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么羡慕大海,想那挂一片云帆,直济万顷波涛,是何等的雄壮!而我,却实在可怜了,竟没有渡过海,甚至也未见过一次,想象不来到了大海,我将会如何举动。娘生我在山地,她去田里劳作的时候,我就从门槛里爬出去了,自然在召唤着我:去水溪边看见我一张很脏的脸,在草丛里吹一朵有着无数的小伞的蒲公英,虽然不像海边孩子的身上有一层发白的水锈,但却是满头的草叶,常常是娘回来,我已睡卧在了菊花架下。所以我说,我爱大海,大海却不是我的母亲,她没有给我五趾分开的脚,那弄潮的船上我站得稳吗?但我却是山地的儿子,我爱那花间草间的一块石头,它见光有彩,临风响动,顽愚的形状里包含着金、银、铜、铁的灵性,空空寂寂地待在野外,却是多么富有天地自然之乐啊!
我曾经想,世界上只有大海,那将会出现一种怎样可怕的情景呢?当然,世界上也绝对不能尽是山石。到大海观潮,进深山赏林,世界才是和谐的一统,人的兴趣才是多变的丰富。宇宙之中,万事万物,既能生存,便有赖以生存的价值。一棵树木,千万片叶子,都是叶子,却一片不同一片,能说出哪一片重要吗?纵然是苍鹰,可揽天下雄风,是凤凰,可集天下色彩,但要是歇栖下来,也不过只是占一根树枝呢。
小时候,我常在这样的湾水边钓鱼,我深深地知道她的脾性。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里蛟腾鱼跃;谁能说她不是山中河流的真景呢?湾水并不因被冷落而不复存在,因为她有她的深沉和力量,她默默地加深着自己的颜色,默默蓄积着趋来的鱼虾,只是一年一年,用自己的脚步在崖壁上走出自己一道不断升高的痕迹。终有一天,她被人们知道了好处,便要来赤身游泳,潜水摸鱼,夜里看月落水底的神秘,雨后观彩虹飞起的美妙。湾水临屈而不悲,赏识而不狂,大智若愚,平平静静,用什么也不可能来形容她的单纯和朴素了。
我深深地怀念着我那真山真水的故乡!夜里又读了《红楼梦》,我觉那块石头真好,它既没有本事去补天,就让它留在草莽吧,它有矿质,冶金人会找着它,它含石灰,烧窑者会寻到它,既是纯乎一块顽石,苔藓布满,也能显示春天,就是被河流冲去,裂成碎片,研为沙砾,日光,水汽,雾霰,烟霭,也会使它闪出灿灿的天然色光。
去年初春,我又回到老家去。家却搬了地方,再不是那多泉的川沟,而住在了大坡原上;吃水要挑了桶去远远的林子里。我便提议打口井了。我没有请风水先生,我自觉山有山脉,水有水向,在学校是学过这地理知识的。我看了地势,便在前院里打起井来。打呀,打呀的,先还使得上劲,愈打愈是困难,一笼笼土吊上来,但是,就有了一个大石层,无论如何也挖不出个缝儿来。我泄气了。邻家人劝我到他们院里去打,说那里风水先生看了的,肯定有水;但我怎能把井打在他家院里,而我吃水不便呢?我又在后院开始另打井。蹴在那井坑里,打了五天,又打了十天,已经是十丈深了,还是没水,村里人尽在耻笑起来,我只是打我的。那黑黑的世界里的苦作,那是孤孤的寂寞的生活。终有一天,毕竟那水是出现了,虽然不大,但我是多么高兴呢!我站在井底,看着井口,如圆片明镜一般,太阳的光芒在那里激射,突然似乎有了响动,愕然大惊,我声小,那声也小,我声大,那声也大,我明白那是地心的回音,笑起来,满井里都是哈哈哈的大笑不止。
乡村的夏夜,实在热得难熬,人们都在场畔上乘凉闲话:你一句,他一句,天一句,地一句,一直可以到深夜。谁都听了,谁却也说不上说了些什么,但是满足了,最满足的却是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