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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穆 涛:《三国演义》是写国家分裂的

《三国演义》是写国家分裂的书,具体写分裂过程中,社会意识形态和人心是如何裂变的。

近代学者李宗吾先生以《三国演义》为中国厚黑学的鼻祖,这种知见虽有过激之嫌,却也是入木三分。

吾自读书识字以来,见古之享大名膺厚实者,心窃异之。欲究其致此之由,渺不可得。求之六经群史,茫然也;求之诸子百家,茫然也;以为古人必有不传之秘,特吾人赋性愚鲁,莫之能识耳。穷索冥搜,忘寝与食,如是者有年。偶阅《三国志》,而始恍然大悟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成大事者,不外面厚心黑而已!

三国英雄,曹操其首也,曹逼天子,弑皇后,粮罄而杀主者,昼寝而杀幸姬,他如吕伯奢、孔融、杨修、董承、伏完辈,无不一一屠戮,宁我负人,无人负我,其心之黑亦云至矣。次于操者为刘备,备依曹操、依吕布、依袁绍、依刘表、依孙权,东窜西走,寄人篱下,恬不知耻,而稗史所记生平善哭之状,尚不计焉,其面之厚亦云至矣。又次则为孙权,权杀关羽,其心黑矣,而旋即讲和,权臣曹丕,其面厚矣,而旋即与绝,则犹有未尽黑未尽厚者在也。

总而言之,曹之心至黑,备之面至厚,权之面与心不厚不黑,亦厚亦黑。

上述文字中的“……偶阅《三国志》……”,事实上应是《三国演义》,《三国志》是史书,其中曹操、诸葛亮、刘备以及孙权的形象,也不是小说中描写的模样。

《三国演义》这部小说,七分史实,三分虚构。作者罗贯中,生于元末乱世,山西人,丝绸富商人家出身,自小打下扎实的读书功底,后来又有投身反元义军做军机参谋的经历。反元义军领袖叫张士诚,盐贩出身,先反元,后又降元,再之后与朱元璋的军队苦战,兵败之后自缢。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后,罗贯中隐身杭州,以写作度日。作家的经历是其世界观的基础,罗贯中虽不是大开大合,但也是栉风沐雨,悲欣交集,尤其晚年,因为参加过与朱元璋的多次战争,他是需要避世的。因此他看世事,看人生,比一般作家多几分跌宕与冷眼。

《三国演义》第一回开篇即写,“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合是必然,分也是必然。这种醒世的认识,有世态炎凉之苦,也透着颓然超脱之涩。书中写战事与战争,场面波澜壮阔,写人物的人生际遇与无常,入木三分。类似的情景,他见过,也经历过。罗贯中的文学笔法老到,视角如多棱镜一样,折射出的东西都是立体的。写忠义,濒临着伪;写信,濒临着失信;写真,濒临着失真。世事险恶与人心不测,是这部小说的底色。罗贯中是古往今来写尔虞我诈的翘楚,无人可以匹敌。权变与机心,不变与应变,预防与攻防,在他的笔端活灵活现,如入实境。《三国演义》这部书是丰富多端的,有文学笔法之美,但不宜深读,领略多了会生出不敢向善之心。

在罗贯中的笔下,三国是人才辈出的时代。但有一些残酷的历史真实被遮蔽了,这一时期,国家分裂,政治动荡失序,人祸与天灾不断,民生极度凋敝,人口由五千六百多万骤减至三千七百万(具体人口数字依据葛剑雄先生《中国人口史》)。《三国演义》由东汉建宁二年(169年)写起,到司马炎建立西晋(266年)止笔,覆盖九十七年间的历史。此间包含两个历史档期,从公元169年到220年,属东汉一朝。公元220年,曹操去世,曹丕继位,废汉献帝刘协,“皇帝逊位,魏王丕称天子。奉帝为山阳公,邑一万户,位在诸侯王上,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 。221年,“刘备称帝于蜀,孙权亦自王于吴,于是天下遂三分矣”。(《后汉书·孝献帝纪》)从公元220年到265年,即是三足鼎立的三国,存世仅四十五年。

公元169年到220年,是《三国演义》的书写重心,这一时期的历史真实有哪些被遮蔽了呢?

首先是公元166年到168年的“党锢之祸”。

“党人”是当年的知识精英,“党锢之祸”指的是对“党人”进行杀戮和迫害的文化惨案。中国政治史中,自西汉创立学而优则仕的官员选拔制度,以读书取士,称“察举制”  (隋唐之后完善为科举制)  。到东汉逐渐形成士阶层,与外戚、宦官构成官场中的三方势力。东汉末年,外戚与宦官相互角逐权力,士阶层站队在外戚一边,宦官赢得主动之后,于公元166年对士阶层大开杀戒。到公元168年,仅三年间,遭杀戮、迫害、流放的“党人”及家眷有数十万之众。“党锢之祸”是中国人文化心理的标识性转折点,自此之后,文化开始与政治疏离,心生戒备。用通俗的话讲,文化人开始给自己留一手,在进取的同时,也给自己留好退路。东晋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唐代田园诗的归隐意识,都是具体的文学呈现。

《三国演义》第一回中,仅用一句话,将这桩文化惨案简笔带过,“推其致乱之由,殆始于桓、灵二帝,桓帝禁锢善类,崇信宦官”。

再是大瘟疫。三国时期国家人口骤减的原因:一是无休止的战争,五十年间大小战事有数百场之多,士兵及平民百姓大量伤亡。二是瘟疫,《后汉书·五行志》中记载,公元169年至220年之间,发生过五次大规模的瘟疫:灵帝建宁四年(171年)三月,大疫;熹平二年(173年)正月,大疫;光和二年(179年)春,大疫;光和五年(182年)二月,大疫;中平二年(185年)正月,大疫;献帝建安二十二年(217年),大疫。

公元217年的大瘟疫,尤其惨烈,死亡人口在数百万之巨。曹操、曹植、张仲景均有文字记述: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曹操《蒿里行》)

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曹植《说疫气》)

余宗族素多,向逾二百,自建安以来,犹未十年,其亡者三分之二,伤寒十居其七。(张仲景《伤寒杂病论》)

建安二十二年,即公元217年。这场瘟疫致使“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不仅平民百姓,连富贵人家和名门望族也无力幸免。张仲景家族二百余口,十年之间,疫亡三分之二。这一时期名闻青史的文学人物“建安七子”,有五位丧生于这场瘟疫,具体是王粲、应玚、刘桢、徐幹、陈琳。另外两位孔融和阮瑀,在此之前已去世。

三是连年战乱,民生极度凋敝。摘录《后汉书·孝献帝纪》中的记载,可见其悲惨程度,甚至人相食的事时有发生。

“(兴平元年七月,公元194年) 三辅大旱,自四月至于是月……是时谷一斛五十万,豆麦一斛二十万,人相食啖,白骨委积。”三辅是京城周围地区。京畿之地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

“是时(建安元年八月,公元196年),宫室烧尽,百官披荆棘,依墙壁间,州郡各拥强兵,而委输不至;郡僚饥乏,尚书郎以下自出采稆(野生庄稼)  ,或饥死墙壁间,或为兵士所杀。”朝廷官员落魄到这种地步,平民百姓的生活亦可想而知。“是岁(建安二年,公元197年) 饥,江淮间民相食。”

人心在恶劣环境下是怎么裂变的呢?

比如一粒种子,在萌芽破土的时候,迎头遭遇了压在地表的石头,幼苗也是顽强的,它会沿着石缝蜿蜒扭曲着向上生长。

本文选自《中国人的大局观》穆涛著,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穆 涛,西北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现任《美文》杂志常务副主编。

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散文专委会委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

著有《俯仰由他》《看左手》《先前的风气》《肉眼看文坛》《放心集》《散文观察》《平凹之路》《土门·点评本》等作品。

作品荣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先前的风气》入选“2014中国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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