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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王娅:天生丽质

出外婆家后门,就是河,一条长长的河。明明是河,却叫作“祭塘”。

外婆像一只老母鸡,身后总跟着一群小鸡仔。小鸡仔是她儿女们的杰作。金秀是老大,但她从不跟我们这些跌跌撞撞、口齿不清的小不点们混,她喜欢混在祭塘边上的大人中间。

那个年代,没有别的消遣,小镇上的闲情别致者,常到塘边吼嗓子。塘边有人有景,洗涮的男人女人络绎不绝,河水像一张晃晃悠悠的秋千,岸边的德化村,仿佛一幅乡村水彩画。人们乐呀,样板戏、黄梅调、电影插曲,你方唱罢我登台。有时,水面上的船老大丢下桨,立在船头,南腔北调地加入其中。终于,人们瞧见了一直摇头晃脑、傻傻乐呵的金秀,逗她来一个。哪知金秀双眉一挑,两眼冒光,身板紧绷,小口未开,神情先入了戏。金秀把听到的唱了个遍。我敢说那时的金秀根本不知道唱的是哪一出,可她模仿得惟妙惟肖,比如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末尾“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唱到那“心”字时,金秀像秀娟姨那样两手在胸口上下握拳,如真握辫梢,小脑袋瓜顿挫有致地晃,一副豪气冲天状。在场的人乐坏了。

从此,金秀成了祭塘边上的一个“童星”。这颗“童星”,凭着天资和后天的勤学苦练,一路闪耀到小学,在小学的舞台上叱咤风云了五年,不幸的是,进入初中后,却折戟沉沙。

自恢复高考和设立中考后,中学开始抓升学率,别说文艺联欢会,就连音乐课和体育课都形同虚设。金秀的脑袋瓜子上起文化课,就变成榆木疙瘩——不开窍。经过一番努力,仍跟不上趟,她便自暴自弃了。偏偏出惯了风头,不甘心如此泯然众人,金秀把心思用在了功课外。她颀长、饱满的身材和特有的艺术气质,在女生中已经是鹤立鸡群了,还把衣服往小号裁剪,这样等于是把一串新鲜欲滴的红山果挂在学校的老槐树上。因为金秀,校内校外发生了好几起打架斗殴事件。

爸妈听说了金秀的事,立马请了个保姆,从外婆家接回了自家的孩子。此后,偶尔碰见金秀,我俩仰头看天,仿佛谁也没看见谁。初一暑假,金秀突然来我家找我。

那天是周六,又闷又热,树叶纹丝不动,姑姑却差使我去给她买画笔和画板。姑姑因小腿骨折在我家疗伤,她的男朋友童叔每个周末上我家看她。童叔在县文化馆上班,据说是县里的才子,吹拉弹唱,写字绘画,无所不通。姑姑心血来潮地要跟童叔学画画。我很不情愿地出门。买好画具后,故意绕到同学家去玩,一玩就忘了时间。

突然一声霹雷,才知道快到中午。这时,风声大作,天色暗得要黑下来,雷电仿佛把天空撕裂了一道口,雨水哗哗地往下灌。我不得不在同学家蹭午饭。待到风停雨住,同学的小脚奶奶开始准备晚饭了。

暴雨后的天地焕然一新,天蓝得透明,树叶绿得发亮,脚下麻石条的纹理清晰可见,暑热一扫而空。我像一只小鸟,轻盈地往家飞去,拐进了我家筷子般的狭长巷道,巷道里笛声悠然入耳。那竹笛似乎也被大雨清洗,清新柔美,丝丝缕缕地往骨髓渗——比童叔吹得好听多了。童叔吹的笛声从来没有打动过我。

猛一抬头,到家了。我傻了。笛声是从姑姑房里飘出的。童叔吹的?我将信将疑地向着笛声挪步。

裙裙飞扬——有人在伴舞。是金秀。她怎么来了?

看见我,金秀被点了穴似的不动弹了。假如不看眼睛,此时的金秀,腰身侧弯,擎起的胳膊一横一竖,像一株旁逸斜出的梅花枝,别提有多美。可她的眼睛却是一片狼藉。

笛声戛然停止。窗外知了的鸣叫长驱直入。我才看到童叔,他伫立在后院的窗前,身姿依然沉浸在美妙的演奏中。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童叔的眼镜反光,不知道他的心灵是不是和金秀一样狼藉。

我像一不小心拉错了总闸,被突如其来的断电整懵了。

姑姑最先反应过来。“金秀找你你没在,我说你很快就回来。”姑姑笑吟吟地向我招手,“幸亏下雨她没走,否则看不到这么精彩的演出。”姑姑打石膏的断腿,被高高地绑在垫了海绵的固定架上,乍看上去,像是受着酷刑。

姑姑一说话,童叔和金秀就活了。金秀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吐了吐舌,一惯活蹦乱跳的眉眼老实地趴下了。不用说,金秀跟姑姑撒了谎。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不然她不会找我。本不想当姑姑和童叔的面拆穿她,谁让她把那条藕粉色流苏边短裙穿到我家摆阔。裙子是爸的同事买给我的,爸妈不让我穿,怎么跑到金秀身上了?于是,我摆出优等生的傲慢,沉下脸,问金秀:“找我干吗呀?”我把“呀”字拖得老长。

“路过你家,听见笛声,好好听的笛声,就进来了。”金秀垂着眼睑说。说完望了姑姑一眼。姑姑知道爸妈对金秀的态度,她不赞成我爸妈说金秀不学习玩些花里胡哨的行当是自甘堕落,本想反驳,我妈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撂,说:“我就不信金秀的那些才艺能当饭吃。”我妈的“爱国者”成功拦截了姑姑的“飞毛腿”。

眼下,姑姑是女皇。“金秀,叶子,过来。”姑姑向我和金秀发出了指令,用食指向童叔一指,“还有你。”我和金秀慢慢地靠近姑姑床边。童叔锵锵锵地蹬着戏步站在床的那一边。姑姑扑哧笑了。对姑姑而言,童叔是万花筒,是魔术师,总能出其不意地变出新花样。金秀也笑了,又旋即用手捂住了嘴。姑姑一脸凄楚地说:“我一个受刑的人,都快憋死了,以后给我解闷取乐的事就交给你们了。我可要日日歌舞,夜夜笙箫。”

“得!以后娘娘的开心,包在小的们身上了,我们一定要唱好跳好扭好,让娘娘乐得合不拢嘴。”童叔双手作揖,十足的太监腔调。这下我绷不住了,嘴一咧,笑开了。金秀笑趴在姑姑的床沿上。姑姑用那健康的脚趾拧童叔的衣角,童叔抓住脚,往她脚板心上挠痒痒。姑姑烫了似地缩回脚,把脸藏在手掌中。

有姑姑的口谕,金秀频频在我们家进出,连我爸都不好说什么,他不敢惹姑姑生气。我爸本就不喜欢童叔,说他竹杆似的身条和爱翘小指的习惯,不像个男人。这下可好,又来了个妖精似的金秀,好在爸妈在家的时间很少。金秀已是大姑娘的身形,和姑姑一样凸的凸凹的凹,她们更像一对姐妹,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我家姐弟几个,天生缺乏艺术细胞,对童叔的那套表演新鲜感一过就乏味了,而童叔又不屑于和我们玩丢沙包、跳皮筋这些无聊的游戏。有金秀在,不用照顾姑姑,我们趁机溜出去玩。说来也怪,自从那次大雨,童叔错过了末班车,在我家留宿,夏天简单,一张竹床,哪凉快睡哪。后来童叔来的每个周六下午,必有一场暴风雨,仿佛他们约好了似的。童叔在,金秀很晚才回外婆家。常常是姑姑让童叔送金秀回去。

后来,我发现姑姑不对劲。暑假快完了,她腿上的石膏拆了,换上小夹板,坐在妈妈从医院借回的轮椅上四处转悠。我回家喝水,看到姑姑一个人坐在外屋,似乎在听里面的人唱歌,又像是在想心事。我走到她跟前,她抬头对我浅浅一笑。笑靥像雪花一落即化,不似原来由肚脐眼那滚滚而来,底蕴深厚,气势磅礴。姑姑问我还有几天开学,我说五天。姑姑听了不再说话。我想姑姑是大人,她的事爸都管不着,何况我呢,也就不理会她了。

开学了,初二加了物理和几何,学习更紧张了。听说童叔工作忙,不怎么来我家。国庆节后,姑姑康复后回单位上班去了。

小雪节气,太阳还孔武有力地挂在天上。我在教室上课。突然,校园的东边人语喧哗,不时有女人尖锐的叫喊声像刺刀一样突破重围。噪音越来越大,整个校园都被搅动起来了。突然,教室门被推开,班主任急匆匆地走进教室,拉起我边往外走边说:“你姑姑与初三(3)班的金秀打起来了。”听罢,我迈开步子往初三教室跑去。

“小小年纪——不学好——抢人家的男人……”拨开人群,看见姑姑被牛高马大的女老师从背后拦腰抱住,姑姑的双手在空中抓狂,两腿像驴一样踢蹬。一个披头散发衣服零乱的女生坐在地上,双手抱小腿,脸埋在膝盖间。那自然是金秀了。

“姑姑!”我大喊一声跨过去。姑姑看到我,一愣怔,一把从女老师的臂箍中挣脱出来抱住我,说:“叶子,你童叔不要我了。”姑姑伏在我的肩头,放声大哭。

出人意料的场面发生了。金秀嗖地从地上站起来,冲着姑姑和其他人号叫:“我就喜欢童国斌,喜欢童国斌……”金秀跑了。

金秀再没上学。她被学校勒令退学。而姑姑从学校调到校印刷厂。

我很纳闷,我都看得出来金秀是冲着童叔来的,冲着童叔的满身才气来的,姑姑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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