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评论 / 王士强:当今诗歌泛口语化、小圈子化和反道德化

王士强:当今诗歌泛口语化、小圈子化和反道德化

宏灯诗话按:王士强先生连续对当今诗歌做一系列的主题批判,敢于揭盖子,挤脓包,是可喜的现象。此次刊发三篇文章,他对小圈子化、反道德化、泛口语化这三类现象进行逐一剖解,读读看。

王士强,1979年生,山东临沂人,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当代诗歌研究与评论。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博士后,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诗探索》特约编辑。出版《烛火与星光》《消费时代的诗意与自由——新世纪诗歌勘察》等。曾获“中国当代诗歌奖”批评奖、“澄迈·诗探索奖”理论批评奖等。

当今诗歌写作批判——泛口语化
王士强

“泛口语化”指的是口语诗歌的泛化,当今的很多诗歌成为日常语言的复制、摹写,形同大白话、白开水,毫无新意可言,更有甚者完全成为无意义的叨叨絮语和流水记录,这样的“口水诗”和“废话诗”泛滥造成了诗与非诗的边界几近完全消失。泛口语诗歌其形式趋于简单、用词趋于简易、内容趋于直白,使得诗歌成为一种无难度、可复制、毫无“技术含量”的“操作”,基本没有人文含量和精神意义,而只是一种日常行为,或词语消费。

泛口语化诗歌近年最典型的现象应该是几年前的“梨花体”事件,关于这一事件发生的原委有数种互相龃龉的说法,此处不再进行探究,应该看到的是,“梨花体”诗歌的出现是对“梨花体”诗歌本身的反动,也就是说,正是因为对于那种无意义、白话式的口水话诗歌的不满、嘲讽才出现了如此大规模对之的戏仿、模拟,这可以看做是外部力量介入诗歌界而进行的一次“矫正”,是对诗歌写作误入歧途而进行的一次强制性“纠偏”。“梨花体”诗歌是泛口语写作的一次“恶性发作”,它暴露出了当今诗歌无难度、过于随意、缺乏自律等的问题。

与前述“伪学院派”对于诗歌语言的“复杂化”处理不同,“泛口语化”诗歌几乎是在完全相反的维度上进行的,它对诗歌语言进行的是“简单化”处理,这两者其实都走入了误区,本质上都属于“玩”语言,诗歌成为一种语言游戏,都同样面临能指剩余、所指悬搁的问题。同时,泛口语化也与中国社会近年以来的世俗化、消费化转型有密切关系,口语化本来是新诗发展中一种重要的历史动力,为新诗注入了新鲜而自由的活力,提供了新诗发展的丰富可能。但现在的泛口语化则走入了一个误区,它使得诗歌降低到了家常日用的水平,并成为日常生活的一种消费、娱乐的对象,诗歌在向流行文化、时尚文化靠拢、看齐,其价值批判立场与人文属性已消失殆尽。

我们看到,泛口语化与诗歌的娱乐化、游戏化也不无关系,口语为诗歌提供了更多娱乐和消费的可能,很多的诗歌成为一次性消费的“段子”,包含一点小聪明,小机巧,柔顺光滑,无伤大雅,不痛不痒,这种写作虽然不见得有大的“危害”,但终究过于轻巧、轻飘,包含太多“水分”,缺乏“干货”,回避了真正的人生与艺术的问题。这涉及到一个娱乐化时代“诗歌何为”的问题,在“娱乐至死”的社会氛围中,诗歌是“与民同乐”还是冷眼旁观,持批判与反对立场?它应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周遭的一切?虽然,诗歌不必一脸严肃、满身痛苦地纠结于人类终极、人生命运等的命题,但是它如果与流行文化勾肩搭背,与大众文化合而为一,那是否就是它应该在的位置,它是否就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呢?

口语诗歌并非不要难度,恰相反,它是一种难度更高的写作,因为它需要在“常见”、“共性”的语言形式下写出“新意”、“个性”和“诗意”。当今大量的泛口语诗歌是一个反面的例子,它显示的不是繁荣和创造,而是初级、庸常和浮躁。诗评家陈仲义针对当今诗歌“分行的说话和说话的分行”的趋向指出:“遗憾的是,废话写作非但没有得到有效甄别,反而伴随网络的便捷,泛滥起来。包括许多成名诗人在内,过分强调所谓的原生态、无技巧,现象学、过分强调呈现就是一切,使得不加任何努力的‘说话’,成为普遍‘诗意’。”他认为:“对诗歌写作难度、诗歌本质的呵护、是与诗歌精神立场的持守、诗歌主体性的要求分不开的,同时也是与克服写作中各种困难达成义不容辞的责任。

对于这样无底洞般的横亘在眼前的写作难度,唯一的办法是高度正视,跨越它,而不是轻巧地绕过它。”(陈仲义:《网络诗写:无难度“切诊”——批评“说话的分行和分行的说话”》,《南方文坛》2009年第3期)泛口语写作显然是对于诗歌精神立场、语言意识和“难度”要求的一种偏离,只有从泛口语的泥淖中脱身出来,口语诗歌才可能得以更为健康的发展。

所以,当今诗歌表面的多元、繁荣、创造、自由,很大程度上包含有假性的成分,是一种假象。当前的诗歌当然有正面的因素,有真正的创造,有对于自由的追求,但其中也包含了重重,并且堪称严重的问题,如果处理不好,这些问题可能对诗歌本身造成莫大的伤害。本文虽然主要是谈当今诗歌负面的、否定性的“问题”,但其目的恰恰是在正面、建设,是希冀其更为健康有序的发展、更为精进勇猛的创造、更具活力和想象力的自由。

当今诗歌写作批判——反道德化
王士强

当今诗歌另一个问题是反道德化。“崇低”、解构、粗鄙、破坏,人伦与人性情感、基本的交往规则与价值规范、以至最基本的惩恶扬善、同情弱者、追求正义等的立场都被践踏和僭越,形成诗歌中群魔乱舞的一种景象。许多的写作突破了伦理、道德、人性的底线,作品写得暴躁凌厉、无法无天,作者以此构建“勇士”、“叛逆”、“先锋”的形象,但在这些幌子之下隐藏着的却是人性之恶、反文化、虚无主义等等,这种写作败坏了诗歌和诗人的形象,降低了诗歌写作必要的准入和门槛,严重恶化了当今诗歌的生态环境。

道德之于社会中人是不可或缺的一种规范,虽然诗歌不应被征用为表现社会化道德规范的工具,尤其不应成为与人性、个人价值和尊严相悖的道德规范和社会控制的工具,但它同时也不应该成为反道德的工具,尤其不应该成为片面的为反道德而反道德的工具,这是本末倒置的。当前的这种反道德化写作显示了写作者道德理解的浅薄、文化心态的浮躁甚至道德水准的低下,于更为理想的道德状况的建立不仅是无益而且是有害的。固然,中华文化是一种有着道德化传统的文化,一直以来都存在着值得反思的方面,当前社会生活和诗歌写作中的道德化也存在不少问题,有很大的负面影响,但这并不意味着当前这种突破底线的反道德写作就有了依据,恰恰相反,它可能使“诗歌”与“人”都失去自身的规定性,道德理想的缺乏和道德虚无主义导致的将是“诗歌”与“人”的双重灭亡。

诗评家陈超数年前即谈到了诗歌写作中的“反道德”问题,指出它是一种“寄生性”写作,“他们按照某种贫乏的二元对立的想象力原型,客观上似乎在诗中大量制造并输出了一种独断论信念:凡是道德的,就是我们要反对的;消解人文价值,就会自动带来不言而喻的‘后现代’精神;人,除了欲望制导的幸福或压抑,不会有其他的幸福或压抑;敢于嘲弄和亵渎常态的道德伦理感,才是先锋诗人写作‘真实性’的标尺。”他进而指出,“我要说的是,诗歌可以、也应该‘非道德化’,但是犯不着死认准了‘反道德’为写作的圭皋。诗歌没有禁区,故不要将道德视为新的禁区。

如果一个诗人始终持‘反道德’立场,那他就摆脱不了对道德的寄生或倚赖,往好里说这是划地自牢和哗众取宠,往坏里说就是愚昧和欺骗……我批评的目的是要提醒在诗歌写作中,不要在粉碎旧的教条主义、独断论之后,代之以新的教条主义、独断论。”(陈超:《贫乏中的自我再剥夺——先锋“流行诗”的反文化、反道德问题》,《诗探索》理论卷2005年第3期)这的确击中了“反道德”写作的要害,让人深思。

“反道德”也体现在诗人的人格、个性和现实生活中,有些诗人以“诗人”的名目和身份招摇撞骗,他们弄性尚气、好勇斗狠、肆意妄为,过着污浊、迷乱、躁狂的生活,似乎“诗人”便应该“特立独行”、“与众不同”,便具有了免于世俗规则约束的豁免权,便有了高人一等、睥睨一切的特权,这其实都是难以成立的。反道德在现实中造成的影响是败坏了诗人的形象,给人的印象是诗人都是一些不近人情、不讲规则、莫名其妙、狂放无羁的人,甚至一些“不靠谱”、“不可信”的人。

此外,由于网络的间接性和虚拟效果,许多网络上的诗人渐兴反道德之势,拉帮结伙、党同伐异,肆意突破底线,一言不合即恶语相向、破口大骂,其语言之粗鄙、恶毒、污秽更是令人瞠目结舌。这也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将原本属于“社会良知”、“语言皇冠”的诗歌艺术拉回到了世俗俚语、泼妇骂街的水平,已经完全脱离了正常的文化发展逻辑,是一种倒退。

当今诗歌写作批判——小圈子化
王士强

诗歌界之中“圈子”的存在本无可厚非,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志趣相投的人组成一个群体、圈子、流派,彼此之间互相交流、增进了解、共同提高,这不是应该否定而是应该提倡的。不过,当今诗歌界存在的问题却是“小”圈子化,这里的“小”主要的不是“规模”的小,而是“气度”的小,也就是说,主要的体现在圈子中人的胸襟气度和处世方式方面。

诗人原本是人群中的少数人,常理来说他们作为“同类”更应该惺惺相惜、互相善待、互相取暖,但现实中的诗歌界却是山头林立、派系纷繁、江湖气浓厚,各个诗歌圈子的存在仿若军阀割据、占山为王,不同写作趋向之间往往横眉冷对,彼此目为眼中钉肉中刺,甚至欲至对方于死地而后快。各小圈子之间弄性尚气、党同伐异,甚至老死不相往来,这其实是存在严重问题的。

艺术需要创造,需要个人特征,需要有“个性”,这固然不错,但艺术同时也需要公共性、普遍性,它不是推倒重来,不是在废墟中建造大厦,而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是站在巨人肩膀上所以看得更远,是沿着前人开辟的道路所以走得更长。故而,开放的视野与胸怀是重要的,只有保持与不同思想观点、美学趣味之间的沟通和交流,才能够在外界与自我之间建立起有效的桥梁,相互取长补短、有所反思、不断扬弃,这是精神与艺术上成长和提升的必由之路。从这个意义来说,圈子的存在不应该固步自封,不应该成为“堡垒”,而应该是一个“平台”。

小圈子化除了沟通匮乏以外,还造成一些诗人的妄自尊大、目空一切,“老子天下第一”,徐悲鸿有云:“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但很多诗人却恰好相反,他们面对权贵、金钱卑躬屈膝、毫无骨气,但面对同类、面对社会大众却牛皮烘烘、不可一世,这样的恶劣心态决定了他们的写作最多只能是一瓶不满半瓶咣当,在低水平、低层次上徘徊,终究难成大器。许多诗人在圈子意识、集团意识、阵地意识的支配下,诗歌写作的原动力已经改变,成为了一种争夺话语权的功利行为或者党同伐异的表态、站队,诗歌写作已经变质、变味。

偌多小圈子的存在貌似多元、繁荣,实际上却恰恰相反,这是一种虚假的多元和繁荣。因为真正的多元应该是各种声音、各种要素皆具充分的能动性、自主性,并且形成一种健康、良好、文明的秩序,而非当今这样的胡缠烂打、虚张声势、丛林法则,这样的多元实际是一种单调、贫乏。当今的许多诗人反抗权威、解构中心、追求民主自由,但骨子里却缺乏起码的民主意识,其目的也不过是建立自己的新的绝对权威,他们虽然自称“现代”和“先锋”,但其实不过是老调重弹、换汤不换药,并没有提供什么新鲜的东西。

理想状态的“圈子化”应该是互相尊重、互相交流,彼此吸取对方的优点,自觉规避和改进自身的弊端,避免内耗与内讧,如此才有利于圈子和圈子内部成员的发展,也有利于当代诗歌整体上的进步与创造,实现某种“共赢”。换句话说,诗歌界本身应该团结起来,解决好自身的问题,增强自身的能力与实力,扩大它面对时代生活和社会大众的表达力和影响力,而不致真的萎缩、堕落为小圈子里的自说自话和自娱自乐。

免责声明:本文来自网络,不代表爱读书立场,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向原创致敬,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dushu263.com/654445.html
上一篇
下一篇

为您推荐

联系我们

联系我们

在线咨询: QQ交谈

邮箱: 200768998@qq.com

工作时间:周一至周五,9:00-17:30,节假日休息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