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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瓦尔泽:屋顶上的一架飞机

文丨【德】马丁·瓦尔泽

译丨朱刘华 

她的名字,我再也记不起来了。我想,她们家姓贝格曼。我应邀参加她女儿的生日宴会。我们来到花园里,发现一切都准备好了。小寿星来回奔跑,催促每个人都坐到椅子上,好像这样一来她就再也不必怕什么似的;最后,她终于累坏了,自己也在桌子一头坐了下来。她母亲坐在她身旁。

虽然一切在参天古树下举行,但还是很热。阳光透过花园中的树叶和树干,洒落下来,在大地上照出一块块白斑。虽然有宽敞舒适的别墅隔在花园和大街之间,但飞虫嗡嗡,花园里要比大街上还吵。可是它们不及飞机严重,这几年来,我们的城市深受其害,飞机轰鸣时,我们碗橱里的餐具日夜都叮当作响,我们的房屋在它们飞掠的影子下呻吟。在这绿色的花园一角,我们一点听不到飞机的轰鸣;密集的虫子上下飞舞,我们享受着它们的营营歌声。

这家的女主人还坐在她女儿身旁。当她跟生日嘉宾们一起举杯喝光之后,她起身告辞。在这之前,大家还不时地从杯沿上方交谈一句,此时却是鸦雀无声了。大家都目送着她,看她向房子走去,走上两步台阶,来到平台上,转过身来,再次向大家挥挥手,向她的十七岁的女儿挥手,特别真诚,就像是在告别似的,是的,她一副伤心的模样儿,大家都看到她的手突然像一片枯萎的树叶似的悬在空中,看到她后来猛地转过身去,进屋消失了,消失在一间房子深处。大家你望我我望你。女孩子们眼睛睁大了,呼吸急促了,她们还不知所措地耸耸肩,随后桌子四周就吵吵嚷嚷起来了。吵吵嚷嚷的是那些女孩子,尤其是那位寿星。她们嘻嘻哈哈,被一种我所不理解、可以称作爆发的快乐攫住。

不管你朝哪里看,看到的都是张大的

嘴巴,宽宽的牙齿,笑歪了的脸和空中挥动的、大多是赤裸的胳膊,跟胳膊相连的手自由地飘舞着。大多数是女孩子。只有几个小伙子,我们坐在那里,被她们的动作和衣服淹没了。置身在这群闹哄哄的女孩子当中,我们显得呆滞和拘谨。有时我们试着想透过在我们身体上方晃动的手、上身和头发相互望一眼或者讲一句话,但是做不到;姑娘们汇成了一条河,我们漂浮着,无主的木块,说什么也没用,注定了属于柴堆和滩涂,还要沉默不语。我们听不懂她们在我们头顶上方互相喊什么。一开始我们还想抬起头来听,甚至加入进去,结果只是徒劳。再加上我们互不相识。我们每个人都是被一位女友带来的,匆匆地介绍一下,找到一张椅子坐下来,跟下一个男性远得无法交谈,无法相互结识。当这家的女主人还坐在宴席上时,我们还能相信,我们受到了盛情款待,某种程度上是这场生日宴会的贵宾。这种情况后来骤然发生了变化——我实在无法换种说法。即使女友们突然袭击我们,捆起我们,拖到墙前,用剑或斧头将我们处死,我也不会感到特别吃惊的。她们一个个讲着叫着,谁也不在听别人讲,这是对我的唯一安慰。她们这么做什么也交流不了,无法就有争议的问题达成共识。可是,也许将我们处死对于她们已经不再是个有争议的问题了,因为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才邀请我们来的。我想问问带我来这里的我的表妹皮娅,可她甩开我,瞅都没瞅我一眼。也许她们私下里都想,她们都要在生日这天献身给一群小伙子。我的男同伴们,我发现,这期间他们脸上最后的一丝快乐也凝固了。

汗珠从他们发际的皮肤里渗出,闪闪发亮;看上去,好像是为了一场恐怖的庆典才将他们打扮成这样的。我们该把女主人叫来吗?那个温柔的寿星啊!现在,她柔韧的身体在桌子一头像驯兽师手里的鞭绳一样扭动着,从她的几乎看不见的嘴里传出尖叫声,它们像导弹似的从一长排女同胞和我们几个散落的男孩子头顶掠过。她们笑得更刺耳了,我们吓了一跳。我求助地掉头朝房子望去,吃了一惊:现在门窗被关起来了,铁制的遮阳篷放了下来,看上去像要么主人死了要么主人环球旅行去了。只有一个男人从最顶层阁楼的一扇窗户里挥着手。一个老人,肯定差不多有一百岁了。我也朝他挥手。他注意到了我,没过一刻钟,他从屋角绕过来,直接朝我走来,而他所做的就是:他先将我然后又将我的那些受苦受难的男同伴们,从女性丛林中引了出来!他镇静自如、有条不紊地将我们一个个引领上岸,让我们一个个在平台前的台阶上坐下来。我们感激地抬起头望着他,如果他这时打着手势说“趴下,乖乖地趴下!”的话,我们准会像被从死神手里救出来的狗一样趴在他脚下的。但他让我们大感意外,说我们对女孩们应该抱有同情心!说我们坐在桌旁,就像钓鱼人观察着再也无法逃脱、在致命的鱼钩上越来越绝望地扑腾挣扎的鱼一样,看得女孩们害怕,让她们感到,这个绿得可爱的花园一角今天下午就会成为她们的灾难。我们应该有同情心,尤其应该同情毕尔嘉(是的,她就叫这个名字,现在我又想起那位寿星的名字了)。他是毕尔嘉的舅公,是操心地看着她长大的。可惜父母们太忙了,没有时间保护毕尔嘉,不让她遭遇如今一个女孩所面临的危险。只有他一人有时间保护她,可是他再也没有力气了。他这么说时,几乎哭起来。

如今这个娇柔的女孩长大起来,长到了那个年龄段,对于毕尔嘉这么一个脆弱的女孩子来说,那是个多么危险的年龄段啊!它们是猛禽的咽喉,不是别的,每个月都是一颗牙齿,每个月都是一颗更大的牙齿!他请求我们给予毕尔嘉保护!他大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是蹲伏在花园门外的狼,当她走出去走上街头时,你们就会扑向她!我知道,请求你们的保护多么愚蠢!但我还是要这么做。只有尝试最愚蠢最无意义的事情时,她才能获救。你们这些小流氓,我不得不从阁楼里眼看着她落入你们手里,真是太可怕了!”我们倾听着,呼吸越来越急促。他提高了嗓门:“喏,你们瞧瞧她的父母吧!为了不必听,不必看,他们关上了门窗,铁制的遮阳篷也放了下来!他们不再相信拯救,将毕尔嘉出卖给你们了。我跑下来,是因为有人招手了,我是穿过洗衣间从房子里冲出来的,因为我相信不可能的事情:别烦毕尔嘉!”

我发觉,我的男同伴们缓缓地从台阶上站起来,张口结舌。间或穿过树叶洒落的阳光,在我们身上画出黑白的图案,黑白,黑白。我们望向女孩们,她们突然停止了叫嚷,面无表情、眼睛通红地挤在桌旁,盯着我们。

“原来如此。”我们中的一位说。

舅公张开双臂,走在我们前面,边走边喊,他有时候梦到毕尔嘉会被鱼吞食掉。“真讨厌。”我们中的一位说着,推开舅公。这时毕尔嘉从桌子那儿冲过来,冲她的舅公吼道:“你为什么不待在楼上!我们本来能成功的!你将我们出卖给他们了。我们本来能成功的!你将我们出卖给他们了!”舅公战栗地望着她,像是一只被踢了一脚的动物。

可是,我们仍然站在那里,直喘粗气,望着女孩们,没有人哪怕抬抬脚,女孩们也都一动不动。现在大家都察觉到了,这个下午是多么热。树冠垂得更低了,所有的树叶都干瘪了,晒焦了,使炎热变潮湿了,但又挡不了炎热。四周一片静谧,静得能听得见树枝的呻吟。无论如何,如果不是屋顶上,紧挨着烟囱和树尖,突然传来一阵轰鸣,一种咆哮的噪声,像是重重地敲打着一块钢制庞然大物,我们或许会永远这么站下去或者事后会慢慢地回家——谁知道我们会怎么做?一架飞机紧贴我们上方飞过,让我们离开了台阶;它飞掠的影子拖着我们,让我们推开舅公,冲向桌子。女孩们仍然张口结舌,只是她们的眼睛比先前更大了。在发动机的噪声和飞机的影子消失之前,我们拥有花园、房子和女孩们。可我们习惯了拥有一切,我们连复仇都不会。尽管如此,在我们的上方,舅公还是站在阁楼窗前轻声哭着,一直哭到未来。

马丁·瓦尔泽(1927 —),德国作家,主要作品有《菲城婚事》《爱情的彼岸》《迸涌的流泉》等。生于德国博登湖畔的瓦瑟堡。二战期间曾在德军防空部队服役,战后先后在雷根斯堡大学和图宾根大学求学,期间开始文学创作。曾获得黑塞奖、毕希纳奖、席勒促进奖、德国书业和平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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