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比约定时间晚了二十分钟,金秀开门时仍穿着睡衣,睡眼惺忪,似乎才被我的敲门声惊醒。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进来呀,难道要我请不成?”金秀打着呵欠说。说完醒悟过来,一把将我拉进门。“他不在家,早出去了。”我对金秀抿嘴一笑,换鞋,把手上的一袋水果搁在茶几上,轻轻坐在布艺沙发上,沙发却深深陷了下去,随口问道:“他上哪儿去了?”“教小孩写字画画去了。”金秀边说边闪进厨房。“他还在玩那些玩意儿?”“丢了很多年,是这几年我鼓捣他才又捡起来的。还好,武功没废掉,对付小屁孩们绰绰有余。”金秀从厨房出来递给我一杯水,说话间叹了口气:“可惜了,否则,没准成大家了。”我脱口接上,“幸亏没有,不然人家早被别人抢跑了。”我俩笑了,是那种短促的笑。童文斌两任女友皆是我亲戚,金秀和姑姑又是情敌,玩笑出自我的口显得别别扭扭。
“唉呀,都快三点半了,你怎么来得这么晚?”金秀瞥了一眼手机埋怨起我,不容我解释接着说,“你坐会儿,我去准备下哈。”她急忙忙向卧房走去,突然回过头,说:“来就来了,拎东西干吗?真拜师呀。”我如实回答:“一是拜师,二是走亲戚。”这一袋东西还真费了我一番思量,第一次来空手不好,可礼物重了不好轻了也不好,等打定主意买水果,方才在水果店又为买精装果篮还是散称水果纠结半天。最后散称了几斤苹果和刚上市的荔枝,实在,随意,跟现在的金秀匹配。跟金秀混了几个晚上,虽然交流不多,感觉金秀的变化还是蛮大,不再是从前那个喜欢用花里胡哨的装扮刷存在感的女阿飞。她由一朵浮云变成雨,踏踏实实地落到地面上。但她的这颗雨滴本质上多了点成分,即使落到地面也是闪烁在草叶尖上晶莹剔透气象万千的那颗。V领练功服,丸子头,素颜,最多点个红唇,在一群花枝招展千姿百态的女人中,金秀并不起眼,可是音乐一响,腰肢一扭,金秀便是舞台上万众瞩目的那束追光,周围全黯淡了。金秀的素朴简约成就了她别样的风格和美。
作为见过金秀种种劣迹的表妹,我看金秀是带着历史评判的眼光,觉得她的素朴简约是她与生活对抗多年后的妥协与平衡。也就是说,是生活所迫。难得的是在对抗中,她摒弃掉过去的痞气,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种蓬勃向上的生长态势。要知道在物欲横流的当下,一个成年人拥有这种生长态势是多么难得。不说别的,光一个地球向心力就得克服多少阻力。眼下的我,亟需这种力量带我走出困顿。我发现自己愿意靠近金秀了,虽然要冒着背叛姑姑的危险。
我不否定自己的偷窥欲。金秀在客厅消失后,我的眼球骨碌碌地四处转开了。说实在话,我对他俩的经济现状有考虑——金秀下岗,离婚,现在在一家超市打工,但毕竟做过五金店的老板娘,前夫怎么也不会让她净身出户吧;童文斌作为男人很失败,事业编制,调动和升迁均无望,又离异多年——据说,离婚是因为前妻一怒之下,一把火把他多年伏案劳作的战果全烧毁了。可作为文化馆创作部主任,早些年单位和个人皆红火过,经常在县里各种场合抛头露面,个人没能“自我实现”,但一身的才艺终究不是一堆粪土。
我对童文斌的了解,得益于我的亲人们一直在瞪大眼睛关注他。我爸要用他来佐证“男人要有一技之长,整些花里胡哨的当不了饭吃的艺术没用”的真知灼见。姑姑当年讨伐金秀影响恶劣,被学校下放到印刷厂后,毅然辞去公职,一番摸爬滚打,最终成为一名企业家。姑姑的事业越成功,越觉得姑父像扶不起的阿斗,家人将姑姑婚姻的不如意记在童文斌头上,童文斌有多倒霉,他们就有多解气。
来之前我幻想过两个艺术人的爱巢:不奢华却浪漫,装潢简单但富有情调。然而,眼前的一切——白墙壁,旧家具,泛黄的布艺沙发,阳台上几盆蔫不拉唧的绿植,像剥去皮毛、剔除血肉的光秃秃的骨头,任何想象都无法把它们引到浪漫和诗意上。突然想起我讲究华丽却死寂寂的家,是的,人的浩瀚深邃的精神世界和纷繁复杂的内在构造,肉眼都看不透,空间与哑物又如何呼应?
胡思乱想间,金秀出来了——V领练功服,丸子头,红唇。她这一身在偌大嘈杂的公园广场算不得什么,但在她陈旧不宽敞的家,未免过于隆重。金秀扫了我的橘色针织开衫米色长裙一眼,说:“跳舞,不是像猫伸懒腰那样伸伸胳膊动动腿,要用心,全身心地投入才行,去换上舞服吧,可帮助你找到感觉。”金秀说着塞给我一套黑色练功服,把我推进卫生间。
换好衣服,她又帮我把头发盘至头顶,然后跟她走进一扇房门,眼前倏然一亮——绿色地毯,一整面墙的镜子,另一面墙高高低低地挂了金秀的艺术照片,不锈钢练功架,墙角一张小课桌,放有一部台式电脑和CD机。不用问就知道,这是金秀的练功房,这是金秀的精神世界。进练功房前瞥了眼对面的卧房,掠过双人床,改装的阳台安放了一张大大的桌子,堆满了笔墨纸砚,靠墙边的晾衣架子上,晾满了字画。果然,这屋子的富庶不是我的俗眼能一眼洞穿的。
赤脚踩在地毯上,镜子里的我,显瘦,显高,看上去和金秀不那么泾渭分明。其实,我的五官拆分开,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单项哪都不比金秀差,整合起来就不如金秀好看。我在镜子中和金秀单打独斗,打斗的结果,心情无端地朗润了很多。
“我们先热身。”音乐起,金秀挺胸收腹地站在镜子前,神情超然恬静,又透着些许的虔诚。站在她的身后,我不由得绷紧了身架。
舒缓的钢琴曲,似山泉淙淙流淌。泉水洗去了人间的金秀,眼前的金秀转颈、抬手、压腕、弯腰、抬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旋律渐次奔放,似乎要奔流入海。金秀加大难度,我退到桌子边,看她压腿,旋转,踢腿,一个劈叉,双腿在地毯上开成“一”字形。哇,我诧异地叫出声。金秀的这些身手,小时候在祭塘边观摩过,没想到已然四十三岁的她,童子功分毫未减。双腿开成“一”字形的金秀,上半身贴紧左腿,再贴紧左腿……最后,趴成一只青蛙。
金秀的这套热身操,在几个月后我体验了。在我们县城强劲登陆的瑜珈,发现被吹得神乎其神的瑜珈,其实是金秀独创热身操的精包装。我对金秀除了佩服之外,更为她惋惜,倘若她出生在如今名目繁多、花样百出的选秀年代,没准早从一个“童星”成长为一个“巨星”。
第一次跟金秀跳热身操,课后她告诉我,操是她自己琢磨出的,她每天要练上一遍,我发出一句“怪不得身材保持那么好”的感叹。这感叹和随后得知她自编的舞而竖起的大拇指,同属附庸风雅。就像交响音乐会上响起的雷鸣般的掌声,有几声巴掌是为音乐叫好。金秀后来把我归类为“艺术感觉欠发达”的人,就是让我在第一堂课上的表现左右了。热身完毕,她教我进退、转身、按掌、托掌、云手等基本动作,然后把那些动作连贯起来,手把手教,一遍一遍,我都被她的不厌其烦感动了。最后配上音乐,动作便活了,成了有呼吸、心跳、灵魂的舞蹈。
坦白地讲,整个过程下来我都是东施效颦。因此,在金秀收住手脚,脸色如那天澡堂洗浴后的红润通透,习惯性地先吊了吊眉毛,问我感觉怎样。我说累,做出晕倒的样子。她白了我一眼:“我是问对这支舞的感觉?”继而强调:“这是我编的第一支舞。”我脸上的表情瞬间风云变幻,最终以震惊收尾。“你编的?”我问。“有这么奇怪吗?书有作者,舞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吗?当然是人编的啦。”金秀有些落寞地说。我假模假样地竖起大拇指。
“我准备辞职,以后专门编舞教舞。”
“上哪教?你要当孩子王?”
“嗨,只有学校才有老师吗?”金秀对我的一惊一乍嗤之以鼻,“你没看到满大街都是跳舞的人吗?她们更需要会跳舞的老师。我已经答应了五支广场舞队,还有十来个领舞的找我学新舞。对了,你们医院的肖莉娜,我们在县里组织的健身球比赛上认识的,现在成老朋友了,你们医院广场舞队的第一支舞,就是她请我去教的。以前教舞是从网上学的,现在我教自己编的舞。”
世界真小,金秀居然和肖莉娜是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