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水文,广东廉江人。现居小城。打过工,做过小老板,宰过猪。写过诗,现在还是写诗。
漫游的星子
黑夜空出的村子里
只有父亲的灯亮着
父亲大病之后
他对黄昏的到来,更为敏感
有几缕光线爬到屋梁上
他就嚷着要打开灯光
睡着的村子唯一醒着的灯火
父亲说,他穿过一条条窄田埂
来往的夜风饮下橙黄的鼾声
夜晚渐软化,像雪糕融化
天空中闪着尾巴漫游的星子
像极父亲
桉树林
只有苔藓是丰盛,树下的怕羞草,车前草
它们病恹恹的身体
接受着稀少的阳光
雨水更稀薄,一次次地忽视
它们都站在整齐的按树林下
叶子落下时,我们用齿耙爬扫
也在桉林间戏耍打闹
暖风吹过我们仰望桉树叶的脸庞
寂静只听到落叶的声音
阳光透过燕子尾巴般密实的树叶
我溺水的小伙伴,就埋在桉树下
我们曾相约到小镇看一场电影,上树捉过鸟
现在,一只鸟站在高高的桉树顶上鸣叫
隔着阳光看着我们
秘 密
游走盘龙塘山岭与沱村河之间
和鬼魂虫蚁为伍,无所惧怕
沉默的割松脂工
松涛对他泡哮,像内心的虎啸
坐在松脂堆上喝酒
喂养更多的寂廖
在山水间
似乎成为松树的一部分
他时常看着树被刀割流出的脂
梦想一天成为最大的琥珀
时间在油脂一跃而过
松针闪光,野草匍匐
出于本能,他经常
怀抱树干,吓跑砍柴的妇人
鱼笼晒得变形,像上岸的鱼
它渴望进入水里潜游
鱼进入它的肚子钻来钻去才让它激动
离天黑还有一小段时间
父亲忙完农事要到水沟里捉鱼
水沟里的鱼总是捉不完
父亲把一些大肚子的鱼放掉
再放掉一些更小的鱼儿
他不说什么大道理
暮色即将抹黑他的脸色
村子里许多人都像他这样
在日落之后到黑夜之间,有些事
仿佛就是这样
一些声音若有若无
天濛濛,一切在将明若暗的光阴里
最后的煤油灯熄灭
窗户外,父母在一旁说话
路过的邻居说话,早起鸡犬说话
吱吱喳喳,树上的鸟鸣加入其中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似乎在谈昨天留在地里的农活
或邻居来借一把农具
随意说起他家里的杂事
说话那么明亮,像温水浸泡我
虫鸣刚灭,我又躺在床上放心地睡去
当一觉醒来
他们都不在了,只有我躺在床上
晨风拍打窗户,像喝了几碗米酒
鸡咕咕地叫
我似乎触摸到人世一些东西
捕 梦
“时间对死亡而言是真实…”
梦告诉我
梦和现实是没有什么分别
黄粱一梦,白日梦
它们真实发生过,在时间另一面
像硬币翻过一面会掉失另一面
蝴蝶在叶间飞舞,一碰化形
雨珠在湿漉漉的树枝颤抖
像小时候玩过的弹珠
越滚越远
“你掌握做梦的技巧了吗?”
将不可能变成可能
多少黄昏苍茫时刻,老祖母这样说
她昏昏入睡,会有另一个村庄
夕阳吹拂着草木
遍布做梦的人,他们的秘密散布天空
他们都不互打招呼,直到梦醒
有些人学习到做梦的技巧
拼接,穿插,打破时间的秩序
会更深入,长久些
而技巧随时间辗转而失传
醒来的人更加孤独
等待让你坐上一辆车抵达目的地
一班闪亮红色尾灯的车错过了
若天色没晚,还不是最后一班车
等待着,南亚热带的雨水或阳光
让你落汤鸡般站立,突然想起
命运一词,故乡若即若离的敌意
一辆车缓缓地开出,不知拐过多少路口
像经过一个世纪兜兜转转
你站在路口,身边的含羞草
不小心一碰,一低一闭
熟悉的陌生人,该不该打一声招呼?
路人的目光过滤一遍又一遍
分出其中的异同再归类
茂盛的黑发伸出白发的触角
避雷针还是引雷针?乌云密布
雾霾,被远方者带回
路过孩子好奇地看着你,站在路口
一辆车过去,石颈长山雅塘
没有一辆是石岭,仿佛在打你的脸
让你无家可归,对着空气
纵深的街道隐藏着你的羞怯和胆怯
“不要去问一个远方回来的人
乘坐什么车回来”
一首回乡诗
从一条浸满雨水的村落开始?
还是从一块麻雀们争吵不已的稻田开始?
黄昏从村路拐弯抺角消失
他开始思考,将一些东西叙述到诗里
在叙述中会遇到暗流
可能来自无形,可能来自气流
文字是不分卑鄙高尚势利
只有使用者和阅读者
暗藏的气息将会像夜色围困
漫长的村路展开,文字在白纸寻找落脚点
如同一年的纷扬的雨水
有人建议他避重就轻,至于炊烟
一株株天然生成温暖的植物
奔走的鸡犬,比想像中人世间更热闹
黄昏是乡人描述游子不可想像的黄昏
雨水中挣扎的泥路
如一条上了旱地的泥鳅扭动身子
吱吱喳喳的麻雀四处集合又飞散
可能变成一群无法命名的乌鸦
有这么一天
我听到身体内的豹子在咆哮
流淌的河水不再静默
我不断敲打骨头
这具宿命中的机器
内部传出沙哑的声音
一天将晚,身体的编年史
又将翻过一页
那些逐渐腐朽的肉体
在梦里醒着
他交付我三样东西
孤独,挣扎,萤火虫的光
父亲在一个月光的晚上
往山中寻找脱绳惊跑的牛
误入烟雾四起的山林间
“树细腰间住着客死他乡的魂灵”
在树与树,小路与小路交叉间迷失
秋虫鸣叫,空气的精灵扰人心智
他信仰自然的神灵
石头深埋,草结环生长
它们让出一条月亮之上的路
他用古老流传下来的方法
一泡热尿撒下,他发现
他一直在原路打转,山河如梦
路旁是一个异乡读书人荒废的坟冢
周围的草已伏倒一片
明月高悬,牛正在路边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