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迅：摸到生活原本毛茸茸的质感

真实世界，

往往粗砺而拙朴，

周迅对它日渐生出了好奇。

于是拨开围在周身的那层气泡，

走入寻常。

她想拽着日常细节的绳索，

沿着牵引，

摸到生活原本毛茸茸的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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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一下起雨，就恍若回到故乡。雨簌簌地下过一阵，树叶会被打得湿重，冲刷出泥土的气息。身体里的那条河又流动起来，一些独属于自己的往事，被雨水一轮一轮漾开，潮湿的记忆包裹上来。

周迅说，她想回南方了。

周迅自小生在衢州，一座千年浙西古城，自带烟雨气质。衢江浩浩悠悠绕城而过，江边是她的秘密基地。每逢枯水期来临，江心有湿润松软的滩涂，上有大块鹅卵石，她挽起裤管，和同学下河摸石头。“上岸后把柳条编成一个环，顶在头上。也不知道在玩什么，反正就是要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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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把日子拉得很长，余晖能映红整个天际。吃过晚饭，她和家人来到岸边，“散步就很舒服。”露营文化兴起前，衢州人早已习惯在草地上放风筝和野餐，铺上一块油布，席地而坐。到了周末，爸爸会带她去田野里认蔬菜，“所以我现在认识很多菜，认识一些树，都是小时候学的。”

府山公园是几代人的回忆，因为园里有防空洞，小孩子们常带上手电筒和毛竹棍去“探险”。洞里漆黑又潮湿，挂着不少蜘蛛网，不时飞出蝙蝠。她记得公园里有个溜冰场，经常约同学一起，租一双双排轮的旱冰鞋，一玩就是一下午。“小时候不知哪来那么大劲头，一圈一圈地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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衢州有四座电影院，最老的要数人民电影院，父亲在那里做放映员。每到夏天，门口写着“冷气开放”四个字，大厅进去左侧有一条长廊，展示当月要上映的电影海报。暑假会给学生提供套票，“我就不用买了嘛”，她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偶尔偷偷带同学进去看电影，因此在班上人缘极好。

那时逛街就去十字街头，当地并没有这个地名，它由四条繁华小街交汇而成，路边是梧桐树掩映。这里有水果店、新华书店、理发馆、副食大楼，小贩卖着各色零食，油炸粿、江山糕、豆腐花、螺丝烧饼……“初中的时候只要一约同学，大家就在十字街头碰面，也没有太多钱买东西，就是逛地摊儿。”

周迅最爱的街头小吃是小葱饼，其实是一种吊炉烤饼，“炉”是用汽油桶改造而成的。周迅最爱的街头小吃是小葱饼，其实是一种吊炉烤饼，“炉”是用汽油桶改造而成的。葱饼撒上芝麻，贴在炉壁上，烤到金黄就顺边扒下来。每个弄堂口必有一个葱饼摊，半个巴掌大小的饼，皮薄，吃上去特脆。“除了妈妈做的菜，最爱吃这个。”一半馅料是小葱和酱油拌着喷香的猪肉，另一半是辣椒。一咬一口汤，辣得直哈气。

和江浙的清淡口味不同，衢州人很能吃辣。周迅从小就能吃，家里炒菜都放一点辣椒。“南方的葱也小，姜也小，芹菜也小，家常菜很像湖南菜，没有那么油。南方人心思又比较细，这放一点那放一点。”等到“橘子红了”的时候，用红衢橘皮和青辣椒切末，拌上豆腐干，和黄酱一起大火快炒，出锅后就是下饭的衢州杠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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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秋天，衢州就成了山林画卷，一片枫林，一带秋水，数点白鸥。周迅小时候常去孔庙玩，中国的孔庙不下千座，真正孔子的家庙仅有两座，一在曲阜，一在衢州。院里有数棵五百年的银杏，枝叶披离，挺拔摩天。“听爸爸说，爷爷也常在银杏树下捡白果。”她玩累了就坐在那里，树叶沙沙，廊下生风。

这几年再回去，故乡变化很大。“电影院没了，溜冰场没了，河边现在多了很多房子。去玩的小摊子也没了，都没了。”从前衢师附小就在家附近，如今挪了地方，可小时候走过的路还在，小街巷也在。“我会去走一遍，走到学校门口，现在是一个小区。”

在衢州一中读书时，周迅哪里知道自己是金庸的师妹。1941年金庸就读衢州中学，在那里生活了两年。因这段经历，他在《碧血剑》中虚构了石梁派，还写到衢江和烂柯山。2003年《射雕英雄传》播出，次年金庸回到母校，对学生们说，“很多人叫我大师兄，但你们才是我真正的师弟师妹。”临行前，他在周迅的海报上签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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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迅是在拍完《射雕英雄传》后，才知道自己和金庸千丝万缕的关系。“很多事都是过去了以后，才能往回想，那时也不会想到我的家乡、我的学校那么厉害。”如同儿时常在孔庙玩，但并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拍了《孔子》。“生活是无逻辑的，”她总结似的说，“它想发生什么就发生什么。”

初中毕业时，她在同学录里写下：“当一名红歌星，灌磁带。喜欢林青霞。”考上浙江艺术学校，她只身来到杭州，眼中看着大城市，高楼大厦霓虹灯，很漂亮，但她没觉得自己要离开故乡。“就是去杭州读书，去学舞蹈嘛，因为从小喜欢文艺。不是说我要走出去了，其实没想那么多。”

回看一路的经历，她觉得自己是被事件推动的。“后来为什么去北京，因为我拍了第一部戏。也没想着我要奋斗了，要怎么样了。没有奋斗，就是生活。”打小一直生长在南方，她对北方很好奇。“比杭州大那么多，吃的食物都不同。夏天会下暴雨，打着霹雷，植物鲜亮翠绿，一切都很不一样。”

“因为老家在衢州嘛，换一个地方总有新鲜感。”大城市的吸引力当然也有，它满足了人对生活的想象。那时的周迅只觉得，楼要很高，车要多，晚上要有很亮的灯，有好玩的地方……“小时候会被外在的东西吸引，现在我心里的好地方，是看空气好不好，绿植多不多，有没有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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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组的生活，由一张张通告单和一个个分镜头构成。她从一个剧组转到另一个，行李从一个房间搬到另一个。度过许多年工作狂的日子，周迅开始有一种不真实感，拍戏的生活，让她和世界走上不同的轨道。“觉得人生像生活在一个泡泡里，没有日常生活。”儿时在父母身边，读书在校园，她一直没有独自碰触生活的机会。

这一两年世界变化很快，人们都在寻找内心的安定。周迅又像小时候一样，回到父母身边，早上起来陪妈妈干活，中午吃饭，刷碗，睡午觉。下午自己找点事做，要么看剧、看书，或者出去散步。“一日三餐，每天都过得一样，一个月就像过了一天。”但她很喜欢，“生活就是不断重复。但是也很好，是按部就班的，实实在在的。” 时间在这样的日子里仿佛被浓缩，平淡之中流淌着的真实欢喜，静默发生在分秒之间。

周迅想过十分平常的生活，陪伴父母的日子里，她会去市场买菜，做饭，吃小馆子，坐地铁。拍《小敏家》的时候，只要不是收工太晚，她就去大排档，去人多的地方。地铁里每个人都在看手机，都戴着口罩，没有人看她。也去过许多苍蝇馆子，“很多云贵川的小馆子，什么红油抄手、重庆小面……我喜欢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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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组生活跟寻常人家不一样，周迅这样描述：拍戏就是早上起来化妆，画完了去拍，中午吃完饭补妆，下午接着拍，拍了一天回去了，继续准备明天的东西。“只不过换个角色，换个台词，换了搭档。很难用一个准确的词概括，只能说它是我的‘泡泡’。日常生活成为我的缺失，我就尽量往人堆里扎。”

因为想回到普通人的滚烫人生，周迅录了两季《很高兴认识你》。她走进都市，和年轻人一起玩飞盘、剧本杀，逛传唱酒吧、跳摇摆舞。周迅发现，“我们小时候也玩飞盘。那时候去舞厅是跳迪斯科，再早一点跳交谊舞，现在他们跳摇摆舞。我们当年听摇滚乐，再往后一点听电子乐，现在的孩子也是。”

面对城市生活困境，她同样有“过来人”的视角。“一个上海姑娘，她从大厂辞职去了星巴克，每个月大概赚3000多块钱，但她觉得过得特别无负担，对于生活物质的要求不高，也能在上海生存。但她是上海人，可以住在家里，不用租房。我来北京的时候租房，住在筒子楼，几百块钱也都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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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循环。“没有解决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想要解决的问题，都无法解决。”哪怕是第一季走出城市，寻求另一种生活的，依然有自己的烦恼。“那个看星星的女孩也好，开民宿的女孩也好，都有自己的困扰。”每一代人和父母之间的沟通问题，也依然是永恒话题，“虽然时代变了，人们穿的衣服变了，很多事还是一样。”

在这些观察里，周迅会提炼生活中的大多数，去看那些相同又不同的东西。她弥补着自己生活上的缺失，也将其回馈给表演。“在《表演者言》里，请了很多位这个时代大家公认的好演员，我们谈论了那么多，归根结底最重要的是要观察生活。仔细观察生活着的人，其从事的职业所产生的性格，其所处的时代赋予这个人的想法。比如如懿和小敏，她们所在的时代和社会不一样，想法也不一样，干的事肯定也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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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谈到表演形式的变化，“我们从前看香港电影，后来西方电影进来，中国电影兴起，每个国家的审美不同，表演形式就不一样。法国和欧洲非常文艺，印度宝莱坞喜欢跳舞，都有不同特点。但是这几年，非常自然的表演成为一个大趋势，可能过两年又会变，但始终都要观察生活。”

去年夏天她回到衢州，约上当年的同学游山玩水，她拍的照片成为《人参果》摄影展的一部分。从前回老家，和同学碰面就在卡拉OK，最多的是吃饭，哪家餐厅好吃去哪里。要不就是在家里做饭，你做几个菜、他做几个菜，周迅也跟着做。这一次来到山水之间，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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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找到了最初的、原始的状态。“我的幼儿园同学，小学同学，初中同学，在那个照片里都有，他们就在衢州，过着很日常的生活。”白天上班，晚上出来约饭，喝点酒，聊聊天。前几天周迅的“好多人啊表情包七周年”上热搜，同学来笑她：“你这都上的什么热搜，怎么这么奇怪。”

周迅觉得有趣，“我是演员的周迅和我是衢州的周迅，可以并置地存在，又那么不同。”她提到电影《春江水暖》。里面有一户开饭馆的人家，每天都做着差不多的事，有自己的生活烦恼。每个人是一条线，一个故事，这些事又发生在每个家庭里。“我描述不出来，但你看就是很舒服，生活就是这样子。”她看着自己的同学，像一个又一个春江水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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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岁之后，她想有更多时间跟父母待一待。“尤其疫情之后，发现父母的好多习惯，你都不熟悉了。”她所有对母亲和父亲的印象，都停留在小时候，离开衢州之前。“因为他们在我面前，不会让你察觉，还是每次回家一起铺床，做饭，你就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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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因素在叠加——想触摸生活，想找回舒适的状态，周迅慢慢想往“家的方向”回了。想找一个宜居的地方，生活也方便的地方。“经历过之后才会知道，原来我喜欢待在有山有水的地方，原来我喜欢待在不要太大的地方，原来我喜欢的其实是舒服的衣服。”

那是她的滋养，是周迅之所以成为周迅的根源。

M.C.：一个演员真的打破“泡泡”了，身上那些缥缈的、梦幻的、艺术化的东西，会不会也消失？

周迅：这个我很难回答你，因为我还没有体验。就从自身来说，我常年生活在比较飘渺的世界，我的有些想法，说出来之后，身边人会说这个操作性比较难，因为我不了解它跟实际的结合。我只能说生活是我缺失的，我就尽量去看生活。

M.C.：对生活的拥抱，让你有了哪些新体验？

周迅：我是怎么样的，我从前不知道。看了许多电影和纪录片，演了许多角色，细节上有观察到的，也有体验的。但那些酸甜苦辣还要再多感受几年，做一个最正常的、生活的人。做饭我也会，打扫屋子我也会，洗衣服我也会，我觉得其实我干这些事也还行。但是我发现，我有强迫症，这个是生活里做事的时候才发现的。

M.C.：有人赞美你的天赋，说“周迅是老天爷端着饭在后面追着喂饭吃的演员”，这种赞美似乎忽视了你个人的努力，你怎样看待外界这些说法？

周迅：演戏的天赋确实有一点，但是你要说我有多牛，那倒没有。我也看很多电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自己的努力肯定是有的。“老天爷喂饭吃”就是一种说辞，说明我演得好，说明大家对我是认同的。这句话一直存在下去的背后，就是你不断的努力。

M.C.：也有人说“周迅演过那么多角色，最成功的是名为‘周迅’的电影，永远像主角一样活着，像不曾受过伤害一样去爱世界。”你是怎么做到的？

周迅：人是有很多面的，可能你们看到的就是那样，因为毕竟没有跟我生活在一起。你要是跟我生活在一起，就会知道我也是多面性的，我也是个人。说我像不曾受过伤害一样去爱世界，像小时候那样对世界充满憧憬，我觉得是不会的。人是在了解了一些情况之后，才知道你只能这样去过日子，你只能这样子去爱。要不然呢？要不然能怎样呢？

M.C.：像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的写照。

周迅：你得让自己有一些动力，有一些信心，以及对世界的期待。人还是要选择阳光的一面，你说基底里有没有过失望，肯定会有的。你在不断过日子，不断发生事情，只能把斜溢旁出的东西偶尔剪掉。可能我天性里孩子气的东西多一点，所以我还是比较简单。

监制／MIX WEI

摄影／许闯

编辑&形象／AUSTIN FENG

执行编辑／CASSIE LIU

文字编辑／陈柏言ChicoChan

撰文／陈晶

化妆／LU WANG

发型／BON ZHANG

美术／邹SISI

制片&置景执行／乌龙 OOL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