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当代小说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小说专业创作委员会委员,入选中宣部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历获鲁迅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德雷克海峡的800艘沉船
弋舟
1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晚上八点二十分,段欣慧登上了海南航空公司的航班,从海口飞往西安。五十分钟后,航班在美兰机场准点起飞。不出意外的话——会出什么意外呢?——她会提前在咸阳机场落地。
是啊,会出什么意外呢?飞机爬升到巡航高度时,她一边调整椅背,一边在心里反问自己。
段欣慧习惯了这种内心的对话。有时候,她也会认清自己热衷于假设出两个自己,不过是为了聊以自慰。独居日久,她形成了固定的自语模式,凡事总归要先用一句消极的假设——“不出意外的话”——来做铺垫,继而再给出一个并非板上钉钉的结论。“不出意外的话”,对她来说,是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金句。“不出意外的话,中午会准时用餐”;“不出意外的话,晚上能睡个好觉”。世界运转无碍,仿佛全靠某个意外的缺席才成就了一桩又一桩的小奇迹。这让平铺直叙的世界具有了不确定性,也让一顿午餐和一个好觉,都显得有如神助;重要的还在于,这个金句显而易见的荒唐感,又能给她提供出自我辩论的基础——会出什么意外呢?就这样,自我的对话完成了,聊以自慰也完成了,就像成功地将自己一分为二,并且,那个看上去更具理性的自己,还占了上风。
夜航的旅客不多,机舱里空着不少座位。段欣慧这排就没坐满,她的邻座,一个像是公务员的年轻男人,和她隔着一张空座。男人靠窗,她靠过道。三个多小时的航程,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至少需要让行一次——把腿屈起来,侧放在过道,给他留出去洗手间的通道。会出什么意外呢?除非他有着一颗蓄水能力惊人的膀胱。段欣慧自嘲着在心里念叨。事实上,空中服务还没开始,男人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上了两次洗手间。段欣慧由此意识到,这回,自己踏上的恐怕是一场没有神助的旅行。
旅行对于段欣慧而言,已然是活着的常态。独居后,她在四十三岁获得了所谓的财富自由。比她大三十岁的亡夫留下的财产,丰厚到令她不敢相信——不出意外的话,足以让她将这辈子都用来云游四方。她也的确因此过上了一种“说走就走”的日子。这种日子似乎被许多人所向往,但走个不停,难免会削弱她与人间生活的关联。段欣慧先是渐渐地没有了朋友,继而,连父母都联系得少了。有时候,身在旅途,她会想,如果她就此失联,消失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不出意外的话,没个三年两载,身在武汉的爸妈都不会想起来找她。
不出意外的话,此生铁定就是一场漫长的旅行了,一直走到走不动的那一天,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倒下。她想,鲜有地没有反诘自己,而是默默祈祷:那么,请让这旅途是被神所祝福的。
可是神真的常常缺席。航班延误、天气突变之类的就不用说了,大到被人抢了手机,小到遇上个尿频的邻座,旅途中,她遭遇过太多不测,意外是无法完全避免的。但她已经停不下脚步。
空乘发过餐食后,男人又一次挤过她的双膝去了洗手间。她自作主张坐到了他的位子里。他的空位上留着一份报纸,此前一直心不在焉地翻看,给人的感觉是以此抵抗着内急的再一次光顾。她将报纸拿起,在男人回来时递向了他。这个男人真的具有一种公务员才有的理性,他迅速领会了她的意思,乖巧地坐进了她空出来的位置,似乎是想要表达一些歉意,男人还用手势示意那份报纸也一并归她了。
她并不想看报纸。但巡航在平流层的飞机平稳得令人昏昏欲睡。相较于看报纸,她更不想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身边睡着。她常常在飞机上看到睡相让人不能恭维的女性,立誓绝不让同样的一幕在自己身上发生。舷窗外,一万米高空中的夜色不过就是一张黑幕,她只有去想象,落地后,不出意外的话,会有一张酒店的大床等着她。会出什么意外呢?轻车熟路,酒店早已经订好了,接机的车,也在平台上落实了。
没有意外,只能让睡意更浓。她强打起精神,翻看手中的报纸。是一份《环球时报》,应该是登机时男人从舱门口自取的。在一种若醒若睡的状态里,段欣慧依稀看到这样一条新闻:
……国防部长埃斯皮纳称,找到幸存者的机会比较渺茫,但仍会全力以赴。事故原因不排除任何可能性……此次失联飞机于1978年制造,在美国服役至2008年。2012年智利花费700万美元购入,2015年进入智利空军服役……德雷克海峡是智利本土通往南极基地最短航程的必经之路,这里是太平洋和大西洋水流的汇合处,没有任何陆地阻挡,该海域一直以恶劣天气著称,气温极低且常有严重暴风雨。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已有800艘船只沉入德雷克海峡,造成两万人死亡……智利军方表示,飞机起飞时,飞机状况和天气状况均良好。搜寻行动将持续至少6天,并可延长4天……
是一条关于空难的报道,嗯,还提到了海难,总之,神又缺席了,天上地下,皆是灾难。那些翔实的数据令她振作了片刻,“美帝国主义”,她的心里好像如此谴责了一下,多少对卖旧飞机这样的行径感到了不齿。继而,有种幻觉般的宏大图景席卷了她的意识:寒冷的海峡,疾风骤雨,怒浪惊涛……但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800艘沉船”这个概念,只不过,这个清晰的概念全然又被睡意给包裹了。如实说,谁靠着飞机舷窗睡着的样子都不好看。
她在机身落地时巨大的顿挫中醒来,迷惘地看着一个像是公务员的年轻男人朝她略带羞涩地微笑。拉起遮窗板,她发现外面在下雨,停机坪倒映着被冬雨扭曲了的光斑。她看了下腕表,差十分钟零点整,果然提前了。打开手机,预约接机的司机已经发来了按时接驾的短信。她没什么行李,不过是一只登机箱,还有一件同样塞在行李舱中的羽绒服——登机时,海口的气温将近30度,羽绒服完全就是一个行李般的存在。年轻男人友好地帮她从行李舱中取了箱子,她道了谢,自己拿下羽绒服,套上,下意识地将那份遗落在座位上的报纸重新拿回手里,卷成圆筒状,握住,好像如此一来,作为一个旅人,她的行囊才不会显得过于单一。
2
新年将近,吴尤莉计划给自己买件礼物。至于买什么,她一直拿不定主意。不是怕花钱——她又不会琢磨着买套房子来犒劳自己。别说房子,丧夫后,她可能都没有过千元以上的消费记录。她并不因此感到匮乏。她觉得自己没什么欲望,对什么都不抱有期待。这个新年的计划,只是作为一个“念头”存在,而有一个“念头”,对吴尤莉来说,反倒是种比较愿意体会的感觉。
她三十六岁,身高接近一米七,看起来还行——最初,这个判断的依据是:不乏男人对她兴致勃勃。后来,经了些不堪的事,她搞明白了,男人对所有的女人都是兴致勃勃的,他们随时都想碰碰运气,激发他们的,恐怕是一个“类”,而非具体到某个身高一米七的女人。明白了,就获得了宝贵的自知,于是比起同龄的女人,吴尤莉反而真显得有点“看起来还行”了——至少,她比她们苗条,比她们肤色好,比她们高挑。
这天早晨,吴尤莉的那个“念头”落在了实处。就买一只电动剃须刀吧。听见父亲在卫生间里的抱怨,她做出了决定。“充了一晚上电,只能刮半张脸!”吴玉福的声音并不大,但还是被她听到了。有时候,情绪比音量更能决定话语的传播效果。
房子是父亲的,老式的三室一厅。吴尤莉搬进来两年多了,承受着父亲的乖戾,她只能归咎于是自己的不期而至对父亲构成了麻烦。她也想过另找个住处,但条件真的不允许。亡夫除了给她留下一堆窟窿,什么也没给她留下;好在,也没给她留下个孩子,否则真是不堪设想。好日子也有过,但好日子的背后,是负债累累。丈夫活着时,铁肩担道义,只身营造虚假的繁荣;他可真是条硬汉,然而有一天这条硬汉突然撑不住了,一跃从二十七层的楼顶跳了下去。水落石出,好日子瞬间露出了狰狞的本相。一切都没了,生活不是清了零,是变成了负数。至今,吴尤莉还背负着几项被法院判定了的债务。
吴尤莉在三十四岁的时候,重新又做回了吴玉福的女儿。不是说父女俩一度泯灭了天伦,是说那种一个成年人突然不得不重新返场、再次回到一种仿佛不具责任能力、需要被监护的角色里的心境。吴尤莉想过,如果母亲还活着,自己的不适感也许会减弱一点,有爸有妈,即便参差不齐,共同挤在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里,也会让一切显得“正常”点。遗憾的是,母亲在她婚后不久便离世了——宫颈癌,发现得太晚了。吴尤莉时不时会想,没错,如今同住在这套房子里的,是一对父女,但你也可以这样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和一个六十多岁的鳏夫。
对于亡妻,吴玉福没有悼念之情,全是怨怼之意。他认为罹患宫颈癌,正是对那个女人的惩罚。“她这一辈子,男人太多了!”吴玉福对着吴尤莉这么嚷过一次。至于何出此言,吴尤莉不想细究,也不想在自己的成长记忆中重新寻回尘封的蛛丝马迹;她倒是补充了一下宫颈癌的医学知识,原来性伴侣过多的确也是一条致病的缘由。如今,面对吴玉福,她只感到自己实在难以给自己定准角色,她找不到作为一个女儿的感觉,可也找不到不是一个女儿的感觉。对于吴尤莉,作为一个父亲,吴玉福又并非一无是处。除了会开车,吴尤莉一无长技。两年前,她去驾校做过教练,但从业的经历只是让她坐实了男人兴致勃勃的本质。这时候,吴玉福全然像一个慈父,他给吴尤莉买了辆丰田卡罗拉,还是辆新车,他鼓励她去开网约车,以一个父亲的口吻对女儿说:“命运这把方向盘,还是要握在自己手里。”那一刻,吴尤莉恍然记起,眼前的这个父亲,退休前是中学的历史老师。情绪好的时候,他还会跟女儿评价一番客人,譬如:“看上去是个有教养的人,结果把擤鼻涕的纸扔在车上。”可是转天,他又会性情大变,常常是吴尤莉做好了饭,他却铁青着脸泡了桶热干面自己端进卧室吃。
这天早上,当吴尤莉决定买一只电动剃须刀的时候,她不能给自己的这个念头定义——究竟是给父亲的一个礼物,还是给房东的一个贿赂?
吴玉福从卫生间出来了,的确是只刮了半张脸,这让他的脸色看起来尤为阴晴不定。残留的胡楂仿佛是一片不祥的阴影。“怎么不多睡会儿?”她小声问,没指望得到回答。她这么问是有道理的,昨晚最后一单活,是他去机场拉的人,回来睡下,怎么也要到半夜了。自从开上网约车,为了安全起见,吴玉福经常替她跑夜活,显然,这算得上是一个标准的父亲对女儿才会有的顾念。但是此刻吴玉福有些发呆,他从卫生间出来,给人的感觉却像是“进来”似的,好像一个人两脚踏空,突然陷入到了新的境遇中一般。在吴尤莉眼里,这的确又不像是一个父亲了。像什么呢?某个念头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3
“所有世纪的二〇年代都辉煌。”
微信群里有人发出的这句话让胡晓虎心头一热。考虑到新年将至,那个“二〇年代”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恐怕任何人看到这句话都会心头一热。“世纪”“年代”“辉煌”,都是自带热力与光芒的词啊。胡晓虎不由得默算了一下——就是说,八十五个小时后,辉煌便要普照万物了。他有些激动,是种久违了的感觉。这种感觉他也说不准,但是在他当兵的那些日子里常常会被点燃,一道命令,一次动员,都会令他产生同样的情绪。他感觉被激励,即便作为队伍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也会有一种欣然而隆重的神圣感。
但是这句话被湮没在信息的洪流中了。他给这个群设置了“消息免打扰”,偶尔翻看一下成百上千的言论,随即删除掉,等着下一次信息重新注满这条他和战友们保持链接的通道。没错,这个群里的都是复转军人,基本上都是在各种培训班上认识的,如今大多分布在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曾经的军人们自发地组织起来了,如同一支影子部队。
好像没人对这句话做出响应。大家在群里基本上都是自说自话。有人发地铁里人潮涌动的照片;有人说两句本单位的节日福利;还有人分享昔日的军歌,《打靶归来》什么的。各自抒发,各自捕捉能够触动自己的信息。胡晓虎查看了一下发布这条信息的主人,果然,是位文联干部,头像是一个打着领带的卡通人物。然后,他在群里也发了条信息:目前已有800艘船只沉入德雷克海峡。没什么道理,他可能只是觉得这句话比较接近自己此刻的心情,觉得“800艘船”“沉入”“德雷克海峡”,同样也有一种令人心头一热的、辉煌的气质。
胡晓虎发出信息后,才想起这句话是两天前自己在飞机上看到的。它出自一份《环球时报》。现在突然想起,说明当时还是触动了他的,这条新闻中那道不祥的海峡,当时在他看来有种被诅咒过的意思。伴随记忆而来的,还有无法令人忍受的、同样像是被谁诅咒过一般的腹痛。海口之行是他分配到社科联工作后的第一次出差,热带地区的水土彻底击溃了他。在海口待了短短三天,他就拉了两天半肚子。胡晓虎想起,自己在返程的航班上是如何煎熬的了——他妄图用一份报纸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在报纸上,地球人四处杀人又放火,但都抵不过他肚子里的革命。只有这条事关空难与海难的消息短暂地对他有效过,也许是“800艘”这个具体的数据要胜过一切抽象的灾难,他的注意力因之转移,获得了间歇的安宁。
他的信息发出后,同样也迅速地湮没在群里了。今天大家好像都闲下来了,往常这个时候,临近中午休息,也没几个人上来扯闲篇。
2019年12月27日11时许,西咸新区昆明池生态保护区发现一名未知女性尸体(下附照片),身长1.65米左右,体态较瘦,年龄45岁左右,上身着紫色羽绒衣,衣领为连帽样式,现死者身份不明,有知情者请与市公安局刑警二队联系。
有人发上来这样一条公告。不出所料,发布者当然是位警察;不知出于什么动机,他很快又将信息撤回了。胡晓虎被这条信息惊动了一下。他看到了那个女人的头像,像是睡着了,也并不血腥,不过是睡相不大好看。胡晓虎觉得自己应该想起些什么,但又不是很确定。他想专门私信一下那名警察,但又因为自己的不很确定而打消了念头。
他显得有些茫然若失,无所适从地在心里确定了一下自己的返程日期。十二月二十六日,夜。然后他起身检查了一下办公室的电源,确认该关的都关了。下午陪领导看望一下退休老人,他就不用再回单位了。他要在元旦那天结婚,与辉煌的二〇年代一同开启自己的婚姻生活,单位提前给他放假了。删除这组群消息的时候,他看到群主发布了群公告:单位要求,公务员不允许组建与工作无关的微信群,本群即日起解散,祝战友们新年快乐。无论如何,这不能算是个好消息,尽管,也无关痛痒。
中午他要回趟家,李琳,他的未婚妻,让他抓紧把新房的煤气卡充足,他早上出门忘带卡了,只能抽空回去取一趟。他不想和她吵架,就像他不想结婚。单位离家要乘坐十二站地铁。好在中午地铁上的人不是很多,但也没有空座,胡晓虎靠在关闭的车门一侧,突然感到肚子里又翻滚起来。应激一般,他的脑子里自发地出现了一道怒浪惊涛的海峡,这让他又一次获得了片刻的安宁,“800艘沉船”与“辉煌的20年代”这两组概念共同协力,令他在隐隐的不安中获得了平静。
4
吴尤莉比同龄人显得“看起来还行”,也许是遗传了吴玉福的基因。六十四岁的吴玉福看起来就比同龄人年轻许多;至少,吴尤莉的身高一定是受惠于遗传的,吴玉福在生命的鼎盛时期,身高曾达到过一米八五,即便如今缩水,在一群老头当中他也算是挺拔的。对于任何孩子,有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父亲,都是个加分项。吴尤莉年少时也的确以此为荣过,面对父母间的龃龉,她会不自觉地倾向于同情父亲。一个挺拔的男人,仿佛天然地就多了些正确性。毕竟都是做教师的,吴尤莉的记忆中,父母的冷战不少,热战不多,一对男女常常各自沉默,但沉默和沉默的气质迥异。个高的那个,沉默得如同雪山,让人生出对于高冷的仰止;个矮的,就吃亏,连沉默都显得是理屈词穷。幼年的吴尤莉以此判断着父母的是与非,她认为母亲的错误全是因为个子矮,是不具优势的身高让这个女人成为蒙羞的过错方。直到她十四岁的那年,雪山骤变为火山,沉默的吴玉福爆发了,对自己的女儿嚷出一句:“她这一辈子,男人太多了!”吴尤莉这才骇然面对了这样一个事实:原来,她的母亲,其貌不扬的中学物理教师田冰茹,居然在婚姻生活中从未安分过。她是以此缓释来自丈夫身高的压力吗?千真万确,母亲是因为有错才显得像是个罪人,这跟身高处于劣势压根儿无关。但是,这个事实之中蕴含的人性线索太复杂了,十四岁的吴尤莉根本择不清。她并没有因此更加轻视母亲,反而,对于父亲的观感还打了折扣,仿佛这个一米八几的男人徒有虚表、虚张声势,应该打回到一米七去。
火山般爆发过几次后,吴玉福开始了具有规律性的失踪。每年,他都会在三月中旬离家一段时间。去哪儿了,不知道。田冰茹不问,可能也是不能问与不敢问;吴尤莉不问,说不清为什么不问。这个三口之家,彼此间好像没有相互过问的权利。结婚后,吴尤莉的丈夫,那位铁肩担道义的硬汉,有一次对吴尤莉点明了要害:“你爸肯定在外面有人了。”她才直面了一下现实,竟觉得父亲重新有了挺拔的迹象。
田冰茹去世的那一年,吴玉福没有离家。他中规中矩地给亡妻办理了后事,火化,买一块价格不菲的墓地,竖碑,碑文也镌刻上自己的名字——用红漆涂抹住,以待日后合葬,再刮掉油漆,与田冰茹的名字并肩。看上去,他什么都能接受,接受龃龉频仍的一生,也接受被指定了的墓穴。这同样关乎复杂的人性,吴尤莉对此是爱莫能助的心情,只不过将同情分摊开,一半给了母亲,一半给了父亲。就此,她也更加无意过问自己丈夫的真相了,由那位硬汉顾自去承担着他愿意承担的一切,她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可能还有个儿子,但是又怎样呢?她不拒绝最后也跟这硬汉刻在一块碑上。
搬回来和父亲同住后,她知道了父亲的秘密。原来,每年的三月份,正是武大樱花盛开的时候。吴玉福给吴尤莉买了辆丰田卡罗拉,提车的那天,他的心情很好,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突然就袒露了心声。“每年我都会去看看,”他说,“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大学时代。”吴尤莉无动于衷,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新车的方向盘,就像是遵嘱掌控住了自己的人生。这样就好理解了,吴玉福毕业于武汉大学历史系。他在晚年热衷于和武汉相关的一切。他喜欢看《百家讲坛》,因为里面有口若悬河的易中天,他说,他在大学的时候听过易中天的课;他不断地网购热干面,每次情绪恶劣的时候就自己煮一桶吃。有一次,客人投诉到平台,说他在车上不停搭讪,热情过度,还绕路,他对吴尤莉说自己不过是因为那女人来自武汉,好心想多拉人家看看西安的夜景。
也是条硬汉,吴尤莉在心里评价。当他将自己的名字与亡妻的名字刻在一起的时候,他需要在人间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平衡,那不是你有“太多男人”我便“外面有人”的简单对称,是对命运本身的精密修复,如果非要换算成一个公式,差强人意,大约是:你在你的命运里颠簸,我追念我的樱花。
在网约车平台上注册的是吴尤莉,按规定吴玉福是不能代驾的,而且,他也过了六十岁,这些都不合规。好在,迄今还没遇到过大麻烦。大多数时候,他是一位能够给人好感的司机,这位瘦高的师傅,衣着得体,沉默寡言,每一年都被樱花熏陶,别有一番知识分子才有的气质。除非他遇到一位有武汉口音的客人。
5
中午,吴尤莉在开元商城买了一部三星牌电动剃须刀,两千八百元。付款的时候,她想到了法院给自己的“限高令”。衡量一番,她确定自己的这笔消费应该不能算作是高消费,但她还是感到了些许兴奋——那种轻微地破坏了什么或者冒犯了什么的兴奋。在商城七楼,她吃了碗面条,带着兴奋劲儿,她还“恶意”地给自己加了份肉,然后匆匆驱车赶往机场。她的下一个单子是下午三点在咸阳机场的T2航站楼接人,这种单子对于网约车司机堪称福音,好过在城里绕来绕去。
车子开上机场高速不久,她收到了吴玉福的一条微信,没容她细看,一桩车祸发生在她眼前。眼睁睁地,吴尤莉看着前方那辆白色的日产轩逸扎进了一辆大货车的车尾。好在车距足够大,吴尤莉来得及避险。她与事故现场擦车而过,几乎没有停下的念头。车子上了高速公路,就如同上了传送带,人的意志也仿佛不能完全由己了。但是只那么一瞬,她也能确定日产轩逸的司机凶多吉少。货车上拉着几十辆排列整齐的新车,居然也是日产轩逸,这让追尾的那辆像是一头扎进了亲人的怀抱,车头完全塞进了车尾,如同被一把大钳子捏碎了。路面上的碎玻璃像是洒满了一地的光芒。她在发抖。这段路面经常有车祸发生,像是被诅咒过一样。跑上网约车以来,吴尤莉在此就目睹过不下十次的惨烈场面。但是今天不同了——这辆日产轩逸的车主她认识。
罗哥,大家都这么叫他,但年龄恐怕还不到三十岁。跑网约车的经常会在候机时相互打趣解闷,一来二去,熟悉了,罗哥开始在她这儿碰运气,给她献殷勤。有一次,就是在T2航站楼的停车场,罗哥邀请她坐进他的车里,感受一下后排的“大沙发”。不错,正像同行们说的那样,轩逸的乘坐空间的确比她那辆卡罗拉要大一圈,不但空间大,这后排的座椅还很柔软。罗哥说这正是他好评率高的原因所在,乘客基本都坐后排,“他们的屁股舒服了,人就舒服了。”他在炫耀,她却做出了事后自己也想不明白的事——伸手钩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脸与自己的脸拉近,直到两张嘴咬合在一起。她有欲望,也能感觉到小伙子的欲望,但对方想进一步的时候,又被她不由分说地推开了。她从车里钻出来,狠狠地抹嘴,心里面竟是万分的委屈。这委屈她也不知从何说起。似乎是不甘于卡罗拉被轩逸比下去了,这让她想起了自己曾经是开过顶配普拉多的,似乎是两人年龄上的差距让她感到了屈辱,她愤恨于一个小伙子对她的蠢蠢欲动;也似乎是她被她自己的欲火吓着了。似乎是,似乎也都不是。从此罗哥开始明目张胆地追求她,给她送花,给她买盒饭,发出莫名其妙的邀请,在候机楼前的停车场演戏一般地表演着他夸张的爱情——没准就是演戏,网约车司机们是观众,他知道自己在被围观,卖力地排练这个噱头般的角色,并且也因此粉饰了他自己都难以直面的欲火。她没有再给过他任何机会,就像如今被“限高”着的她,停在机场,却不被允许乘机。
小伙子的热情渐渐熄灭,他们本来就不是持久燃烧型的。但是,今天目睹了这场车祸,吴尤莉还是认定自己可能难辞其咎。罗哥一定也看到她行驶在后面了,于是,为瞬间的跑神付出了代价。这个念头令吴尤莉不停地发抖。
客人是一对情侣。两个人上车后都咳嗽不断,尽管这样,还要用明显充了血的嗓音喋喋不休地吵架,搞得吴尤莉烦躁不已。拉完机场的这单活儿她就回家了。还不到六点,往常这个时候正是接单的高峰期。一个月必须在线至少200小时以上,每月最少完成400单,这是平台对她的要求,但是今天她没法干了,觉得自己像个命案在身的逃犯。
吴玉福不在家。七点多钟吴尤莉叫来了外卖,敲他卧室的门,发现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这时候她才想起去翻看手机微信,然而,吴玉福的那条信息显示撤回了。她拨他的号码,对方已关机。不知为何,吴尤莉感到了空前的焦虑。当然,她没那么牵挂他,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至少,父女俩之间从来都表现得像是管你爱在不在的样子。但是此刻吴尤莉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不安。她想,可能是那场车祸导致了她情绪的紊乱,但觉得又不大对,她不是没见过酷烈的现场——肝脑涂地,那条硬汉横在二十七层楼下的场面,她也是领教过的。房间里黑黢黢的,吴尤莉没有开灯,一个人枯坐在客厅的沙发里。
十点半的时候,吴玉福的电话打了进来。
“我在武汉了。”他说。
“武汉?”吴尤莉下意识地确定了一下日期,“现在?”
“对,刚下飞机。”
“武大的樱花开早了?”
“我们几个老同学约好一起跨年。”他说得有些不情不愿。
“跨年?”
“对!二〇年代了!”吴玉福大声说了一句,随即挂断了手机。
6
第二天吴尤莉没出去跑活。她觉得自己病了,嗓子痛,鼻子闻不到味儿,四肢无力,好像还有点发低烧。网约车司机也有自己的群,她躺在沙发上不时翻看,果然看到了罗哥的噩耗。死了。这竟然令她有股尘埃落定的轻松感。群里还在散布一桩凶案。一个女人,横尸昆明池,年轻,不,老女人,光着身子,或者半裸……司机们相互交换着并不一致的说辞,人人都像是掌握了一手消息。只有一点是确凿的:此刻,一具不知名的女尸要比横死了的罗哥更吸引人们的关注。警察已经在机场调查了,他们怀疑死者可能是从咸阳机场落地的旅客,网约车司机们,有重大嫌疑。群里面散布着的,与其说是恐慌,不如说是快活。有人打趣,质问他人还不赶紧去自首,有人追问到底是个年轻女人还是个老太婆;反正二十六号晚上拉活的都没跑!——这句话让吴尤莉的心骤然悬了起来。她甚至看了下手机的日历,认真估算,昨天、前天,这么倒推回去,终于确定,那晚是谁去机场拉了最后一单活。
她去吴玉福的卧室,想要得到某个说法,才意识到他已经走了。她拨通了他的手机,“喂”了一声,竟不知从何说起。
“你有事?”吴玉福问。
“没有,”吴尤莉感到嗓子干涩,有种火辣辣的刺痛,“今天二十八号。”
“对,我们先聚聚,有些外地来的老同学陆陆续续到。”
“你都好吗?”
“我?”
“武汉冷不冷?”
吴尤莉难过极了,突然就涌出了眼泪。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难过。
“和西安差不多。”
“你衣服带得够吗?”
“不冷,我穿着大衣呢。”
她知道那件大衣,灰色,羊毛的,他穿着比易中天还像个教授。
“那就好……”
她抽泣着终止了通话,因为实在说不出更多的话了。
她下了楼,钻进卡罗拉里,好像此刻一个狭窄的空间更能让她感到安全。老旧小区,没有规划的停车场,业主们的车见缝插针地塞在公用路面上。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正耐心地鞭笞着这些给人添堵的家伙——他远远地这么干过来,手拿一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麻绳,一辆接一辆,绝不放过地抽打。她打开了车里的广播,这个动作本身就带有对抗性——平台规定,载客时不允许开广播。下意识里,她已经开始和什么事物较起劲来。广播里有她不知名的乐曲响起。古典音乐,交响曲。她看到了那卷遗落在副驾驶座下面的报纸,捡起来,心无所属地翻看,不过是给自己找件事做。循序渐进,男孩干到她的车前了,看到车里有人,手里扬起的鞭子犹豫不决了。在她鼓励性的目光下,他对着卡罗拉的车头抽了两鞭,然后笑着继续干他的活去了。她体贴地为男孩着想,也许是他手里那截麻绳太过奇怪,身在二十一世纪的城里孩子压根无从识别,于是,策马扬鞭,某种古老的人类经验被神秘地唤醒了,令他激动地应用了起来。她觉得自己这辆车也真像是被鞭子抽打过的马,倏忽就委顿了。后来,她把驾驶座的椅背放低,半躺进去,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在深深浅浅的睡意里,在时起时伏的乐声中,她成为了一艘正奋力穿越着凄苦海峡的、破浪的巨轮。
二O一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从这天起,吴尤莉开始了焦虑的等待。她在等一个电话,当然是来自警察的。她差不多已经在心里决定了,她会告诉警察,二十六号晚上是她去机场接的客人。显然,这个谎言一点也经不起检验,他们有太多的手段可以将其戳破。但她决定了,无论如何,这个谎她是要撒的。她认为,这是一次重要的报偿,至于报偿什么,她也一下子难以捋清。是为了女人田冰茹对男人吴玉福一生的背叛吗?是为了父亲吴玉福馈赠的那辆丰田卡罗拉吗?不不不,即便都沾点边,但绝对没这么简单甚至是——下作。没错,就是“下作”,这个词蹦到吴尤莉脑子里,全然否定了她能想到的那些动机。因此,她也小心翼翼地触到了“下作”的反面,那个她感受起来都会万分犹豫的——纯洁。像是遭遇了难以启齿的情绪,三十六岁的吴尤莉,决定撒一个弥天大谎,有生以来第一次切近了一种自己没有体会过的情感。她也好像突然理解了吴玉福将自己的名字与田冰茹镌刻在同一块碑上的理由。那是生命本身的奥秘。
在二十一世纪一〇年代的最后三天里,吴尤莉陷入在双重的想象中。她一边想象着一个负案在逃的凶手——有一张剃了半边胡子的脸;一边想象着一个毕生忍辱负重的男人——常年给小区里的流浪猫投食。她感到了自己的同情,这种同情是不具体的,它是弥散的。怀着同情之心,她还想到了自己的亡夫,想着有朝一日,也把自己的名字和那条硬汉的名字刻在一块碑上,墓碑上的字总是让人感到有些妄自尊大,但死都死了,还要怎样呢?甚至,她还想到了罗哥,想到了那根伸在自己嘴里激烈搅动着的舌头是多么富有宝贵的生命力、富有人的道理。
警察的电话始终没有打来。吴玉福却打过一次。
“我给你买了套房子。”开宗明义,他在手机里说。
她能听到手机里喧闹的声音,一群老人发出的青春新声。肯定喝酒了,他们肯定还喝了不少,南腔北调,荒腔走板。
一瞬间,她竟笑了。
“我不要你的房子。”她说,又补充道,“你好好的,就好。”
“房子还不错,”他自说自话,有些慷慨激昂,“在昆明池,能看见沣河。”
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开始下沉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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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尤莉在新年得了场此生最严重的病。她觉得是感冒,但又不太像。她从没想过一场感冒会如此凶狠地撂倒她。最难熬的几天,她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压在身上,可还是冷得不停打摆子;而且病程也超长,差不多半个月后她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点儿,如同九死一生。她在病中问过父亲的归期。她并不想问到这个问题,其实还想回避掉这个问题,但有些问题如同是被规定好的铁律,必须要去执行,就像当你有一个离家在外的父亲时,你就只能问问他什么时候归来。吴玉福在手机里说“快了”,人却是迟迟未归。这些天吴尤莉还偶尔想起过母亲,气血两虚的她突然觉得母亲这一生的荒唐之中也有着一种类似于荒凉的美,作为一个不幸身材粗壮的女人,她活得该有多么地用力。
二O二O年一月二十三日,武汉封城。吴尤莉在电视上看到的新闻。新闻中说:这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她拆开了一部三星牌电动剃须刀的包装,把里面的机器摆在卫生间的面盆上,就好像剃须刀的使用者刚刚离开,或者即将到来。
同一时刻,新婚的胡晓虎挤在已经有人戴着口罩的地铁里回家,他将在辉煌的时代里学习如何克服厌婚的情绪,嗯,这是人类的第一次;身在大理的段欣慧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收听着新闻,一边做出决定:不出意外的话,等到解封之日,她就在第一时间赶回武汉,回到父母的身边,回到生活本身中去。远处的洱海风平浪静,是该结束这无尽的旅程了,她想,我历经了路上的一切:抢手机的歹徒,飞机上内急的邻座,乃至古怪而热情的网约车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