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傍晚,放学回到家,天空要飘雨了,我想到娘在棉花地里拔草,要往家里跑,因为她要躲过这阵大雨。我看见房梁上捆的油纸伞,便脱了鞋袜,光脚爬到盛装小麦的一人多高的泥巴台子上,正打算解开伞的绳索,不小心身子一歪,人抱着伞,四仰八叉摔落地上,摔得我“嗯哦”一声,不省人事了。好大一会儿,我才清醒了过来,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动弹不了,我呼道:“这是哪啊?我的天,没摔死吧?”
我爹进屋瞅见了,慌忙抱着我的头,撑着我的腰坐了起来,我眼睛一瞪,正没地方撒气,扭头一口咬住爹的小腿,死也不松,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狠话:“谁叫你来晚的,看把你儿子摔成啥样了,屁股都两瓣了。”我爹笑着摇头道歉说:“你小孩子,不讲理哩,我在帮你呀。”我吼道:“谁不讲理啦?不然,我就不松口哩。”我爹说:“爹输了,都是爹的错,你饶了我,行了吧?儿啊,摔疼了没?”我终于松口了,可爹腿肚子上多了一个包:“买西瓜给我尝尝,赔我屁股?!”爹说:“你不早说啊,爹这就去给你买,买好的买甜的!”
我想起了娘,从地上爬起来,抱着雨伞就往门外跑,爹说“慢点”,话还没有落地,我又莽撞地磕在门框上,撞破了脑袋,我用手一摸脑门子,出血了,我看见门被风刮得一闭一开的,就用脚猛踢门,“哎吆!”又把脚指头踢破了,然后跑到床底下纸盒子里,抓片棉花捂上,跑走了,爹在后面嘟嚷道:“自己没有成色,还埋怨人家哩,不会慢点跑哇!”我喊道:“赔我西瓜,谁不赔谁是小狗儿?!”
娘站在锅灶口拧干上衣,露出白奶子。我用手指着娘的蜜蜜说:“好看,真好看!”娘生气地骂我:“小屁孩,闭上眼,不许看,也不能瞎掰掰!”我说:“娘,我还看过山花的蜜蜜了。”娘的双眼一瞪说:“你看见她的了?”我“嗯”了一声,娘说:“不好啊,山花还是个大闺女哩,你这人真不要脸,看我不打你才怪哩!”
一次,娘病了,想看戏,我用板车拉着她去乡里街上看社戏,一路平安,快到地方了,娘要下地解手,不小心踩着棍子,正好棍子打在她的头上,我娘就错误地认为是我故意作践她,她就跳下车,拼命追着我撵,我吓得哭着飞跑,还时不时的地扭头张望。那是早先发生的事,前面一个小孩子哄跑,心里非常害怕,还不忘扭回头观看,后边拿着棍子追赶我的亲娘。那个男孩就是我,我为了躲避娘的追打,跑得飞快。
我认为娘是吓唬我的,没想到“咣当”一下她把我扔了出去,正好摔在戏场旁边一家垒猪圈的木头硬板上,我开始还张着大嘴叉子笑哩,随后就抱着屁股哭了。我娘跑过去说:“我捶死你,让你跟我装疯买傻。”娘抱着我,撸起我的裤头一瞧,立马惊叫了起来:“钉,钉把我儿子屁股上扎的窟窿眼儿,流血了。”娘哭着喊我爹,我爹从戏场人群里挤了出来,一瞅,也慌张了,抱着我就往诊所里跑:“医生,快来呀,你看我儿子,这是咋了吗?”在诊所医务室里,韩医生谑笑着说:“钉子扎了一个洞,不打紧的,抹点止疼消炎药就好了。乖乖儿,整天走在我门口骂我狗狗的,这下知道狗的厉害了吧?”韩医生故意按按我喷血的伤口说:“熊孩子,谁是狗哇?还叫我犟驴啵?别动啊,我给你用纱布遮上,再打针破伤风,两天来换一次药儿,结疤就没事了。”
我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油纸伞惹的祸,就偷偷地把伞撕了,像《红楼梦》里的晴雯撕伞一样,声音好听得很。可是,竹篾子不长眼,又划破我手指头了,还找韩医生,韩医生坏笑地说:“就不给你看!”这次是我自己跑去的,我威胁他说:“你真的不想看吗?信不信,我揍扁你!”我们俩正在扭打着,我爹赶来了:“你们这是干啥呢?”韩医生慌忙说:“闹着玩的。”我爹说:“闹着玩的,咋还一个抠眼睛,一个拽耳朵呢?”韩医生说:“真是闹着玩的。”我和韩医生扭打完了,我一摸,耳朵出血了,我却把韩医生喂养的小狗给牵走了,他要赔我耳朵。没过一刻钟,我娘又抱歉地把狗送给了韩医生。
又要下雨了,我去山花家借伞,山花娘气愤地说:“俺家没有雨伞啊。”并咬牙切齿地数落我:“你个熊孩子,你再敢摸我闺女山花的屁股,小心你的狗脑袋,老娘把你眼珠子抠吃了。”我空着手怏怏地吓走了。跑到屋角,山花拿着雨伞迎面同我撞了个满怀,我正好双手按在她的奶头上,只见山花“丢”下雨伞就要跑,她见是我,又把雨伞捡起来递到了我手里,我趁机迅速地在山花的脸上亲了一口,我看见山花害羞地甩着粗辫子跑掉了。
有一回,吃过午饭,我爹赖我偷了邻居家喂养的一只下蛋的母鸭子,我犟嘴说:“我知道是谁偷的了,偏不告诉你,我不能出卖朋友,反正我没偷!”邻居小胖子趴在墙头上嚷嚷道:“你就偷俺二叔家的鸭子了,拔毛煮煮碘盐蘸酱吃了,我瞅见了,还挺香哩!”说着胖子从厕所里把湿鸭毛捧了出来,于是,村里人诅咒我是个二信球,骂我简直是疯了,我指着胖子的鼻尖骂:“日你妈,你过来,我非打死你不可,我偷不偷碍你娘的屌蛋疼?”胖子吓得双腿打颤结结巴巴地跑走了,说:“兔,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
因为丢鸭子的那家婆娘骂大街,骂得实在是难听,日逼尻娘的,祖宗八辈都骂了。我爹气昏了头,决定不会轻饶我,要同我打一架哩。我不怕,我有理,我没偷。于是,我手里掂个除草的铁铲子,我爹手里掂着个铁锹,我和我爹俩人互相指责着来到过去扔死孩子的乱坟岗,全村人都端着饭碗趴在矮墙上瞅看热闹哩。
我爹开始怕了,可他骑虎难下啊。于是,又回去把我三叔叫来,我三叔是个傻子,肯听我爹的话,扛个草耙子就跑了过来:“打架吗?俩对一,能打赢!”他俩感觉这事非同小可,蹲在乱坟岗的地边上再商量:“打还是不打呢?这事要出了人命咋整呢?”我一蹦三尺高,挑衅地威胁着说:“三叔,你个王八犊子,你敢过来,我就先敲烂你的狗头,‘嘭’的一下先炸开花,然后‘哗’的一下脑浆就飞溅了?”我三叔一听,尿水直往裤裆里摽,早就吓软了。三叔瘫痪在草地上,装着脚脖子抽劲的厉害,使劲地揉捏儿,就是不肯站起来,他怕哩!
我爹用铁锹插在地上,吐了一口痰,就是不敢往我跟前冲,爹知道我的脾气,若逼急了,我真敢铲掉他的脑袋,狗急了还跳墙呢,我啥也不怕了。我爹先怂了,掂着铁锹往直后退,嘴里喊着说:“你等着,我叫你二叔。”我嘲笑爹说:“二叔不是三叔,他早跑掉了,他会听你的!”
山花哭着跑来了,我爹正好找个台阶下。山花跑到我跟前哭道:“我给你跪下了,你,你不会偷的,你绝不是小偷。可你怎么能骂你爹是个老邪熊呢?”我气愤地说:“他要打死我呀。”邻居的胖子看着要出人命儿,就大声地用手卷着喇叭筒喊道:“其实,我迷了,啥也没瞅见啊!”我嘴犟地对山花说道:“我没偷就是没偷。”
其实,我爹也很害怕了,他若给我打坏了,他就要吃官司判刑坐牢。山花说:“你呢?你把你爹敲死了,你咋办呢?”我义正言辞地说:“正当防卫啊,我让他们先动手,我再收拾他们俩个老东西啊!”
我爹是篾匠,又给我糊了个油纸伞,因为在稻田地里捉青蛙,不慎弄丢在田埂上,被人偷去了,我在田间地头找了半天,也没找着。第二天的午后,偷伞贼趁人都在午睡时不注意,又把油纸伞放回原处了,我想:“偷伞贼也怕我了,八成是听说我在村里的坏名声了,很臭,惹不起啊!”
这不中秋节马上就到了,我和山花带着儿子去看望他们二老,进了大门,我“噗通”跟爹就跪下磕头说:“爹,还想打我不,恐怕你打不动了,因为你老了呀。”山花作揖地骂我说:“看你个熊样?说的啥话?她是咱爹,你亲爹啊!”爹的孙儿也跪下跟爷爷、奶奶磕了三个响头,我娘用手指着我说:“还是你最懂事,就知道惦记你爹,小时候,挨打还少吗?”没想到我爹,竟然用手使劲地拍着摇椅,嚎啕大哭了起来,也许不想再提我小时候经常斗架的事吧,他有些后悔了。我爹这一哭,我娘也跟着哭了,于是,全家人都哭了。还是我娘会说话:“儿啊,其实你是个大孝子,就是不知道怎样表达啊!”那一天,那一夜,我哭出了泪人一样:“爹,我想你哩!”
作家简介:殷天堂,笔名尹夫,网名过冬飞鹰。中国当代作家,系统作协主席。祖籍河南息县,军队团职军官转业,供职于驻马店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著有《梁山伯与祝英台外传》《生命提速》《息夫人秘史》等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