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张洵告诉我,为纪念他的父亲逝世20周年,准备再版其两部遗作《蛇侠》和《毒路》。我心里陡然一惊:20年了,张力离开我们一晃已经20年了!这是一段并不短暂的岁月,然而,许多往事回想起来却仿佛就在昨天。
我和张力堪称“三老”:老朋友、老同学,亦是老同事。从20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长达十几年间,两人的人生履历很多阶段几乎是重合的。说来有趣,1979年,他先我一年进入业大中文专业学习;1981年,我先他一年调到文化局剧目创作室任专业编剧;1984年至1985年,我俩又相隔一年前后脚调入市文联,继续共事。不久又一起奉命搭建《厦门文学》编辑部新班子,携手合作7年之久。1994年,他调到厦门电视台工作,从事电视剧创作。1999年转回文联任职,于是,我们又一起共事了3年。
和张力相识,大约在1979年间,那也是他步入文坛的起始。相较本市一些从20世纪70年代初开始创作的作家,张力出道晚了几年。他曾说过,自己从未想过当作家,当画家才是童年的梦想。一次他在报刊上读到一篇儿童文学作品,很不以为然,觉得若是自己写肯定更好。于是心血来潮,开始构思童话故事,但真要动笔时又发怵了。第二天便找到同是第二搬运公司的工友、当时在本市文学界已经小有名气的林培堂,希望与他合作。自此,他时常出入于培堂家中,两人名字并排出现在报刊上的频率也多起来。我是培堂家的常客,自然也和张力渐渐熟络。
张力最初给我的印象是外向,喜爱运动,童心未泯,好奇心强,容易冲动,是性情中人。他喜欢苏俄歌曲,高兴时,会忽然亮开嗓子,用美声唱法飚上一句“你看那可怜的老马”,或者“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
培堂告诉我,张力很有艺术天赋,悟性高,擅长讲故事、编故事。早在上杭县溪口公社插队期间,他就已经是队友们的讲古仙。返城后在第二搬运公司上班,曾一度被安排去车间修车,虽然在那里工作时间并不短,但他的修车技术并不见长。原因是,车间工友弟兄们喜欢听他讲故事,工作任务不繁重时,便将他的活儿全都包了,弟兄们埋头干活,他只负责在一旁开讲。他讲《七侠五义》《说唐》,讲《梅花党》……有时下班时间尚未到,前一天所读的内容已然告罄,一时卡壳了。弟兄们听得正入迷,急切地追问:“后来呢,后来呢?”这时,张力就会卖关子:“且听下回分解。”然后借故喝开水或上卫生间,离开一会儿。回来之后,他又滔滔不绝地开讲了。若干年后,一次闲谈中,我提起这段往事,张力一脸坏笑,他说其实后面的内容是他现编的。
某个星期天,我照例一早又到培堂家,张力已经早我一步先到。刚跨进门槛,就听见培堂指着案上的一沓稿子说:“很好,很完整,我没有什么可以修改的了。我看今后我们不必再合作了,你独立完成没问题!”
自此,张力仿佛铆足了劲似的,一篇篇佳作不断地从他的笔端流出。其代表作当推中篇小说《火车头牌足球》,长篇童话《好森林的故事》《咕噜岛》等。与以大人的思维构思、以说教手法叙事的所谓“儿童文学”不同,张力是以儿童的眼光、情感和心理去观察、感知和构建儿童世界,从而真实、细腻、传神地再现他们不同于成年人的情感、思维和行为方式,成功地塑造了一群富有20世纪80年代特点的儿童形象。张力曾经把“童趣”比喻成一只“载着顽野的孩子们和美丽的鲜花”的小船,他的作品正是这样一只只小船,悠悠地划进孩子们的心灵里。
不过一两年时间,张力的儿童文学作品,已经引起文学界的瞩目。我曾对他说,就沿着这条创作道路心无旁骛地走下去,在全国儿童文学界占有一席之地,必然指日可待。然而,内心不安分的张力,还是忍不住旁骛了。他将兴趣点和注意力转移到成人世界,转移到特区建设题材,在很短的时间里,接连捧出了一系列反映现实生活的中短篇小说,这期间的代表作当属中篇小说《海湾上的草原》和《鹰蛋》。它们叙述了社会转型时期的人生矛盾和情感纠葛,从不同层面展示了经济特区草创阶段的社会众生相。
张力热爱厦门,热爱闽南。英雄的城市、英雄的热土,赋予他英雄的梦想和强悍的气质。我们不难发现,无论是儿童文学,还是成人题材的小说,张力的作品都有着以下鲜明的特点:一是故事背景都在厦门、在闽南;二是故事内容都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三是主人公都散发着阳刚之气。评论家华夫这样写道:“他的小说常常裹挟着一股苍劲、峭利而略带咸味的海风,冲撞入我们的肺腑与胸臆,激起我们的心潮与血性,在我们的丹田里唤起一股阳刚雄放之气。”
正因为身上所具有的这种特质,他自然而然就卷进了20世纪80年代那场“寻根文学”的创作热潮。1982年,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因其《百年孤独》获得诺贝尔奖,从而得到全世界的认可,这刺激和启发了包括张力在内的许多中国作家。作家韩少功曾说过:“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他认为文学寻根,“是一种对民族的重新认识”,作家应该“在立足现实的同时又对现实世界进行超越,去揭示一些决定民族发展和人类生存的谜”。
如同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镇、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张力选择了厦门同安的丙洲作为他的创作地标。上述两部重要的长篇代表作,都以这片充满传奇的热土为背景,以在此生存、发展的族群为视角展开宏大叙事,开启“对民族的重新认识”,从而“去揭示一些决定民族发展和人类生存的谜”。
关于“丙洲陈”,老厦门人应该都知道,民国时期厦门码头由同安的“丙洲陈”“石浔吴”“后麝纪”三大姓势力所把持。作为三大姓之一的“丙洲陈”尤其值得关注。明末时期,颍川陈氏衍派丙洲,其子孙多以耕作与捕鱼为生。此地民风彪悍,习武者众。明末清初,丙洲是郑成功抗清据守的重地。1655年,因同安古城被清兵用炮轰陷,无险可守,郑成功遂命部将陈霸把同安旧城拆掉,将官署和部分居民迁至丙洲,修造新城,与金门互为犄角,在抗清斗争中发挥前哨作用。清末,这里出了一个在上海吴淞要塞与侵华英军喋血一战,宁死不降的民族英雄陈化成将军。厦门开埠伊始,丙洲人就率先占据码头谋生,高峰时,曾掌控5个码头。充满豪气与血性的岛屿,唤醒潜藏在张力心灵深处的英雄意识;对古中原英雄气质的崇尚与眷恋,激起了他的创作冲动。
我还记得,那大约是1988年夏季的一天,张力兴奋地告诉我,他打算长期到丙洲体验生活,将来写一部关于“丙洲陈”的长篇。他说,有位“二搬”的工友是丙洲人,愿意提供方便。他初访丙洲,邀我作陪。那时的交通不像现在这样方便,兜兜转转地驱车一两个小时,我们才到了目的地。
丙洲岛地势北高南低,东西窄而南北长,犹如一条大蟒浮游在海上。岛的北部有一条凌空隆起的巨石,状如蛇头,故称蛇穴。村里的宗族长老带着我们在岛上兜了一圈。印象较深的是参观一口已有600多年历史的四孔井,这是传说中的“蛇脐”。它原来是丙洲岛上唯一的一口淡水井,据说其神奇之处在于,不论春夏秋冬,雨涝天旱,此井长年不竭不溢,最高峰时供全岛4000多人饮用。蛇是丙洲人的图腾,张力将他的作品命名为“蛇侠”,应该出于此。
从那以后,张力真的沉了下去,一有空就到丙洲采访、搜集素材。他向长篇发起挑战,并先后拿出《蛇侠》《毒路》两部鸿篇巨制。
创作这两部小说时,张力的虚构能力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在一次采访中,张力得知早年在厦门码头,有过一个叫陈皮爷的丙洲人。据说有一回,当时的厦门总商会长曾对他说:“陈皮,你再这样调皮,我就让你捧着屎走路!”至于这句话因何而发,而陈皮爷又如何应答,讲述者也不甚了了。但是,就是这些支离破碎的言语,激发张力的无边想象。构思故事时,他将这些“据说”缀补起来,编织出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塑造出那些活灵活现、充满个性魅力的人物,为我们描绘了一幅风情独特的闽南乡村社会生活图景。
比起先前,张力的创作手法更趋于圆熟。他没有从确定的主题出发,总是以跌宕曲折的情节,在引人入胜的叙述中穿越沧桑世事,透露哲理思考,从而显现出他提炼生活素材和驾驭宏大叙事的能力。
雄浑剽悍的人物形象,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诡异神秘的传奇色彩,构成他的小说所特有的叙事风格。“丙洲陈”家族聚散生息、荣辱沉浮的漂泊史、开拓史,则为小说铺就了恢宏壮阔的历史背景,作品因此显得格外厚重而辽远。富有人物性格特点的生动细节,则造就了他的小说人物的立体感,读者甚至可以从陈皮爷、陈美楚、台湾浪人邵猪哥、林罗、土匪头子猫国等人物身上,感受到其呼吸的起伏和血脉的流动。
我曾惊讶于张力记忆的禀赋,他能记得多年前看过、听过和经历过的许多细节。他仿佛拥有一个装满细节的锦囊,写作时,随手一掏就有了妙不可言的细节。后来才知道,他为此下足了笨功夫:每天都写日记。有一次到他家做客,他向我展示一大摞很特别的日记本,每一册都是用美术速写纸钉成的大开本。日常生活观察的细节、场面和人物的行为、对话,都一一记录在册。遇到特别有趣的,他还会用毛笔画出,以加深当时的印象。
当然,他的小说的许多细节,并不完全来自这种个人化记忆。他还经常跑图书馆、博物馆,找寻有据可循的史料、闽南民间流传的野史、歌谣、民俗、俚语等,将这些千百年形成的群体记忆,融入笔端,成为创作的原料。
总之,这两部以长篇的形态来讲述闽南地域文化的作品,是对闽南文化的一个审美展现,也是对闽南文学和乡土文化的一个重大贡献。
长篇小说《蛇侠》《毒路》的成功,在社会上引起了反响,而由《蛇侠》改编的电视剧《剽悍家族》更是为他带来很高的声望和荣誉。不久,他又收获了同样具有传奇色彩的中篇小说《林雅》。然而,谁也意想不到,一个正当盛年的作家,竟然在艺术生涯处于巅峰之时轰然倒下!
记得张力常说,长篇小说是一个体力活。他常常把自己关在某个地方,一写,就是几个星期。我是在和张力出差外地同居一室时,才发现他有个与众不同的生活习惯:每天凌晨4点,就早早起床伏案写作。或许是因为这样长年拼搏,以致他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他尚有许多未完成的创作计划,却突然离去,令人为之扼腕痛惜。
张力从事创作20多年,在自己的艺术生命历程中,不断地拓展着创作空间,不断地拓展着选材的宽度和叙事的长度。他横跨文学、影视诸多门类,创作了长、中、短篇小说和纪实文学、电视剧等,在厦门文艺界留下了一个难以覆盖的长长的身影。他的创作实践,给了我们许多有益的启示与借鉴,其作品是厦门文艺创作的一笔可贵的遗产。
如今,张力离开我们已经整整20年,本市文艺界一些同辈人或许会偶然想起,然而,年轻一代中又有几个人知道他?
13年前,我曾在一篇纪念已故老文艺家的文章中,有过这样一段文字:“一次和文学青年提起本市20世纪八九十年代颇为活跃的一位小说家和一位诗人的名字时,他们竟露出茫然的神色。这令我大为惊讶,事实上,这两位文学界的精英先后逝世,距今不过六七年时间。于是感叹岁月无情。”我所说的那位小说家指的就是张力。
行笔至此,我突然想起19世纪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面对着西敏寺内的“诗人祠”所发出的一段感慨:“但愿后世能永远纪念他的恩赐,因为他所遗留下来的,并非空洞的名字和虚夸的行为,而是智慧的宝库、思想的结晶和珠玑的文字。”
据说,相关部门正计划将丙洲岛打造为厦门的“圣淘沙”,成为新的文化旅游和休闲度假区。现实的丙洲正在变化,但曾经的丙洲会因为张力的小说而定格下来,并将永远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