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将永恒(外一篇)
文 | 朱 鸿
精神现象的求索者和成功者,在尘世多是失意的。得意是哲学的障碍,更是艺术的障碍。问题是,活着谁愿意失意呢?
凡·高的画,一旦拍卖,动辄就是几千万美元,受人羡慕,他的天才也让人惊叹!可惜凡·高37岁便自杀了,因为活着已经无路。他的日子是贫困的、苦闷的、孤独的、毫无希望的。
他没有爱情,甚至连性工作者也奚落他。他需要爱情,不过爱情对他吝啬至极。凡·高喜欢上一个英国姑娘乌苏拉,这完全是自取其辱。他真的不知道乌苏拉已经订婚了吗?也许知道,但他却固执地投其所好,不屈不挠地要娶她为妻。直到目击乌苏拉做了新娘,依偎在新郎怀里,他才怅然止步。凯是凡·高的表姐,不幸为寡。他追求凯,甚至以火烧其手表示自己的坚贞,不料表姐拒绝了他。没有响应的爱情是残酷的,这重击了他。
唯一欣赏凡·高作品的,是他的弟弟提奥。弟弟竭力经营,然而市场缺乏兴趣,究竟有什么办法呢!凡·高期待,总有一天他能找到一家咖啡馆展出自己的画,遗憾这一天竟迟迟地不出现。凡·高便选择罢生,向自己开了一枪。凡·高死了,弟弟忧伤,也患病而死。
凡·高留下的遗产属于整个世界,但生之苦水却由他独饮。
鲁迅在以小说敲响历史之门以前,有一度十分寂寞、苦闷和孤独。他虽然是政府的职员,然而事不如愿。三十而立,其妻居家,不过他没有爱情,也可能没有性生活。足有6年,他下班以后住在北京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身蕴卓识,无法发挥。胸怀大志,乏台施展。困滞与彷徨之间,他就抄碑帖,读佛经,修补旧书,研究瓦当。固然这是在累积知识,不过它也是在平息愤懑,甚至是在转移或减弱性压抑。这几年对鲁迅真是太煎熬,太销蚀了。
陶渊明和杜甫也并无舒安的日子。在得意与失意之间,他们往往滑向滋生着潦倒、屈辱和激愤的一端。
陶渊明还好,其一再辞职,皆是主动的。任职有俸禄,然而丧失尊严,他也会放弃。只是生存着就得吃饭,而且陶渊明也不能不顾妻儿。他便躬耕,行自力更生之道。“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收获微薄,他遂乞食。
杜甫,儒士也!他全心全意要当官从政,一为社稷尽忠,二为光宗耀祖。主流文化如此,也没有什么错误。杜甫欣然至长安,见皇亲,见重臣,孜孜以求,多损容颜。一筹莫展,便想往杜曲的祖田去务桑务麻,隐退于村。然而命运不济,遇到了丧乱。他还得奔波,遂至蜀地。成都富饶,但杜甫却是狼狈的。“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多年漂泊,身心俱疲,就想家了,如落叶归根。他出峡入湖,感慨万千,竟卒于一叶扁舟之中。
宇宙间最雄壮和最洪亮的响声是天雷、地震或海啸吗?不是,是贝多芬的音乐。天雷、地震和海啸,发必有时,但贝多芬的音乐却是无时的,它日日在奏,月月在奏,年年在奏,永不休止。天雷、地震和海啸是物理现象,但贝多芬的音乐却源自一颗仁慈的心。它出于心,遂会入于心,所以不是天雷、地震和海啸可以比拟的。
在骚动和忧戚的青春岁月,我就有赖贝多芬的支持。之后,凡是产生精神危机,我都会寻找他,让他扶我起来。
贝多芬的经历是十分凄凉的。不仅总是经济拮据,罕有体面的生活。他的爱情也有障碍,遂常常焦躁,大发脾气,甚至有一次竟失礼地向王公大人挺胸撞去,以致吓傻了伴他同行的歌德。贝多芬初恋琪丽哀太,只是她太风骚、太轻浮,一再向封爵之士抛媚送抱,使他受到深深的伤害。他再恋丹兰时,应该是一位贤淑之女。贝多芬与她相处五年,有四年是订婚状态,然而终于未成眷属。爱情显然有神奇的力量,此间,贝多芬确实变得平和了。一旦爱情结束,他便任性放肆,甚至狂暴如狮。失聪使他尴尬、沮丧和绝望,更使他感到羞辱。有一次指挥演奏,他居然听不出其中的歌唱,从而秩序顿乱。一经指出,他便惊讶地停止了指挥,仓皇地逃出了音乐会。
在一个风雨交加之夜,他病逝了。难以理解,贝多芬的眼睛竟是由一个陌生人合上的。
然而未名之时,艺术的价值没有毕现之时,若珠在蚌壳,玉在璞石,凡夫俗粉不懂他们,轻视他们,更是忽略他们。他们陷入艰难辛楚的境界,屡屡挣扎,欲腾而不得。他们意有郁结,遂上下求索,以通其道。他们的发愤之作,无不是自己榨取自己的生命之汁,再调和,再提炼,渐臻大成。
他们为人类所做的创造,或能治疗残疾的灵魂,或能鼓舞瑰壮的灵魂。那些受益于他们艺术的跨国者和越代者,无不感谢他们,并心向往之,岂知他们曾经是多么失意!
得意每每导致浮华与虚荣,尽管它不会通向成功,不过可以沾沾自喜。也许得意并非壮境,然而人行尘世,日月如梭,命若朝露,谁情愿失意呢!所以,世间从来不缺那些暮求攀援而晨欲显达的宵小之徒!
凡·高说:“悲伤将永恒。”我不知道这是指他的悲伤长久不能消失,还是指悲伤属于一款命运,将不会改变,或是指悲伤就潜伏并繁殖于命运之中,是不可逃脱的。我不知道。
禁 嘴
中国人的食谱极为丰富,野生动物也吃。可惜越界难免危险,所以应该注意禁嘴。
佛教明令一切肉不得食,强调食肉与杀生同罪。信仰佛教,遵循其义理,就不吃肉了吧!然而普通人想吃肉,也当允许,因为吃肉有悠久的历史,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基督教并无不吃肉的规定,但它却反对没有分寸地吃肉。肉带血,意味着它是生命,不可吃。鸟类的,包括乌鸦、蝙蝠在内的几种飞禽,也不可吃。吃肉有度,遂不失情理。
野生动物不能吃,有其根据。自然是一个整体,人与野生动物都活动于自然之中,然而各有各的环境,逾越不宜,甚至要造成麻烦。也许野生动物还将成为某种病毒的宿主,一旦通过某个环节转移到人的身上,便会致病。这已经是常识,而且常识之中是藏有教训的。
检测显示,传到人身上的病毒,很多源于野生动物。蝙蝠无脊椎,会飞,颇为神秘;好栖岩穴,十分诡异。它携带有病毒100余种,是著名宿主,但它却能抵抗所有病毒对自己的损害。它会链接别的中间宿主,接着让病毒感染人,显然惹不得。费解的是,竟有人吃蝙蝠。果子狸,携带狂犬病病毒,体内还有各种各样的寄生虫。研究证明,它是SARS病毒的中间宿主。蝙蝠所携带的SARS病毒先传给果子狸,再经果子狸传给人。有人以果子狸为美味,真的匪夷所思。穿山甲长居山麓的草丛之中或丘陵的灌木之中,白天在黑洞休息,晚间破泥而出,寻找蚁类及其卵为馔。它的眼睛几乎失明了,不过嗅觉灵敏,是凭嗅觉行动的。穿山甲携带寄生虫多种,主要在体内,伤害肠胃,引发心肌炎、肝炎和肺炎,然而它也为人所烹。
能吃且敢吃野生动物的,往往算是特殊的人。他们会以吃异兽珍禽为尊贵,甚至会产生人上人的感觉。愿意炫耀,便可以炫耀,即使不炫耀,也能悠然生出满足感和得意感。有的需要壮阳,有的需要滋阴,遂觅而吃之。
是否存在这种心理也未可知,然而有一点应该可以靠实:吃野生动物,实为贪婪作祟,是在追求额外的或过剩的食欲快感,因为维持生命和补充营养,都不必打野生动物的主意。即使想让三餐升华为艺术,正常的肉、蛋、蔬菜和海鲜,也足够了吧!难道特殊的人食欲来了,舌尖都会放光吗?
希腊人认为节制是一种德性,非常推崇这种品质。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反复讨论过节制,并指出它对人的重要性。柏拉图说:“要想做幸福的人就必须追求和施行节制。”节制无非是给欲望一个限度,不管是食欲还是性欲,皆不可放纵。节制突出了理性的伟大,并使灵魂洋溢着善。
吃野生动物,是食欲的放纵,它造成的危险显然越来越多。禁嘴属于节制食欲,它能给野生动物留下生路,也会减少病毒对人的侵害。
中国人喜欢开拓食物的疆域,以稀奇为甘,从而把目光投向深山、老林和穷海,想吃野生动物的肉,这多少也有文化渊源。中国在以太牢祭祀的那些年,便发现了巨量的食物,并创造了什么都敢吃且能吃的饕餮。他们把肉酱也会分为有骨的臡,无骨的醢。仅仅是醢,也会有鱼醢、蜗醢、蠯醢、唇醢、蚳醢、麋醢、兔醢、雁醢,甚至有菹醢,人肉之酱也。狰狞的青铜器,包括鼎、爵、登、尊、豆、俎,都是盛其肉的。神吃了王吃,王吃了臣吃,臣吃了民也要吃,遂成洋洋乎大观。今人也会受其影响,然而传统的并非一定是科学的和进步的,尤其对野生动物,是时候禁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