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与金秀和好了。童文斌找不到,可生活还要继续,该做的梦还得做。这大概也是童文斌那么决绝地离开金秀的原因吧。
金秀找我,是想在我弟的商业城“租”一间铺面开舞蹈工作室。我弟他们开发的一个楼盘竣工,房子虽卖得不错,但因地处城乡接合部,目前入住者寥寥无几。为了提升人气,开发商出台了很多优惠政策,其中一条,临街商业城的三楼铺面第一年免收租金,以后逐年递增。那边依山傍河,环境优美,未来前景广阔,加上一年的免费午餐,金秀觉得是天赐良机,她坐立不安了。
“就取名金秀舞蹈室,第一年招收四十到八十名学员,权当投石问路,等积累了经验和资金后再作进一步的打算。”金秀眉飞色舞地描绘着宏伟蓝图。我感觉她在痴人说梦。跳舞?马路牙子跳广场舞的人比比皆是,几个成年人愿意一年花上千把块钱大老远地跑到郊区学跳舞?吃饱撑的。我明白金秀此时让美梦掳走了理智,劝也无济于事,等到被南墙撞疼了自会回头,便在心里打起我弟的主意,如果敲诈成功,金秀顶多流流汗,经济上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我弟最近搞大了一个女孩的肚子,求我帮他消除后患。我开出条件,用简装的二百平方米的舞蹈室作交换。我弟瞪大眼睛看着我说:“姐,我不是股东,就一跑腿的,再出血就贫血了。”我说:“要是爸的血压上来了,你媳妇河东狮吼了,你会血流成河。”我弟被我噎得说不出话。他气冲冲地在我面前来回走动,突然一跺脚,说:“行,算你狠。”临出门又折回来,狐疑地问:“你一个天生硬得跟木头似的人开舞蹈室,谁的?”
“我的。”我脖子一梗。
光亮的木地板,淡绿色的百叶窗,雪白的墙壁和天花板,天花板上节能灯如群星闪烁。连东西两面墙镜都安装好了。站在崭新的舞蹈室门口,金秀惊呆了。她揉眼,掐肉,定睛再看,确信不是梦。脱下鞋子,小心翼翼地在地板上踩踏,像怕踩疼了地板一样,又仿佛范进中举了一样——又唱又跳又笑又哭又叫,整个疯掉了。
我也惊呆了。但我的呆与金秀是两码事。舞蹈室越是排场豪华,越感觉陷阱的深不可测——我弟送钥匙时,钥匙在他食指上转得像飞碟,他也提出条件,作为投资人,分红一半。我睥了他一眼:“如果亏呢?”我弟阴险一笑:“万一赚呢?现在城里人都兴请人吃饭不如请人流汗,好多人开车到健身房花钱出汗。”我弟以牙还牙,逼我就范。我不得不点头答应,他才把指尖上转得晕头转向的钥匙摘下扔给我。一番处心积虑,却成了一个拉皮条的。我吸一口气,喊金秀。
来了。听到我叫她,金秀仙女下凡般向我翩然飞来。
金秀,我们亲兄弟明算帐……我把我弟的意思转述给金秀,当然投资人是“我”。
柳叶,咱俩真是心有灵犀。金秀一把抓住我的手,目光比天花板上的灯还明亮,我正准备说这个呢,我们姐妹往后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舞蹈室火爆得超过我的想象。三天报名人数逼近一百。金秀打电话向我报喜。按照分工,“我”负责财务和后勤,我弟找了个女孩当“我”。实话实说,我弟看人的眼光真毒,他看出了女孩俊秀、开朗的外表里潜藏着赤胆忠心,就像他从一开始就预料到舞蹈室似锦的前程。郑一凡听到我与金秀的对话,讥笑我的大惊小怪,他用筷子敲着碗沿振振有词:“正常不过,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有精神需求。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是说人有吃有穿生活好了,开始追求丰富的高境界的有品味的生活。”
“那是你这样的人。”我扫了一眼郑一凡摊在茶几上的墨迹未干的字,“金秀呢?金秀的粮仓并不丰盈。”郑一凡哑了,搛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嚼半天才说:“人分为普通和特殊,金秀属于特殊,他们的生命是靠精神滋养,而他们的精神财富足以……”郑一凡说着停住了,往嘴里送了口饭。我知道他说的“他们”,包括了童文斌。此时我俩一定是不约而同地想起童文斌,想着童文斌的粮仓还有没有财富。童文斌始终杳无音信,我敢肯定郑一凡知道他在哪。别看郑一凡一副文弱的书生相,嘴巴却撬不开。
金秀担任电视台的艺术指导老师,那行头和橱窗里比真人还漂亮的塑料模特一样,摆着好看,其实就一编外人员,工资待遇是正式工的一半不到。因此,台里对金秀的“第二产业”非但没有意见,大家反而纷纷给她出谋划策,免费打广告。话说回来,塑料模特也有她的优势,近水楼台先得月,哪阵流行风不是先从她身上刮过?金秀利用舞蹈编导的光环,让她的舞蹈室时不时地获得上台演出的机会,有些还是商业演出,有吃有喝外带玩乐。她的学员多数有舞蹈天分,却忙于生计,如今仓廪殷实如郑一凡所说可以追求高境界的有品味的生活了,她们见舞台像见亲娘一样高兴。比起电视上和专业舞蹈团的高大上,金秀编导的节目,既有文艺味又接地气,更适合大众的口味。金秀舞蹈室的名气越来越大。就在金秀准备聘请两位舞蹈专业毕业的小学老师扩大规模时,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
央视一个农村栏目组要录制一期送文化下乡公益演出节目,演出现场定在我们县的长岭乡,为了彰显乡味,栏目组让我们县以舞蹈形式表现当地民俗风情。宣传部把这个光荣任务下达给电视台,电视台外包给金秀。县城没有专业艺术团,代表全县最高舞蹈编导水平的是金秀,代表全县最高舞蹈演出水平的是金秀舞蹈室。当晚,金秀宣布完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舞蹈室一片欢腾。这是向全国电视观众播放的节目。登上中央电视台的舞台,等于登上了国家级舞台。金秀和学员们摩拳擦掌,信心百倍。连不是学员的像肖莉娜那样的舞者得知消息后都纷纷过来报名。
金秀暂缓扩大规模,全身心投入到节目中。好在土生土长的金秀,对家乡的民俗风情了然于胸,闷了几日,编排了《正月十五闹元宵》和《采茶忙》两支风格迥异的舞蹈。当然不是所有学员都能上台。金秀接下来挑选演员时,又拿出了她在二棉厂的做法,高矮胖瘦统一尺度,除此,分A组和B组,B组替补可随时淘汰A组队员。这样一来,入选的学员都像备战奥运会的国家运动员那样,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想都别想那样的舞台。舞蹈室刚成立那会儿,我晚上也去跟着混,练练形体和基础动作还行,待到把动作一串烧,我的先天不足一览无余,跟不上节奏,没有张力,缺乏表现力,总之,呼吸、眼神哪哪都不在点上。金秀早就说过我只适合跳广场舞,在金秀又一次手指最后一排时——她把跟不上趟的人放在后面,我知趣地头一个退出了排练。金秀没挽留,感激地对我笑笑。很快,最后一排全退出。金秀的队伍不允许滥竽充数,我算是为舞蹈室纯粹的艺术氛围身先士卒了。因此,临时舞蹈队组建后,肖莉娜成为A组主力,我去舞蹈室的次数更少了。
金秀舞蹈室上了央视和各类报纸。金秀还接受了央视记者的采访。多家媒体称赞金秀和她的演出团队是盛开在乡村田野上的栀子花,洁白、纯朴、芳香。一时间,各级媒体关于金秀舞蹈室的报道铺天盖地。金秀真成了明星。
这一天,我弟约我去商业城商谈要事。我随他走进三楼的办公室,环视了一眼室内的豪华摆设,不客气地坐在老板桌后的真皮转椅上,说:“我今天也过过柳总的瘾。”“这是金秀金总的办公室。”我弟纠正道。我一跃而起,直勾勾地盯着我弟,似乎要从他的小眼睛里看到他的花花肠子。“我们准备把整个三楼打造成‘金秀艺术中心’,开设各类培训班,让这里成为艺术的道场。”我弟笑嘻嘻地说。
“金秀只会跳舞,不会别的,不会答应你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生意。”
“她挂名就行。”这时,里间门开了,走出一位雍容华贵的女人,是姑姑。姑姑笑意盈盈地说,“离开这里,金秀上哪去找这样的大舞台。”
我早该料到,姑姑是我弟的幕后老板。
华美、大气的2015年县春节联欢晚会现场直播在领导们上台与全体演员合影的定格中落下帷幕。睁大眼睛,终于在一连串如雷贯耳的名字下面找到金秀。此时,同我找金秀的应该还有一个男人。男人坐在小城的一间出租屋的轮椅上盯着电视屏幕。不知道看到金秀的刹那间,他会有怎样的表情。郑一凡说他今晚不回家,他陪师傅过小年。
关掉电视,走出金秀商业城的办公室,主持人煽情的声音和凛冽的西北风一起扑向我。金秀艺术中心三周年庆典暨春节联欢晚会正在商业城一楼的舞台上欢天喜地地进行。舞台下面的正中心位置空着,我要去迎接位置的主人。
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马路边。车门打开,钻出一个女人。大红围巾,黑呢大衣,紧束的腰身,使她如夏天般摇曳生姿。只是这样的装束,在刺骨寒冷的冬夜,让人觉得单薄、寂寥。
【作者简介:王娅,现居海口。曾发表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