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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冯杰:王铁匠和叉(外三篇)

王铁匠和叉

北中原生活区域内,负责“铁部”的有两个铁匠:孙铁匠孙炳臣,王铁匠王打铁。

孙铁匠一辈子只铸造鏊子,有专业精神,以不变应万变,一辈子起于鏊子落于鏊子,要不是节外生枝,他靠鏊子照样过一辈子。王铁匠铸造的则种类全面,是个多面手,主要锻打农具,为北中原一年四季离不了的日常铁器。铁镰、铁锹、铲子、锄头、镢头,还包括村里妇女们上吊的铁钩子。据说,胡半仙的挖耳勺还是王铁匠细心奉献的。

王铁匠走起路身上带着铁梨花,我二大爷说小鬼都不敢近他身。这是他一辈子打光棍的主要原因。他有一个绝活一直没有对外人说,有一年二大爷喝多了“冰堂春”酒失神后,一如在梦幻里,才神秘地告诉我。

河两岸人家都知道王铁匠最会打铁叉,他打的铁叉是十齿的,十齿就有点吊诡了,因为平常铁叉有三齿、四齿、六齿,十齿铁叉麦场或日常出粪根本使用不上。二大爷说,天蓬元帅猪八戒也顶多使用九齿钉耙。那么十齿铁叉干啥?二大爷没说,这时卖了个关子。

问我,你说叉啥?

旱地扎鳖?

叉江山!二大爷自己回答。

江山能叉住么?叉尿布还差不多。

牛叉吧,二大爷骂一句,哈哈大笑。

王铁匠是滑台谢家庄人,他爷爷曾经和李文成一块玩,加入并经营过白莲教。李文成在教会里称“李四木匠”。王铁匠他爷就叫“王四铁匠”。白莲教在嘉庆年间失事后,他爷爷躲避在辉县太行山里,游走民间打铁明志,等待有一天复出,临死前传下来这一个打铁秘籍。

传到了王铁匠这一辈,依然打铁。有人在谢家庄他家见过一次,他打铁时夜里铁花泛着蓝光。

那时菏泽还属直隶省,黄河对岸菏泽地区一直干旱,连续干旱五年,年年闹蝗灾。关于天气预报专业的话题,我平时看央视《新闻联播》,之所以不瞌睡全是为了看后面的《天气预报》,每次说到河南,主持人爱说一句——“受黄河上空一低压槽的影响”,我理解是因为有一道低压槽,丰沛的雨水才过不去,所以才干旱。至于啥叫“低压槽”,黄河两岸恐怕没几个人真懂。

也许只有我二大爷知道,在“低压槽里”,王铁匠才会“飞叉定云”。

这不免扯远。二大爷解释说,在古代,只有李淳风、袁天罡这一类的少数几个人才会玩“飞叉定云”。

二大爷回忆说,也该他目睹。那一天,东方还没有鱼肚白的时候,二大爷早早起来要拾粪,他洗脸漱口,开栅出门。却有更早者,他见王铁匠走到村口西地那片高岗之上,稳稳站定。不一会儿,西边天空飘浮过来一团黑云,镶嵌着一道金边,饱吸墨浆、轮廓鲜明的乌云有点诡异。

一场大雨就要飘过河去。

说时迟那时快,骤风乍起,挥手之间,一道铁影掠过。他用十齿铁叉把西北方的那一片乌云牢牢钉在上面,乌云不动,那一道金边管控着丰沛的雨水,铁叉不动,天上的雨水就不动。

菏泽那一年四季干旱。县志上载:“天大旱,薰热难当,墙壁炎如火灼,由于自然原因,人多渴死饿死。县有十五个乡出现大批农民非正常死亡。”

到了这年冬天,踩着黄河水,或坐着木船,黄河对岸络绎不绝来了许多要饭人,像蝗虫。东明一位打“莲花落”的说得更绝:“天旱得很,全县出门望去,十里地就长了一株玉蜀黍。那一株玉蜀黍竟然是铁杆子,老天爷铁定了,你说能不旱?”

王铁匠死了。多年后,我过浮桥到黄河对岸菏泽市东明县,参加一个民间组织的“国际庄子研讨会”。几年来,山东东明和河南民权一直在争“庄子故里”。山东人能邀请我这个河南人参加研讨会,说明山东人学术胸怀博大。

我看到庄子隐藏在云端,掀开一角发笑。

会后听到菏泽教授孟凡祥先生讲起来那一年老家干旱,我深深吸一口凉气,不敢说北中原往事,担心泄密,说出来还怕学者指责我是小说家玄言,玄而又玄,绝非实话。

心想,要是他们当年知道旱灾是王铁匠用十齿铁叉钉住乌云的缘故,菏泽人还不恼死他,肯定会用铁叉扎死他,像旱地扎鳖一样。

 

张木匠的鼠

后来,村里能拿得出手的木匠越来越少。

父亲请来的木匠是大张、小张。木匠关系上属于父子俩。我平时喊大张叫“张师傅”,小张就不喊了。后生小张只负责打下手。

张师傅真名叫张九万。我爸说,这名字听起来像有很多钱。

北中原请木匠有个规矩,一日三餐,师傅喝不喝酒每顿都要上一瓶,以示尊重。

但是大张是真喝,每次吃饭要上酒,最多喝半瓶。父亲担心喝多误事,实践证明,喝酒后大张的刨子刨木头刨得更平整,活做得更细发。有次大张喝得高兴,开始讲名字来历。“张九万”这名字独特,我父亲原先一直不好意思问,我更轮不上。

张师傅带着酒气,说他爹正在村里打麻将,输了一天,家中唯一一头驴也输掉了,正赌得上头,家中报喜,生一男孩,要让起一个名字。他手摸一牌,恰好是自摸,高叫“九万”。门口报信人马上回去了,说这孩子叫了九万。

我爸说,不知道底细还以为你家可有钱呐!

同来做工的小木匠和我年纪差不多,我想这小张的真名不会再叫“麻将”“牌九”之类吧。果然,小木匠大名叫张国民,他父亲起这个名字是希望国富民强。这名字是一个通俗得放到人群里会马上淹没的符号。

我父亲一向敬重手艺人,对张木匠也不例外,每顿保证上酒,剩下半瓶下次断不会上,换上一整瓶。

请木匠前,父亲听“扎顶棚”的老田说张木匠手艺高超。有一年,生产队里粮库的老鼠猖獗,鼠药不管用,大队支书说要考验他,问木匠会治老鼠吗?张木匠用木头雕刻了一只木猫模板,涂上墨汁,印在纸上,再把这些纸猫贴在粮仓四周墙上,居然比真猫还管用。恍惚之中,十里之外的老鼠都能看到猫的画像,从滑县到长垣,异地之鼠都不断在鼠须上传递惊恐的消息。

上官村有一家闹鼠,主人赶集买了许多鼠药也治不住,听到传说后,散集后就到张木匠家购买了一张纸猫。

我后来学画画,开始临齐白石的螃蟹和虾,有时也印在纸上,还知道齐白石也是木匠出身,会木工雕花。假如当年陪张木匠吃饭那时,我知道这一信息,肯定会问他知道“大写意”否。

张木匠干完大件临走前天,给我雕刻了一条黄河鲤鱼,竟能把四条鱼须雕出来,我挂在了床头。我半夜起来撒尿,看见它的鳞在动。

 

剃头匠和葫芦

刀法

乡村理发师的刀功都是从一颗葫芦或冬瓜开始的。

我姥爷说过一句俗语:“早剃头,早凉快。”其实是包含生死大义道理的禅语,说破了近似那句“早死早托生”。

乡村剃头匠赵半刀每月来一次,一年四季来十二次,为村里人剃头。他有一副扁担挑子,一只白皮铁桶改装的炉子,上面搪瓷盆里装满热水。热水里放一把水瓢,摇摇晃晃,每次来,我就想起姥爷讲的《水浒传》里“白日鼠”白胜卖酒。我姥爷说的“剃头挑子——一头热”这一歇后语有背景,以后恐怕要失传了。

剃头地点冬天选在胡同口,春夏多在打麦场边上,烧一锅热水,火焰慢腾腾和水在谈话。杏树林里有鸟在叫。我姥爷一年要交给赵半刀三升新麦。

他们在剃头时,我在一边看,直到一盆洗脸水最后浑浊成黄河水。一把剃刀锋利,我偷偷用手试过。赵半刀剃头时只用前半部分,翘着手指。他说:“我爹教我剃头刀用一半就够了,杀人时才用全刀。”

在村里,剃头也算一门手艺,起码能糊口。赵半刀他爹赵一刀当年收徒弟,刚开始不敢让弟子在客人头上练习,先在一颗葫芦或冬瓜上刮毛,刮半年后,才开始正式操刀。后来我当诗人写诗,知道这叫通感。

我少年时第一次到长垣县城,去书店看过,去小百货逛过,再没地方可去了,茫然四顾,干脆去国营理发店剃头。我理得最贵的头是一块钱一次。

剃刀和摩托

我二姥爷有一门“张箩”手艺,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每次赵半刀来村里给他剃头,他会说当年见过郑州的大理发馆。人家的理发馆门前贴着“剪刀不留情专截牛仔裤,推子要革命去你阿飞头”的对联,横批是“兴无灭资”。我问二姥爷,他说这是那个年代的理发格式。他曾坐在理发店门口看了半晌,里面走出的人一个个头型标准,精神得很。

赵半刀死后,他儿子小赵师傅在村西头开一家理发店。年轻人思路活,他专门到安阳美发培训班培训过,生意比他爹的兴隆,还订了《美发杂志》,可以照图选发型。

有一天,柿园村一个小伙子买了辆新摩托车,心情有点“新兴”,在乡村公路上溜车,骑着骑着油门加大,撞到理发店屋里。小赵师傅正专注给人理发,水盆碰翻,他恼了,俩人吵了架。

小赵说,你骑个鸡×摩托有啥了不起!

小伙子说,你剃个鸡×头有啥了不起!

话刚说完,正在理发的那个人站起来,一拳送给小伙子,骂道:“我剃个头碍你啥鸡×照啦?”

关于定型

剃头者寻找理发匠很是挑剔。理发“点人”,就是固定一人。在县城,我理发固定点是单位旁边的“王记理发店”,后来单位从县城东关搬到西关,头发长了,我骑着自行车穿过大半个县城,依旧到“王记理发店”,地上落满我的秀发。

坐在凳子上,王师傅很高兴,开玩笑说:“理发得找对人,你找方脸的理发师,能把你的熊猫脸最后修理成为一张马脸。”

他说得有道理,多年之后,烙印一样的事实印证了这个道理。

今年疫情期间,我头发长得实在太长,只好就近理发,冒险走进路边一家叫“传奇造型”的理发店。镜子里青春乱晃。黄头发、蓝头发、绿头发,甚至红头发冒着火苗。师傅们都是年轻帅小伙。我让年轻理发师一定给我理个中年发型,我怕他乱理,特意说,一定理得像马英九的发型。

理完结账时,站在镜前,我发现竟是金正恩的发型,我开玩笑问小伙子一句,这头能否打折?

 

孙九仓

刚过谷雨,老舅自村里打来电话,开门见山,让我为孙九仓写一幅字:“九仓听别人说你会写字,一定给他写一幅悬挂起来,刚盖的堂屋,要装装门面。”

紧接着,老舅发来“与时俱进”之类的词供参考。

一时恍惚。这才想起那一位孙九仓。

孙九仓是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全村从南到北,谁家有个头疼脑热,全由他一人穿梭奔忙。我姥姥每次有病,多是他来家里张罗:号脉、开药、输液、打针。

姥姥说,这孙九仓是我二姥娘娘家的一个外甥,论辈分我该喊他舅。

在村里我感冒了,请他来打针。平时对待看病态度,我怕打针不怕吃药,世上再苦之药我都能服下,哪怕揉成一斤重的大药丸,照吃不误。我最怕打针,再细的针头见到都会骤然觳觫,像老鼠见猫,腿先软了。尤其害怕擦棉球和落针尖的空档之间,会皮肉发紧,惊恐万状。医生说这是典型的“晕针”反应,若不继续重视还会昏倒。

孙九仓知道我晕针,有一次打针前还安慰说,不要怕,这次打的是一支“甜针儿”。

我爸说,医生打针推的速度越慢越不疼,缺点是患者会感觉时间超长;若推的速度快时间短却疼,这有点矛盾。

有一次,孙九仓冬天来打针,我觳觫之后脱下裤子,单听吭哧一声,针头端下来,觉得粗若椽檩。开始静水深流,直打得我屁股生疼,双腿半天站不起来。他边打针我边骂:“鸡×九仓,鸡×九仓!”结果是下一次他下手更重,速度倍增,他以行动对我的语言进行报复。

从此,我俩结下梁子。每次在胡同口、村口见他晃动影子,骂一声我马上会躲得远远的。他见到我老远就吆喝——这小鸡×孩咋又来啦!

这样,两个“大小器物”在口语里一时持平。

1970年,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上了天,还演奏了《东方红》乐曲。

村里一共有两位“医学界”人士,一位是孙九仓,主抓西医;另一位胡半仙,我该叫俊牛舅,自学中医,譬如白茅根熬水治流鼻血一方就是他传授我的,受益终生。在双方学术观点上,西医说中医只是“野仙儿”。

有一年,我姥姥病了,是得一种叫“羊毛疔”的病,上吐下泻。全家恐慌,围着团团转。先请来中医胡半仙。几天后没见好转,又从长垣城请来医生。我爸说,让孙九仓也来看看吧。

孙九仓光临我家,刚到院里还没进堂屋,远远见到屋里有别的医生在晃动,扭头要走,被站在院里的舅舅们拉住,表示不满。孙九仓说:“两个医生不碰头。”意思是请来一位就不能再请他人,这是行内规矩。我妈对这位老表说,这规矩现在不兴啦,郑州大医院还请多位医生在一块会诊呢,今儿个是让你来治病的,不是“拿架”的。

许多年来,村里“医学界”一直要固执坚持这一习惯。

那一次,孙九仓好歹是到最后没有走。

孙九仓行医时,我记得他坐定,先掏出一支体温计,在手中甩甩,一线白色的水银下沉,沉到我心底。

我对老舅说,“你让写的这些词社会上太流行,再说也不符合孙九仓的医生身份。”

老舅说,“那你想个好词儿。”

我说写个“杏林春风”或“杏林春满”吧。

老舅紧着问啥意思?是说村里当年杏树多?

我说这“杏林”二字有典故,并非实指,专指中医良医之类。

我是尽力去想出来天下的好词,孙九仓尽管为我打针时下手重,打得奇疼,里面也包含一点春风暖意。何况当年还有“甜针儿”一说,这些语言都貌似安神压惊,有一定的“话疗”作用,近似弗洛伊德。孙九仓更多像是在普及“医者仁术”。

回想起来,屁股上打了这么多针,“甜针儿”这一个新词倒像是他的独创。

【冯杰,作家,现居郑州。主要著作有《北中原》《丈量黑夜的方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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