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的、远去的,被遮蔽的中国故事
《山河故人》2015 / 贾樟柯
《山河故人》的三段式是不远的过去丶当下与也不远的未来,分别是1999年,2014年与2025年,假如脱去“过去”那些贾樟柯签名式的时代俏皮话,也脱去“未来”那些无处不在的闪亮智能通讯,你会发现过去和未来的世界,和当下一样的沉郁灰暗。
山河是“满目山河空念远”的山河,故人是“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故人。前者需配搭山西大地黄河冰澌周围的疮痍煤矿去看,后者正好呼应了主题曲Go West那一泻千里不回头的决绝——电影跨度26年、从汾阳到澳大利亚的时空流变中,你无从区分晏殊“等闲离别易销魂”与Pet Shop Boys所唱“We willleave someday…Tell all our friends goodbye”之间纵乐与虚无的比例有何不同。
若不是这些年的煤老板与贪官外逃,谁也不会把1999年的山西煤业与2025年外星球一样的高级流放地澳大利亚拉上关系,而恰恰煤城乡愁与离乡别井都是贾樟柯一直心仪的主题,那么前两者就顺理成章成为了《山河故人》里的一个对 跖世界、或平行宇宙。在这个大的对 跖结构之下,又有汾阳与上海的对 跖、矿工梁子与煤老板张晋生的对 跖、母亲涛儿与忘年恋对象Mia的对 跖等等,时空的对 跖是虚无的冷笑,命运的对 跖则冷酷得只余一声苦笑。
“不是几何问题,不是代数问题,而是三角问题。” 煤老板张晋生这样破解了发小涛儿摇摆于两个男人之间的犹豫不决,他俩在经历了一次次大大小小的离别之后,分别演绎了《任逍遥》的富贵版和《女人四十》的汾阳版,只有被他俩从三角关系中抛下的梁子,继续演绎《天注定》。但相对于那些翻云覆雨手,张晋生、涛儿、梁子其实都是凡人,大时代之中,凡人是没有意外的。
片头“山河故人”在整个第一部分的五十多分钟过去后才出现,不是故弄玄虚,而就是点出上文所说的大时代之残酷,是如此沉重,序曲奏响之后,你已经没剩下多少可以回旋的余地了。果然,不甘命运远走他乡的梁子依旧是底层的煤矿工人,而且还尘肺病缠身,他的命运注定是回来,中国于他是离不开的中国;始终没有离开汾阳的涛儿,一直在自由选择的自欺中接受了婚姻、离婚、儿子的长别,父亲的猝逝更令她决心厮守故园,中国于她是没想过离开的中国,或者她就是中国,张爱玲所说的那个“万家灯火,在更鼓声中渐渐静了下来”的中国。
至于第三个部分“2025年”里的张晋生,中国是他回不去的中国,他和那些生活在澳大利亚一角犹如高级流刑岛的外逃官商们,在镜头中的行尸走肉感只有《天注定》里那些嫖客们可以比拟。他离国越远,却越是一身农村干部的行头,端着带盖的茶杯与发福肚子、长短枪们厮守,与包围他的高科技产品、未来派建筑格格不入,这一反差辛辣地讽刺了他们是多么爱国。张的儿子道乐只剩下英文名字Dollar,但他和他的恋人:年龄与他母亲一样的Mia才是真正离开中国的人,不但连根拔起,而且不用背负中国人的原罪。他们可以重新定义自由,那是一种与张晋生那样虚无的自由完全不同的自由:“我没有敌人”与“我有枪但找不到敌人”的分别很重要。
在那典型中国故事、三角关系以外的那一个故事也很重要,张艾嘉饰演的中文教师Mia,1996年离开香港去多伦多,然后离开多伦多到澳大利亚,离婚,忘年恋,这绝对不是一个中国女性的“正常”道路,然而她除了与少年道乐相恋,还以一首歌与前面曾置身于和她遥不相及的汾阳的三人发生关系。
那就是《山河故人》的另一首主题曲:叶倩文的《珍重》,它在电影的三个关键时刻出现,不但隐喻颇深,还直接参与了电影的叙事和暗线。《珍重》一曲诞生于1990年,那是港人开始大规模移民的时间点,歌中描述因为莫名原因要离开恋人远赴他乡的女子心情:
突然地沉默了的空气/停在途上/令人又再回望你
沾湿双眼渐红/难藏热暖及痛悲/多年情/不知怎说起
在何地仍热切关心你/无尽长夜为陪伴我怀念你
他方天气渐凉/前途或有白雪飞/如能/不想别离你
不肯不可不忍不舍/失去你/盼望世事总可有转机
牵手握手分手挥手/讲再见/纵在两地一生也等你
据说这是贾樟柯青年时代的深爱,车上的常备歌,实际上这歌在1990年席卷中国香港各排行榜,成为全年播放率冠军,原因无它,她唱出了当时香港的典型场景,唱出了人心酸楚。就像我认识的不少中国香港移民加拿大的女孩一样,可以说Mia老师就是叶倩文《珍重》歌中故事的女主角,在九七大限来临前远走多伦多,她没说出的故事有多少?1996年她留在香港的男朋友会不会就跟2025年的张道乐一样年纪?这个藏在歌声与沉默深处的故事,也算是被主流叙述遮蔽了的另一个中国/华人的故事。
“他方天气渐凉,前途或有白雪飞”本来曾是1996年的少女Mia对多伦多的未来的揣测,这白雪接着为涛儿飞舞。涛儿没有未来,她停留在儿子离别的2014年了,正如梁子停留了在1999年。涛儿与Mia的对跖关系非常耐人寻味,赵涛与张艾嘉的角色虽未碰面,两人却构成一种互飙演技、互为镜像的关系。不单是在山西的盘山公路与澳大利亚的荒野长路上,也不单是在同一个男孩倾注的爱上面,还有在对待自己命运上,一个选择了走一个选择了留,殊途,也许同归。
“满目山河空念远,西出阳关无故人”十四字可以囊括这三十年国人的流离。镜头从近未来的澳大利亚阳光,荡回汾阳的暮雪纷飞之时,我竟能感到导演的不能释怀。尽管赵涛起舞之地仍是1999年一样的荒芜,但2025年的中国,我们希望有一些不同的故事让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