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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猫传》是陈凯歌的“情怀”,或者说是“执念”

《长恨歌》里的盛唐

本来就是赝品和幻象

《妖猫传》是陈凯歌的“情怀”,或者说是“执念”。这种执念,放置在艺术家身上,有时是“不疯魔不成活”,有时是“顾影自怜”,陈凯歌摆荡在两者中间,曾经有过一次成功,《霸王别姬》,不过那是一部张国荣和葛优的电影。

只有张国荣这种自带灵光的艺术家,才能做到把执念发扬成传奇,《妖猫传》里的黄轩和染谷将太,甚至阿部宽,都太像当代、世俗中的某人,还不如辛柏青的李白来得出神儿。不过话说回来,这才像白居易的诗风,中唐就像盛唐的赝品,竭尽全力,维护的不过是一个幻象。

陈凯歌一方面是有对盛唐的怨念之黑猫,一方面是捍卫盛唐幻象的杨贵妃本人,实际上幻象就是幻象,我们都处在中唐甚至晚唐,可以隐晦如李商隐,甚至不能直白像白居易,更不能深刻如李白和杜甫。

陈凯歌这次稍为清醒的是,他意识到上述的幻象。所以全片最精彩的镜头不是大唐春晚的幻术,而是杨贵妃假死去时那个不断远离的镜头,破寺的建筑空间变成隧道、变成深渊了,这一死是对所有幻术的否定。层层增长不见尽头的建筑很超现实,它拍摄的是一种心理现实,就像把唐朝推入深渊一样,困于“尸解大法”和日后的石棺的杨贵妃,也是大唐此后一蹶不振的象征。

杨贵妃说:大唐之所以了不起,是因为有李白你这样的诗人。这句话是陈凯歌为艺术家抱不平、争权利,但李白之伟大,在于他可以超越大唐。片中李白的忧国形象设计也是旧知识分子的佯狂,佯狂真担当,只不过朝廷亦不需要这种担当。经过了一千多年,陈凯歌还有这个担当梦;反而白居易是新派,长恨歌更接近西方浪漫主义小叙事诗,作者更在意自己的创造物给自己带来的名声,而不是匡扶社稷。

李白这个角色并不好演,辛柏青的表演有内味了

儒家好为国师的执着和道家少年对乌托邦的执着,在陈凯歌身上合一,并投放在极乐之宴会上泫然泪下的李白身上。盛唐有李白有黄鹤,偏是没有佛家什么事,中唐佛兴,黄鹤的弟子竟然变成了真言宗的元祖,而东来的和尚“空海”,与世俗诗学的代表人物白居易一起,成为盛唐幻象的完善者——也是真实盛唐美学的终结者。

为什么李白说他的《清平调》“这诗不是写娘娘的”,因为,它是写给盛唐本身的。这里有个错误,宋代开始,才称呼皇后或皇妃为娘娘。“云想衣裳花想容”,这是天地造化都羡慕人类文明的一个比喻,“春风拂槛露华浓”写的是一个万世不可一遇的巅峰时代的极致与短暂,浓则浓矣,终是风和露。“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更是难遂之约,皆非现实能把握的确幸。该诗意象饱满雍容,衬得起原本所咏的牡丹花,亦不忌讳细腻的感官挑逗,此谓盛唐气象之宽容。

《长恨歌》倒真是写给“娘娘”的,也是写给对传奇和“诗情”有急迫需求的世俗的。顾彬在他写的《中国诗歌史》里有长篇分析,他指出:“白居易仿佛是在虚构故事—— 一个伟大爱情的故事,同它相比,所有历史都要稍逊一筹。因此他也就加入时代精神的行列中,这种时代精神有时厌恶政治,开始采用虚构的手法,将真实之事改编成传奇和诗歌。”我想,也是对这种中国诗歌并不常见的“虚构”性的敏感,给予了“梦枕貘”构思此篇的灵感。

马嵬驿兵变时候的杨贵妃,实际上已经43岁了

兹举白居易刻意避开了的许多事实的其中一点:杨玉环被册封贵妃时已经29岁,在马嵬坡被杀时是43岁,如果他写出“色衰”这一点,那他就不是白居易而是杜甫了。陈凯歌也完全没有拍摄出杨国忠等外戚的气焰、安禄山的复杂心思、盛宴的危机四伏,否则他就不是陈凯歌而是黑泽明了。

虽说是代表作,但《长恨歌》并非白居易的正常诗风,毋宁说那是他的一次博取粉丝的投机行为。白居易真正继承的还真是杜甫的日常琐碎一面,以及朴实入世的一面,前者见于他晚年絮絮叨叨的日记体诗,像他在电影中写皇帝起居注一样写自己的琐事,后者见于他写于37岁的《新丰折臂翁》这种有三吏三别风的不平鸣。《长恨歌》太多套路,是一个掌握了大众趣味的老司机的精心巧构——换言之,《妖猫传》很《长恨歌》,而不是表面上的颠覆了后者。

只有李白是盛唐,白居易在想象盛唐,说李白“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的余光中在想象盛唐,陈凯歌更像后者。真正的李白和真正的盛唐是沉重的,顾随先生就曾指出:“太白飞而能沉,老杜沉而能飞。”飞扬与沉郁结合才是盛唐的画风。把他说成“绣口”,未免把这自比“大鹏飞兮振八裔”的诗歌猛禽萌化了。

剧中角色陈云樵的府邸

说到画风,这次陈凯歌在镜头运动语言上做得最好,美术也尽情放肆,但还是拍不出一个盛唐,就像他那些鱼龙都是纸扎的一样,不结实。开头陈云樵宅子的调色平板,导致有山寨感,与侯孝贤《刺客聂隐娘》的晚唐式厚重沉郁明显不同;长安街景也没拍出光怪陆离,而且除了杨贵妃,竟然没有几个西域面孔的人,试对比徐克拍摄的唐朝的种种迷乱狂邪的场景就明了了。

至于编剧,上半部挺好,结尾则败在啰嗦,没有魄力狠狠收结一笔,在杨贵妃、阿倍仲麻吕、黑猫/白龙、白居易的四层叙述中鬼打墙。陈凯歌不舍得放弃其中一个声音,导致电影拖沓得像某些连载少年漫画,浪费了前半部的狠劲。有趣的是女性观众往往喜欢这种弟弟式的散漫,就像杨贵妃莫名怜惜白鹤少年一样。

长不大和老人精,有时一体两面。中国作家面临老年危机的时候,总是想梦回少年,我担心陈凯歌再下去,会变成郭敬明。问题是,郭敬明是真少年吗?仔细看看,《妖猫传》里面的少年也不是真少年,白龙在缺乏家庭结构的幻术班子中长大,没有真爱的能力,而对杨贵妃产生恋母情结,最后只能感贵妃之怨气,合黑猫之怨念,成为其以复仇为目的之怨灵。既为怨灵,活数十年,自然老谋深算。丹龙欲言又止的同志情愫,白居易言过其辞的煽情长诗,都助长着他的怨。

白龙是真少年吗?

相对于如此强大的怨气,空海和白居易真的能顿悟无上密和无上之乐吗?就从白居易的《长恨歌》“一字不改”就可以看出,没有什么顿悟可言——如果有,那也存在于原本诗作后半段的突变中,一个“临邛道士鸿都客”突然出现,他“能以精诚致魂魄”,把传奇再一次唤醒再一次演绎,黑猫、白居易、梦枕貘乃至陈凯歌都热衷于扮演这个角色。

而现实的沙门空海、弘法大师,法号“遍照金刚”,他在长安仅仅待了三年,最初住在西明寺——这也是他和白居易可能有的交集:白居易写过《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虽然是写给元稹的,但里面“岂独花堪惜,方知老暗催。何况寻花伴,东都去未回。”倒真像电影里分别后白居易写给空海的思念之辞。既然都是幻象,我们也不妨如此相信,这中唐罕有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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