了小灵通号码我。几个月后,厂里改制,我下岗,当真拨了那个号码。本来没指望她帮我,哪知几天后,她告诉我工作和房子都有着落了,让我赶紧上县城。我离婚后住在我妈家,没装电话,电话打到隔壁邻居家。然后,我就到超市收银来了,老板是她亲戚的朋友,对我很不错。有一天晚上,童方斌来买东西,就这样碰上了,他在超市对面住。”
“完了?”我果真蔫了,有气无力地问。
“完了。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金秀顿了顿,扫了我一眼,恢复了讲故事的语调,“补充一点,就是童文斌太老了,要不是他跟老板聊天,我根本认不出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