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要聊东北,池韵有点不好意思。1990 年出生在长春的她,没有经历过东北荣光绽放的时期,也没有经历过下岗潮席卷的时刻。“很多重要的时代节点我都没有赶上。真的很惭愧,对于这片地区,我知道得太少了。”
但从小生长在东北,池韵感受着这片地区的文艺氛围。爷爷是一名小提琴演奏家,奶奶出门看电影,都要特别郑重地穿上漂亮的裙子。池韵从小学习跳舞,身边学舞蹈的小伙伴不在少数——即便在经济并不蒸蒸日上的时刻,这里的人们仍然愿意送孩子去学艺术。爱艺术的人可以自在地上台表演,无论出错还是出丑,都不会面临嘲笑或歧视。“大家对文艺有着天生的欣赏,觉得是美的,是可以尽情享受的。不会有人觉得文艺是浪费钱、浪费时间的。”在池韵看来,这种氛围给了东北人足够的勇气,站上属于自己的舞台,勇敢表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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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韵在大三那年找到了自己的舞台。文艺部排演话剧《暗恋桃花源》,池韵演女主角云之凡。这是一个和角色名字一样出尘的角色,她的身上带着回味往事的美好滤镜,寄托着超越时代的美好祝福。从云之凡的青年演到老年,从青葱岁月的告别演到垂垂老矣的重逢,池韵跟着角色体会了一把人间世事。演完云之凡,池韵觉得心里一直悬着的问题有了答案。
当时池韵在吉林财经大学读公共管理,一个与艺术毫不相关的专业。同学毕业了不是考公务员就是进银行系统,但池韵一直没有找到自己未来的职业方向。她心中朦朦胧胧有种感觉,觉得自己想要的不止于此。演完《暗恋桃花源》,池韵觉得,心中明朗了。
池韵长着一张淡淡的脸,说起人生的重大选择,表情和语气也依然淡淡的。然而东北姑娘的骨子里从不缺乏决绝和勇气。二十出头,她第一次离开家,来到北京寻梦。学表演、跑组、递资料……新人演员入行经历的一切她都走了一遍。苦吗?池韵笑了。“有的人可能现实条件不好,反而也觉得蛮幸福的;有的人可能现实条件好,也会觉得很痛苦。我应该是属于现实条件不怎么好,但还是觉得可以扛过去。可能也是因为做了一些心理准备,知道不是来享受的,肯定要吃苦,表演这碗饭不是你想吃就能吃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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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池韵看来,生活上的苦倒在其次,更磨砺人的是等待。她从一开始就明确,自己适合艺术电影,尤其想演探讨一些严肃命题的艺术电影,但这样的选择在影视市场里是绝对的少数。
来北京两年,她等到了电影《我心雀跃》。穿着T恤、牛仔裙和帆布鞋,电影里的杨小万和同学一起在 90 年代的北京经历了青春的萌动。演完这部电影,池韵又出演过两部“网大”,但她始终觉得,没有机会讲出自己的故事。这时候,她迎来了《美丽》。
用池韵的话说,《美丽》是“绝地反击的一次尝试”。她甚至暗自下定决心,如果拍完《美丽》,在这个行业还没办法再坚持下去的话,她就不做演员了。
“美丽”是电影中女主角的名字。生活在社会底层,从小经历原生家庭的创伤,长大又接连遭遇亲情、爱情、友情的背叛,美丽的故事,是被侮辱和被损害女性的缩影。作为一部演员电影,池韵和导演共同创作了剧本。美丽的故事一部分取材于身边的朋友,一部分取材于访谈。面对丰富而打动人心的素材,池韵的创作热情喷涌而出,甚至顾不上胆怯自己第一次编剧的作品。
“那时候真的是很无畏,现在回过头来看,会觉得自己当时真的是不计后果,只是想完成自己的一次表达,就是想让看到的人了解我喜欢的电影、我喜欢的故事和人物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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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承受了一个女性所能遭受的背叛,感受到了命运的不公平,也执着要去反抗命运。池韵说,在创作中,故事层面完全随着她的性子。与之相对,拍摄的过程更像在螺蛳壳里做道场。预算只有几万块,美术、服化道都是池韵自己上手。电影在家乡长春拍摄,片中的很多演员都是池韵从小的同学和朋友。大量的长镜头和手持镜头跟随美丽活动,这种拍摄方式让演员池韵感到兴奋,它记录下了角色的内心、眼神和转变。短短 8 天,电影拍完了,池韵第一次感受到了拍电影的快乐。她觉得一个积攒多年的心愿了却了。“我就这样子回老家,也值了。”
但机缘命运显然并不准备放池韵回家。2018 年,在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上,凭借《美丽》,池韵获得了那一年的最佳演员奖。
颁奖礼上,管虎导演读出评审团对于池韵的表演评价:“演员凭借个人魅力及坚定的信念感重新形构影片价值,剧作的实现和即兴发挥交互作用,在多重情境中游刃有余,足以挑战主流市场中的制式与陈规。”
池韵说,这个奖打开了她的视野。“并不是说获奖后别人抛来多少机会,所谓打开了视野,是我知道可以自己去写剧本、自己去演。”
和《美丽》一样,《花这样红》也是一个发生在长春的故事。
2010 年,拉丁舞者马冬冬从楼上纵身一跃,结束了生命。这个高大、帅气的男孩曾经拿遍了东北的拉丁舞比赛奖杯,有着“拉丁王子”的称号。23 岁那年,因患病毒性脑炎,高烧数日后,马冬冬落下了癫痫的后遗症。不发病时与正常人无异,但发病时就会突然昏迷摔倒,为此他摔掉过门牙、头被磕出血。他仍想继续跳舞,但在大连、在锦州,他一次次被送进医院,这对于一个拉丁舞者的职业生涯来说是致命的。在忍受命运的捉弄 7 年之后,马冬冬穿上了演出服,跳了人生最后一支舞,观众是他的母亲。第二天,他选择走向了生命的终点,年仅 30 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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筹备自己的第二部电影时,池韵正在读梵高的自传,对书写一个癫痫病人的故事有种格外的冲动。但她不知道该附着到一个什么样的人物身上。上网一搜,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拉丁王子”的报道。这个故事刺痛了池韵。在追逐梦想的这条路上,有多少人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不是你有梦想就一定会通过努力实现,也不代表你的梦想实现了,就可以一直维持。人会老,会有疾病,会有突如其来的磨难去终止梦想,那么你怎么扛下去?”
从《美丽》到《花这样红》,电影里的故事都发生在池韵最熟悉的长春。池韵说,她并非有意书写东北故事。长春有着深厚的拉丁舞文化,爱看拉丁舞的人多,跳拉丁舞的人也多,拉丁舞者可以在这里找到工作、展开生活。《美丽》的故事一部分来自于访谈,一部分来自于亲朋好友的口口相传——这些故事本就发生在这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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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创作者的视角,回看自己生长于斯的故乡,池韵的眼神中多了一份细究和打量。原本她只感受到东北人幽默直率的性格,深入创作之中,她感受到这片土地上男女老少苦中作乐的味道。
“生活都不容易,但是大家还是会嬉笑怒骂地度过,幽默某些时候也是一种生活的智慧。”
在池韵看来,东北有一种特别的、骨子里的浪漫。这种浪漫和海边的浪漫、江南的浪漫不同,海边、江南是使人感到惬意的浪漫,寒风、冰雪让人感受到的是深邃的浪漫。凛冽中的柔情,更让人心醉。
拍摄《美丽》时,剧中大部分演员都是池韵的亲朋好友,他们无条件支持池韵去追逐自己的梦想。“知道我在北京打拼,想要完成一部自己的电影,他们都很支持。我就只给他们打了一个电话,他们就都来了,没有二话。”
“拉丁王子”对拉丁舞的热爱显然也属于这种热情。马冬冬没能在生活里扛下去,但是池韵在《花这样红》里并没有书写悲剧的结局。在接受其他媒体采访时,池韵说,
“只有在内心真正心疼你所写的角色时,它才在文字中有了生命。”
也因为这份心疼,池韵不忍心让这个追逐梦想的女孩在影像中重蹈现实故事里的悲剧。
2020 年 1 月举行的第 49 届鹿特丹电影节上,《花这样红》入围了Voices单元。虽然并不在角逐奖项的主竞赛金虎单元中,但最后,影片得到了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然而比奖杯更让她难忘的,是放映后一位本地志愿者对她说的话。“这位志愿者五十多岁,也是一位癫痫患者,他对我说,谢谢你拍出了我的生活。”
这些从东北这片土地上生长出的故事,触达了比池韵所能想象的更广阔的人群。“我想我的电影做到了真实,做到了感人,我很满足了。”
M.C.
在你的少年时代,东北的文艺环境是什么样的?小时候的精神娱乐主要有哪些?
C我爷爷是一名很优秀的小提琴表演艺术家,我从小是在爷爷的艺术熏陶下成长起来的。我懂事的时候,爷爷的年纪已经比较大了,演出很少。所以我很遗憾,从来没有在现场看过爷爷的演出,但是听我奶奶讲述,那个时候大家都会非常严肃、认真地去看一场音乐会,大家都会正装出席,爷爷也会很郑重地给奶奶献花。我从小学跳舞,从幼儿园开始,就参加各种文艺表演和比赛。最近几年我去长春电影节的时候,开幕式期间都会有露天音乐会,就在长春最热闹的广场,然后演奏长春电影制片厂出品的经典电影曲目。我觉得在东北,无论是拍电影的还是做文艺工作的,都很受大家尊重。大家会从小培养自己的孩子,不会觉得这些文艺是浪费时间。这种对文艺的欣赏和享受,让人在成长过程中可以不用羞于表达,你可以上台表演,你可以出丑、出错,不会有人嘲笑你,更不会有人觉得你做的事情不正经。
M.C.
你怎么看待自己作品里的“东北气质”?在你看来,东北的精神内核是什么?
C我电影里的故事发生在东北,那么当然要由东北的演员去演,所以它可能在现实上就已经奠定了一种东北气质。这是地域带来的,摄影机放在了长春,自然就带来一股东北的味道,这是地域决定的一种电影味道。
M.C.
你觉得东北地区的“浪漫”与其他区域的不同之处是什么?
C常听人说,东北是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我觉得这是一种赞美,也是一种解读。如果说江南的浪漫或者是海边的浪漫,是非常顺理成章的,就是你在当下就会感觉到非常惬意的浪漫,那么东北的浪漫它是有反差的,它是很凛冽的,因为外部的冷,才激起了人内心的那种火热。这种冷热的对比,我觉得是东北浪漫的一个特点。作为东北人,我觉得我们的浪漫挺“骨子里”的。
编辑/ 陈柏言ChicoChan
摄影/ 李银银
撰文/ 水母
造型 / 王乔
化妆/ RUI
发型/ ANDY
造型协助/ 杨小天
造型助理/李婧雯
编辑助理/ 吕胜、牟芝栢
设计/ enkit
排版/ 丽丽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