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清明的缘故,爷爷又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依然穿着那身深蓝色的大襟粗布衣,腰间系着一条蓝色的粗布折卷的“毡带”,牵着那头心爱的豹花马,满面红光地笑着,露出残缺的牙齿。他的身后是牲口棚宽大的门口、煮料的大柴锅、高高的干草垛……
爷爷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一辈子没离开过土地、农具、庄稼,喜欢牛马驴骡这些与人类协作一生的伙伴们。生产队时期,爷爷是村里多年的优秀饲养员。红旗五队换了几任队长,他们性格不同、工作方法各异,唯一共同点就是对爷爷的信任。
牲口棚坐落在村边的两河口内角,两条大坝直角包容,是队集体最为宽敞的建筑,五六间房中间顶着几根柱子,简朴结实,大门左侧突出一间房,里面一盘火炕,门口则开在牲口棚里,那是爷爷的卧室。
牲口棚的中间除了两个进出口之外,是几组木头做的食槽,槽上方拴缰绳的横木跟柱子连在一起。食槽外留有三分之一的空地,一边用来放置鞍子、草筛等工具,剩余的空间是社员们聚集的地方。冬夜的牲口棚,满圈驴马的呼吸、体温、汗渍;粪便中的纤维和草屑以及牲口尿液混合在一起,每时每刻产生的反应热;爷爷烧炕的烟火气;煮料豆时水蒸气裹挟的豆香和着草料气;垫圈的新土,混杂成热烘烘、鲜活生动、带着土腥味、刺鼻却并不太难闻的气味。庄稼人抽着旱烟在这里听盲人说书、砸干梆(侃大山),凑个暖和热闹。
勤劳,是爷爷生命的强大惯性,二十多张嘴,足够爷爷没明没夜的忙活。每天天不亮,就有头天定好的用户来牵驴上磨。看到剩下的驴就知道哪家起晚了,爷爷牵着缰绳把驴送去。回来后赶紧担起水桶到河里挑水,刚挑满两瓮牲口饮水,卸磨的驴陆续被送回,接过犒劳毛驴端来的谷糠或麦麸,一个个给它们拌进草里,辛苦了一大早晨的驴,还有生产队更重的活等着它们。一顿饱餐后,满圈的牲口在人们的吆喝声中,踏出一片尘土,驮着粪土、农具各司其职走向田间。爷爷抽空回家匆忙地吃口早饭,趁着空下来的牲口棚,清理食槽、担土垫圈,把造了一夜的尿液、粪便,用干土覆盖严实,让劳作一天的牲口们有一个干燥洁净的家。放下担仗,点上柴火给那些还在喂奶期的毛驴熬米汤,煮料豆。一边看着灶里的火,一边拿起扫帚把散落的粪蛋蛋、草节、玉米皮、蹄子踢踏的土块,里里外外清扫完毕。干净的泥土地上留下扫帚清晰的划痕,爷爷收获了一头汗水满身灰尘。
毛驴们陆陆续续回来,爷爷接过缰绳,卸下鞍子,擦去牲口背上的汗湿,用半旧的黍穰笤帚扫去身上的草茎、尘土,拍拍脖颈以示慰问,它们蹭一下爷爷的肩膀,有的打一个响鼻,有的仰起头来“哼儿昂——哼儿昂——”欢快地叫两声,有的跑向水瓮一顿驴饮,便跟着爷爷的指令各就各位,享受它们的美食。农耕时期的牲灵们,是生产队的半份家业,它们和农民共同担负着全国人民“口粮”这一沉重的生命符号。
夜幕收起了小窗的光亮,爷爷拴好缰绳,幽暗的牲口棚拥挤着牲口吃草的声音。总有两三头母驴带着驹子,享受着独槽喂养。除了添加饲料还要加一些米汤和精料,每年都有小驴驹降生,它们的队伍不断扩大。当时村里只有一挂马车归大队所有,看着马车威风凛凛地远行,爷爷做梦都想买一匹马,繁殖几头小马驹,拴起一挂马车,既能出远门拉脚挣外快,还可以拉庄稼、粪土。时月艰难,马的身价是个天文数字。爷爷重点饲养两头草驴,期望着它们能够怀上一头骡子,实现有匹大牲口的愿望。草驴大黑终于怀上了一头小骡子,爷爷每天为大黑选割上好的青草,加玉米疙嘴儿和黑豆,一年的精心照料,小骡驹顺利降生,为爷爷的梦想燃起了希望之火。
爷爷把它安置在院内靠墙独立的棚子下面,给它的槽里放了萝卜缨子、胡萝卜、炒香的料豆,它战战兢兢地看着却没有半点食欲。收工回来的毛驴,闻到了料豆的香气跑过来挤开瘦马夺食,它们对这个新来的、高种姓的同类并无半点畏惧。马的腿哆嗦着,看着它们大快朵颐,眼睛里满是虎落平阳的无奈。爷爷怒喝两声,把驴们轰走。
夜深了,风从西面两河口的水面上吹来,梧桐树上飘下了几片叶子,清冷的月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打在地上。爷爷给它打来清水,它的鼻子在水里吹出气泡有一搭无一搭地似饮非饮,爷爷想摸摸它的头,它抻着缰绳怯生生地躲向一边,不知它心底的缕缕寒凉,萦绕着怎样破碎的风景。
晨曦从东边的山梁上打了过来,马无力地卧在了地上,槽头的缰绳直直地拽着它的头。爷爷揉着疲倦的眼睛走过来,松开缰绳叹了口气:“唉——铁打的骡子纸糊的马……”他知道马一旦躺下就很难再起来,赶紧找来一条帆布宽带,拦在腰上,来牵牲口的人们帮着一起把马抬起来,一根绳子把帆布带连接着吊在梁上,以减轻马腿上的重力。马有些发烧,眼里浸着泪水,肩部的皮肉微微抖动,腿吃力地支撑在地上,喉咙里偶尔撕扯出一声低沉的哀鸣,近似呜咽的悲怆宣泄着双重的疼痛。
爷爷回家从瓦罐的黍子里,摸出两个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鸡蛋,磕在碗里,端到它的嘴边,马用舌头舔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闪过寄人篱下的卑微,迟疑地看了爷爷一眼吃了进去,总算进了一点食。他跑到供销社,买来了磕坏的廉价鸡蛋,以便继续激活马的食欲。兽医来过两次,打了针烧退了又起,疮口用了药仍不见起色,后来干脆不来了。爷爷让在医院工作的父亲,捎来一瓶治肺结核用的利福平,倒出几片碾碎,用一块白布敷在疮口上,按着自己的思路,死马当成活马医。两天后拆开,脓血居然有些发干,并且开始吃几口胡萝卜。爷爷心头的浓云被阳光撕开一道裂隙,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锯末般粗糙的大手,带着血流的温热,缓缓地抚摸着它的肩胛与后背,彼此感知艰难的生命之缘。
清理疮口换药时,它的腿瑟瑟抖动,一定是很疼,但它已不再踢踏。几颗很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映照着“扫帚星”的卑贱命运和人间的世态炎凉。爷爷从它的泪光里,看到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动物洞悉世界的清明。痛苦裹挟着坚定,抗拒着死神的魔爪,渐渐的,它从吃胡萝卜和菜缨子,过渡到青草、秋庄稼里挑出的青玉米棵子,每天夜间再加两次精料,它的腿已经有了力气,疮口一天天好起来。眼睛里的寥廓澄净,逐渐取代了茫然与冷漠。白天,爷爷用长长的绳索,把它拴在河对面的野地里,它有了更大的食草、活动空间。
秋尽了,它已经可以正常进食,爷爷的精心照料,温暖着漫长的冬天。
大黑枣树铁艺般的枝桠,把惨淡的冬阳,分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图形,打在树下人们厚笨的棉衣上。一群人围着本家二叔帮忙杀猪,小弟和一群孩子等着要猪水泡。有人喊了一声:“忒肥了,这么多板油!”小弟跳起来冲着二叔喊:“二叔,来块猪油,俺爷爷的手裂了。”二叔喊一声:“好嘞,三儿,接住昂——”小弟纵身一跳终止了二叔扔出的抛物线,一群小伙伴们簇拥着跑开……
孩子们都喜欢那头小骡驹,常跑到牲口棚里玩耍、吃它的料豆。阳光从窗户里探进来,斜斜地打在东边的土墙上,三道光柱里密密麻麻的浮尘繁忙地旋转。小骡驹的嘴巴像幻灯片,在泥墙上一张一合;孩子们跳起来,用手捕捉那些神秘的颗粒,枉然徒劳的小手,在光影里的泥墙上舞动;空花篓放在槽上,花篓的荆条把阳光分割成碎碎的光片,飞旋的浮尘依然在碎碎的光柱里滚动;爷爷像那些默默的微尘一样,一刻不停地用辛劳与忙碌,填满自己的细碎光阴。
一个冬天的精心喂养,白马彻底康复了。每当爷爷走近,它的喉咙里便发出几声“咕噜咕噜”的声音,鼻翼在爷爷的肩头一动一动嗅着,爷爷身上布衣、汗渍、草屑、尘土、体温、呼吸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让它感到一种亲切与踏实。爷爷拍拍它的头,顺手理一下它的鬃毛,无言的对视胜过语言的诉说,在爷爷的心里,这些相遇相携的牲灵和人之间并无高低贵贱之分,都在坚守生命的伟大。
河里的冰解冻了,春阳下,白马撒欢儿、奔跑,迎来了起死回生后的第一个春天。脊骨已被壮实的腰身长平,足可以放稳一碗水。草长莺飞的人间四月,它的被毛更换一新,它顺从着爷爷的指令站在清澈的小河里,爷爷用一把大刷子刷洗它的白鬃,用铁梳子梳洗它瀑布般的长尾。高昂的马头晃动着飘逸的鬃毛,四柱稳健、尾丝轻拂,浑身洁白的毛色闪着银色的光亮,“扫帚星”经历了生死转换,俨然一匹圣洁新骏。
大白马怀上了马驹,爷爷笑得合不拢嘴,队里派人在院里靠近围墙处,建了宽敞的马厩。爷爷悉心照料,给了它前所未有的“贵族”待遇。马槽精料的香气,常常引起驴们的不满,它们偶尔仰起头冲着这边“呜儿昂——呜儿昂——”的叫几声。草驴大黑更是放不下母以子贵的架子,气昂昂地跑过来抢食几口。爷爷“嘿嘿”地笑着:“这物件们,能着哩!”
白马临产,大院里的梧桐树以北,围起了栅栏,爷爷把马厩内外铺上了厚厚的麦秸,整整一夜,爷爷请来兽医守在栅栏旁,看着白骒马艰难地分娩。小马驹终于出生了,一绺一绺湿漉漉的白色胎毛上,点缀着不规则图形的黑色花斑。白马慈爱地舔着小马身上透明的粘液。鼻子里的热气“咈咈”的呼着,眼睛里满是一个母亲的幸福与温良。马驹没等到母亲舔干它的全身,就站了起来。洁白的皮毛上,点缀着不规则图形的黑色花斑,柔嫩的胎毛绸缎般细软。全队的社员们都来了,嘁嘁喳喳高兴地议论着:“明德叔可立了大功了!”“队长,咱可得好好犒劳一下饲养员!”“这没白天没黑夜的,要换了别人……”队长笑着说:“叔,给小马取个名儿,只有你老人家有这个资格!”爷爷清了清嗓子:“我看就叫‘豹花’吧!”“好——好——,”众人齐声喊着。爷爷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在那道聚焦的风景里,他似乎看到了豹花四蹄疾驰,鬃毛飞扬地腾跃在最风光的世界。
爷爷更忙了,从油坊背来麻饼,一锤锤砸成小块;谁家娶媳妇做满月吃剩的猪骨头、羊骨头,都被爷爷要来砸碎熬进米汤里;充足的奶水让小豹花长得格外壮实。栅栏里是它们母女的天下,大马寸步不离地跟着小马在里面溜达。三个月过去小马开始吃嫩草和精料了,只要打开马圈的栅栏,它就会跑到院子里撒欢儿。匀称的骨骼外,黑白相间的毛色更加纯净鲜明,不大不小的耳朵,悠忽悠忽地辨别着各种声音,眼珠象一个黑色的玻璃球,闪着幽深的亮光。小弟每次来叫爷爷吃饭,总要抓几粒煮好的黑豆,叫着豹花的名字伸过去,小马驹听惯了这个清脆愉悦的童声,“哒哒哒”地跑过来伸出粉嫩的舌头舔食黑豆,几滴口水掉在小手上,弟弟摸一摸它的脸颊,口水抹回它的脸上。
爷爷忙得停不下手,弟弟抓着爷爷的后衣襟,用头拱着他的后腰大声喊着往外走:“吃饭吃饭吃饭——”,爷爷笑着拴好大门口的栅栏,弟弟站上门口的大石头,爷爷习惯地一曲双腿,小弟往后背上一扑,双手钩住脖子,爷爷背起小弟,唱着那支百唱不厌的歌:“吴满有,勤劳动,打下的粮食吃不清……”左右摇晃地打着拍子往家走去,这支歌或许是爷爷作为一个农民最崇高的信念。小豹花总是跑到栅栏跟前,茫然地看着爷孙俩绝妙的默契,看着在爷爷的胯两边晃来晃去的蓝色灯芯绒鞋,“嘿儿嘿儿”地叫几声。它受惯了爷爷的宠爱,却不懂得爷爷的另外一个世界。
为了断奶,爷爷过早地给小豹花戴上笼头,拴在槽上,把大马拴进牲口棚原来的槽位。小马受不了这样的约束,尥着蹶子反抗,终究无法挣脱结实的缰绳。爷爷给它放上胡萝卜、没长熟的嫩玉米,菜缨子,可口的食物让它逐渐安稳。夜半时分星辰隐没,夜空有一种神圣的安恬,爷爷提着保险灯给它添加夜草,轻轻地抚摸它的脊背,安抚离开母亲的孤独。几天之后,它已经习惯了单独饮食。爷爷白天把它拴到河对岸的草滩上,绳子的长度抑制了庄稼地勾起的欲望,它开始接受役马的养成教育。
豹花一岁半,出落得矫健俊秀,耳根一块黑色的花斑,像一朵缎花衬着它俊美的头颅,爷爷给它配了小鞍子、鞍岔子、嘴夹子,跟着马妈妈练习驮驮子,拉磨。无论它长得多么可爱漂亮,也必须学会劳动本领以完成役马的使命,爷爷给了它更多的鼓励和爱抚,连它的饮水都是从河神庙下的泉眼里担来的。小弟长高了,它也长高了,依然习惯地嗅一嗅那只小手,继续着舔舐手心料豆的亲昵。它挂上了铁掌,新奇地踏出金属的声响。
爷爷说豹花很聪明,早点学免受更多的皮肉之苦。爷爷心疼每一头牲口,每次回来都要仔细检查它们的身上有无伤痕,对小豹花更胜一筹。小豹花不负众望学会了同类的各种活计,更喜欢拉着小拉车狂喜地奔跑,爷爷说它天生就是拉车的料,在它身上看不到被奴役的卑微,只有生命的奔放。
一头骡子两匹马,是爷爷精心培育的精英。它们终于可以一起上辕了。红旗五队不花一分钱,靠自己的繁养拴起一辆马车,是全生产队的光荣,更是一个村庄的光荣。
爷爷牵着豹花,队长牵着白马,赶车人牵着骡子,河边的泥土路上留下U型的蹄印,全新的马车在十字街口等候,白马驾辕,骡子和豹花挑稍,三匹大牲口各就各位,它们第一次合作远行颇有神圣的仪式感,红旗五队的社员们围着观看。爷爷挨个地拍一拍它们的肩,它们“咴儿咴儿”两声回应爷爷无言的叮咛。赶车人往车辕后一跨,“驾!驾!”打了两声响鞭,土石路上滚起一片尘烟,甩下一阵“嗒嗒嗒”的蹄声,混合着马车“哐里哐当”的颠簸声。爷爷手搭凉棚看着它们冲出老母阁下的通道,消失在视线里。
作者简介:许清清,1954年出生于河北省井陉县苍岩山镇胡家滩村,1974年就读于河北化工学校,毕业后留校工作至退休,喜欢散文写作,作品曾发表于《人民周刊》《光明日报》《美华商报》《中国人生科学》《太行文学》《石家庄日报》等。著有散文集《香树沟之月》《苍岩山之韵》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