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那美妙的深意
夏至与一个男人的节日撞了满怀,
这是时空适宜的巧合,
秉有夏天的奔放与成年的自信。
此刻,关于父亲的印象
似乎模糊但愈益清晰,
我知道,那是永远无法进驻的世界,
正如我自己内向的封闭,
实际隐藏了千万敞开的入口……
鸿沟还在,并且被生死的阻隔撕裂为更深的深渊,
疼痛不仅是生理的必然反应,
更是一种心理的摧毁。
虽然,大河小溪有过无数次的改道或湮没,
世界却因你而竖立了山的形象,
即使在平原运动也不会失去巍峨的高度。
四季的风从来不曾停止,
暴雨打湿了树叶,一次又一次增加日常性的分量。
这是六月一个周末的早晨,
安静、阴郁和闷热,
由于怀念你,我莫名感到活着那美妙的深意。
盈川·古渡与深井
一滴水的飞翔,可以濡湿芦苇的穗须,
也可能惊动历史粗大的根须。
譬如朝露,竟然作为苦日子的象征;
一粒尘埃的飘落,或许会污染一锅清香的粥汤,
也可能增加一座山的高度,
恰似怀玉山峰顶飘扬的一杆旗幡。
上午,十点钟,面对浩瀚的江水,
陡生大海的感慨与天空的喟叹;
三五只受惊的鹭鸟划破完整的风景线,
引来阳光倒映在水面,发出波光粼粼的秋声。
我混迹于赏秋的雅士骚客中间,
蹑足寻找古渡的遗迹,考辨麒麟楦的传说,
绿色的藤蔓不语,高耸的楝树也保持着一贯的沉默,
只有岩壁上还烙刻着殷红的文字,
水渍似的暗示曾经通衢的繁华与喧闹。
焕然一新的古村落,一口深井
曾经吸纳恃才简居的诗杰,如今已是天才的祠堂,
墓地最终复活成价值连城的城隍,
生与死,脱离了古典主义严谨的语法,
在意念的流星雨中被逆转。
感恩辞
癸卯年八月二十八,妈妈终于卸下血肉相连的重负……
一个护士倒提小小的肉团,使劲拍打几下,
这人世间便多了一个喜欢啼哭的婴儿。
当我开始称呼妈妈为母亲,不经意间重获一次精神的诞生:
初识之无的小男孩自此开了心窍:
在辽阔的天空之下,伸展着一片同样广袤的大地,
与江湖相比,另有一种深刻的水域叫海洋,
于是,我逐渐领悟独木不可能成为森林的硬道理,
所谓自由,必然有着更多责任的支撑,
超越有限的哀怨仇恨,时常弥散着无限的爱和友谊,
生命短暂却可以拥有永恒的忆念,
置身六合之内,每个人能够千万次地拥抱方圆。
妈妈这个称呼一直亲切地证明脐带的血缘,
而母亲的书写则泄露内心的敬畏,
它们意味着世界的开端与终结都属于大写的女人,
证明美丽与青春并不是相互依赖的逻辑。
衰老是一种自然的规律,但有着双向运动的艺术反应,
从妈妈到母亲,鲜活的口语走向典雅的文字,
记载生命的平行线,由母亲再到妈妈,
犹如冰冷的哲学重归火热的生活。
母爱的博大,永远流淌于悄然不觉的存在,
恰似阳光、空气和水……
最纯洁的晶体隔离俗世的尘霾,
让柴米油盐的日常成为最昂贵的奢侈。
母性的高贵在于平实地阐述牺牲与隐忍,甚至妥协,
并且衍生一连串普通而骄傲的单词,
俯瞰天下翻滚的大事,当作等同蝼蚁的细节。
今夜,只愿为母亲过一个节日,
让平川凸起为高山,让城市还原成翠绿的牧场,
让大街小巷除去情节与悬念的障碍物,
让小小的客厅成为美丽的中心花园,
让木质的餐桌散发着米色康乃馨的芬芳,
让我脱掉半世顽劣的外套,做一个谦卑的儿子,
播下一粒快乐的种子,在橘黄的萱草花中忘掉忧愁,
举起一只黛青色的夜光杯,盛满感恩的汁液……
而月亮正滑过墨玉缀饰的夜幕,透过窗户流泻慈祥的光辉……
时间连灰烬都不会留下
云淡了,轻烟却袅袅不断,
河水浅了,堤岸也有遗痕存在,
风吹过,沙粒覆盖绿地,
树叶凋落,枯枝还在冷风中战栗,
镜子迸裂,碎片落满一地,
华丽的宫殿倒塌,废墟继续成为另一片风景,
白昼循序离开,黑夜照旧泛起余光,
一个人死了,或许还有褒贬不一的浮名,
两个人旷世的爱情消失,积攒的怨恨依然在徘徊,
而时间流逝,甚至连灰烬都不会留下……
五彩滩
夕光,布尔津少女偶尔失手
打碎了一杯美酒,空气中顷刻充满了芬芳;
起伏的河滩开始流溢五彩的汁液,
醉了森林似的目光,也醉了大地动脉隐蔽的呼吸。
伫立在栈桥上,我眺望……
不意间就看到了第六种或者第八种颜色,
那被额尔齐斯河浸泡到透明的无,
彩色之外最纯粹的色彩。
飞鸟无法啄食,
游鱼也难以吞噬,
雨水不能蹭除,
狂风也永远吹刮不了,
它们躲在绿黄相间的苇丛背后,
与安静的岩石相互依偎,
悉心收纳缤纷,也漫不经意地在丰富中聚集唯一的单纯。
摊开十指,我力图握紧
这五彩滩之无,但不过是一种徒劳,
它在秋日存身于水流,
到了冬天,化身为混沌的风雪,
宛如创世之初……
海宁观潮
每一滴水珠应和时间起伏的搏动,
翻滚,模仿海马奔飞的姿态……
这是人心被地心所吸引,
仿佛在陈述命运激荡的一个个悖论,
那深陷于喧嚣的安谧
或者宁静中的风暴;
远处,来自天河的瀑布宛如白练,
平缓向前伸展,
寻找倾诉激情的出口……
顷刻,黑夜散成了白昼,
无限的光点裹挟着浑浊的泥沙在眼底闪烁,
让伟岸与渺小共生于一个波浪。
人潮散去的时候,
非人工的声音遭到了遗弃,
在堤岸下发出忽高忽低、忧伤与兴奋参半的泣声;
而水珠,吸附于想象的褐色鬃毛,
还在翻滚……
南长城
临海,临近子夜,
拾级登上了屹立南方的长城,
两只黑色的眼眸透过黑色的夜幕,
俯瞰黑黢黢的瓮城……
下意识地扣紧了领口下的三粒纽扣,
出于惯性仰望天空,仿佛寻找星星失踪的轨迹……
不由得感慨,脚底的这堵城墙抵御过箭矢,
也阻挡过江水的扫荡,
如今那么安静、那么平凡,
应和着灵江匀整的呼吸……
一缕月光洞穿乌云,
那透明的指尖开始抚摸每一块墙砖,
插入一个神话的楔子,
于是,一部磅礴的史诗渐次展开……
汪剑钊:诗人、翻译家、评论家。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导。出版有著译《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主义诗歌》《比永远多一秒》《汪剑钊诗选》《俄罗斯白银时代诗选》等数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