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艺家
YAN YIJIA
从业13年的资深心理咨询师，伦敦大学学院精神分析发展心理学硕士，重点研究的领域是精神分析发展心理学，曾出版过100多万字的关于心理发展的译著。
严艺家今年有两条火出圈的视频。一条是在今年三八妇女节前夕发布的《8分钟讲透女性发展道路上的5个陷阱》，她用温柔而坚定的语气娓娓道来，被过度强化的爱、情绪羞辱、被建构的消费主义审美、将生理功能挂钩心理功能和二元对立的观念——这是她送给所有女生的节日礼物，弹幕和评论里充满了共鸣与感悟，不仅来自女孩们，还有特别多的男性发言表示认同。
另一条是在上海封城最艰难的时候，她大胆发声，以专业人士的身份呼吁“停止让7岁以下儿童单独隔离”：把婴幼儿放在缺乏照料和回应的环境中，被暴露在难以消化的压力与困境中，他们所面对的不仅是健康方面的威胁，也将在心灵上遭受难以修复的创伤。朋友圈里，大家纷纷转发呼吁，短短4分钟的视频，视频号内收获的点赞和转发都超过了10万。
刚开始做心理健康博主的时候，严艺家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收获这么多关注。13年的心理咨询经验和伦敦大学学院精神分析发展心理学硕士的求学经历，让她在专业领域不断精进。而通过对自己成长经历的复盘和对世界的观察和分析，也让她在女性成长和青少年养育这两个话题上特别有经验和感悟，当然，她也总是会被那些时事热点牵动，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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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复杂的网络环境中，面对各种议题敢于发出专业和理性的声音，往往需要侠女般的勇气。而这样的勇气和专业、理性一样，是每个时代向上的路径中最珍贵的品质。
她说精神内耗与自我发展并不是对立的关系，并且很有可能是相辅相成的；她说困惑也是好事情，当一个人开始思考，我到底要什么，什么东西对我来说是更重要的，恰恰是一个人成长的标志；她说不必忌讳谈论赚钱，这意味着愿意为人生承担起风险与责任；她呼吁女孩子释放自己被压抑的竞争性和愤怒情绪，并将之转化为女性的力量。
某种意义上，心理咨询师的使命就像医生一样，有时治愈，常常安慰。不同的是，严艺家试图通过在社交网络的发声，带给观者自我成长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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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展”她最迷恋的命题，也是成就感的来源。3个月大的婴儿因为和自己的妈妈分开了而拒奶，当他重新开始喝奶就是生理层面的发展；一个本来不去学校的青少年愿意去学校了是发展；一个全职妈妈突然想去学画画，也是发展。而她自己，也一直在寻找如何“发展”——“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是她心目中一个人发展最好的状态。
8月底，她会在伦敦大学学院开启一段长达4年的博士生涯。去程的机票从上海出发，在奥地利转机。1938年，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为了躲避纳粹，同样也是从这里前往伦敦。日后，他的女儿安娜·弗洛伊德在伦敦创办了一间战争托儿所和儿童诊所，研究婴幼儿和青少年的心理发展。这个诊所就是现在的安娜·弗洛伊德中心，严艺家这次求学之旅的目的地。冥冥之中，这趟辗转的求学之旅跨越了近一个世纪的时光，与这两位精神分析学派宗师的旅程重叠在一起。
发布《8分钟讲透女性发展道路上的5个陷阱》时，严艺家做好了没人看的准备。这条视频几乎没有任何爆款元素：8分钟的长度，既不娱乐，又没故事性，连个剪辑特效也没有，就是坐在镜头前讲观点，不仔细听还以为是篇学术论文，完全没想到会火。后来一些媒体采访严艺家时会预设她是个天生的女性主义者，但她开玩笑说，能做出这种深入人心的内容，部分也源于自己作为女性在成长道路上“脑子里进过的水”，她希望通过分享能让更多女性在自我发展过程中少走弯路，能多一个人听见这些声音也是有意义的。
到了4月，一条关于新冠阳性患者幼儿单独隔离的网络帖子牵动了很多人的心。大多数人都觉得“不对劲”，这时，严艺家想到从心理创伤的角度论证“不对劲”的理论依据到底是什么。作为两个孩子的妈妈，也作为长期与未成年人接触的心理咨询师，隔离在家的严艺家从构思写稿到剪辑发布这条视频只花了一小时。她说自己从小都保有一种理想主义，相信每个个体都能造就一些改变，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改变一些政策层面的做法，确定的是，会有更多人知道母婴隔离是个弊远大于利的选择，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她作为传播者的使命也就完成了。然而很快，新国际博览中心方舱医院宣布开设“亲子收治模式”，上海市卫健委在新闻发布会上通报，有特殊需要的儿童感染者，监护人可自愿申请陪护。显然，所有人的转发和呼吁被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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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为今天的心理咨询师严艺家之前，她的专业道路同样交织着命运的偶然和注定。1999年，严艺家的父亲成为上海第一位获得私人开业工商执照的心理咨询师，那时候严艺家正好处在青春期。“青春期孩子很典型的心态就是凡是爸妈喜欢的都嫌弃，所以当他跟我谈论弗洛伊德时，我是很‘嫌弃’的。”严艺家在华东政法大学读了法学院，在她的人生规划里，心理学似乎并不是一个选项。
毕业以后，严艺家成了一名制片人，准备远赴美国深造。备考GMAT期间，严艺家抽出时间做了两件事—考二级心理咨询师，“希望通过心理学的入门，在制作纪录片时更好地与受访者建立信任、知道他们的人生故事”；在半边天基金会做义工，这个慈善组织专门培养孤儿院里的“大妈妈”，帮助她们学习如何在心理上养育孤儿。2008年，人们还很难找到一本解释如何从精神上去养育婴儿的书籍，于是严艺家和基金会的其他志愿者从海外找了很多资料进行翻译，编出了一本教材。这段经历让她第一次接触到了婴幼儿心理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婴幼儿发展是心理学、特别是严艺家后来专攻的发展心理学的地基。而在此后多年的心理咨询实践中，她也越来越坚信，成人世界的发展密码往往都藏在婴幼儿心理之中，通过婴幼儿时期的经历，可以窥见人一生的发展。
于是严艺家开始重新认识青少年时期曾经“嫌弃”的弗洛伊德。尽管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脑成像技术越来越发达之后，心理学家们获得了新的测量手段去观测婴幼儿的大脑发育，但光靠实证研究去理解一个人的发展是扁平的，弗洛伊德恰好提供了一种哲学的视角，让人们得以进一步认识、描述或是解释人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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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严艺家的个人生活和职业生涯，很快因为一段“恋爱脑故事”发生了转折。在备考GMAT的过程当中，严艺家认识了现在的先生。原本申请到学校之后就出国的计划，因为不想异地恋而被无限期搁置。她分析说自己从小到大一直住校，所以当时非常渴望进入拥有亲密关系的状态，爱情排在人生优先级的前列位置—反正GMAT有效期5年，托福随时能考，万一分手随时能走—在这种心态之下，严艺家在中欧商学院找到了一份研究助理的工作。2010年，严艺家发现自己意外怀孕后决定步入婚姻。差不多同时，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组织了0~3岁婴幼儿心理治疗的培训，即将成为妈妈的严艺家出于好奇也去参加了。“结果发现美国老师做治疗的过程就像艺术一样”，从这时起，心理学开始成为她人生中一个注定的选择。
生完老大后，严艺家生了场大病，好像是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在珍惜活着的感觉之余，某种巨大的焦虑感笼罩着她—原来人随时会死。“我就产生了一种心态，叫做小狗撒尿，就是想在地球上撒个尿占个地盘。”她特别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些东西，而选择的方式是翻译心理学书籍。翻译的第一本书是关于0~3岁婴幼儿身心养育的，这本书也在她自己养育孩子的最初几年里带来了莫大的慰藉和指引，她希望通过翻译把自己得到过的支持分享给更多人。
接下来几年，严艺家变得格外勤奋和忙碌。她说自己当时相当于身兼四职：全职妈妈、笔译、中欧商学院的研究助理，同时开始在父亲的心理咨询工作室兼职，与一些力所能及的个案开展工作。孩子晚上8点入睡后，她会翻译到半夜12点，第二天早上5点起来再继续翻译到孩子7点起床。七八个月之后，第一本书完工了，后来又有了第二本、第三本……7年时间里，她翻译了将近150万字的心理学著作。
结婚生子后，早年出国读书的计划被无限期搁置了。到了2018年，严艺家的大女儿快要上小学，老二也已经上幼儿园，她把国内含金量比较高的精神分析长程培训项目都读完了，心理咨询事业发展得稳稳当当。
“但我突然发现，有时候在工作当中有一些灵感，自己觉得是‘神来之笔’，很想去跟别人交流，但是由于我没有接受过学术训练，完全不懂那个世界的语言。”于是她突然就产生了一个很强烈的愿望，要去学这门学术语言，要出国读书。
为期一年的硕士课程并不漫长，但对于有两个孩子的妈妈来说也绝不轻松。从入学的申请条件到学校所属的流派，从孩子的安排到家中老人的情况，再到圣诞节和春假这种可以探亲和回国的窗口，严艺家考虑周全后决定出发。2019年，严艺家36岁了，她在对精神分析流派比较友好的高校中选择了伦敦大学学院，去学习发展心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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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期间遇上了疫情，整整半年没有看到孩子。而大环境的变动带来的边际效应，依然在影响着她的人生选择：原本读博并不在计划内，因为申请她想读的博士项目需要完成各种前置要求，其中包括硕士毕业后还需要在英国额外逗留一年完成一些课业，这对严艺家来说一度并不在她能达成的范围内。但由于疫情，所有的前置申请课业都可以允许在线上完成了，于是又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就这样有希望被成全。2020年年底回国之后，整整一年的时间，严艺家经常凌晨两三点起来上课，一口气完成了各种前置申请要求，成为这个项目成立40年以来第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学生。如果说去读一年硕士还有点游客心态，四年的博士课程就更像是被“连根拔起”。这次，两个孩子都会跟严艺家一同前往。又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挑战，但对严艺家来说，还是那句话——总会“混”过去的。
“混”只是严艺家的自谦，在旁观者看来，她一次次出色地面对和掌控了人生中的开疆拓土，一步步向上走，向远走。过程中当然有无数的挑战，无数的纠结和无数的犯错。而其中的取舍和乐观，就是她所说的“混”。就像她说起自己在当妈这件事情时，始终觉得“差不多就行了”，她觉得自己的孩子们身心总体健康，这对她而言已经很满足了。
严艺家告诉我们，她曾经做过一次基因测试，结果显示自己的共情能力较低。“当时我拿着这个报告有点疑惑，因为这个报告其他部分都非常准，比如说我咖啡因不耐受，还有一些家族遗传疾病都能测出来，那我怎么可能共情能力弱？”但是同一份报告中也显示，她的情感表达能力非常强。后来她渐渐意识到，也许这种情感能力组合反而成为了心理咨询职业中的一种保护，“一方面你可以很好地去描述与体验别人的世界，可是又不会让自己卷入太多、偏离掉中立的位置。”
伦敦大学学院的安娜·弗洛伊德心理中心，是世界上最早的儿童心理治疗中心。二战时期，安娜·弗洛伊德跟随父亲来到伦敦，开设了一家战争托儿所，为儿童提供寄养服务。严艺家说她就像是那个时代的大数据学家，通过观察托儿所、诊所和心理治疗中的几百个孩子，进行大量的研究。她留下的成千上万张手写卡片记录了不同孩子的发展细节，为从婴儿到青春期的每一个发展阶段提供了大量的证据，为精神分析学派赋予了更严谨的科学精神。
对于精神分析流派的儿童心理咨询师来说，去那里求学就像是西天取经。现在在国内，针对儿童青少年的临床心理学还处于起步阶段，没有儿童青少年心理治疗博士点，全国儿童精神科医生也不足200人，市面上儿童青少年心理治疗培训课程也鱼龙混杂，其中颇有一些已经落后于时代的工作方法还在被广为传播。严艺家想去到源头，看看精神分析这个心理学最古老的流派，在发源地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走过哪些弯路，哪些经验是可以在中国文化背景下被借鉴的，机构的临床实践、教学、科研和公众科普是如何运行的……“如果不去学这个博士项目，也是可以通过别的途径做儿童心理治疗的。但当机会出现在眼前时，感觉就像站在《一千零一夜》里面那个装满宝藏的山洞门口，很难不进去看看。”
除了学习，她还需要在4年里完成每周不低于24小时的实习，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文化里面，用非母语去开展心理治疗工作。除了高昂的学费、没有补贴的实习之外，亚裔学生也没有合适的奖学金项目可以申请。“有些针对少数族裔的奖学金，但只给非洲裔学生。这些东西可能得靠我以后再慢慢去争取，但是你总得先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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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求学之前，严艺家和我们分享了几个她觉得当下孩子们最常遇到的问题，比如外部世界动荡带来的无意义感，对于这一代孩子来说会非常强烈；又比如社交网络带来的迷茫，究竟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还有疫情的影响，不能去学校，不能有正常的社交和旅行，这些对于儿童和青少年的发展而言影响是非常大的。她说她从来不认可那种说怎么现在的孩子那么脆弱的论调，那是因为他们遇到的压力比从前要大得多，他们的世界比从前复杂得多。她也开始关注元宇宙，这可能也会给未来的青少年心理治疗带来更多可能性。“比如现在你去跟一个网瘾退学的孩子沟通，他可能会拒绝，有没有可能他们会愿意在元宇宙当中去和人产生一些心理上的沟通？这些都是有待去探索的。”如何去更好地帮助他们和他们的养育者解决这些问题，是她求学的目的和意义。
很多人问严艺家学成回来之后想做什么，她说只想做三件事情，第一件事就是把所学传给更多的同行，去帮助到更多的孩子及其养育者们，第二件事甚至带有一丝浪漫色彩，她想在大理这样的地方开办一个儿童心理创伤康复中心。“其实大自然本身对于人是有疗愈的作用的，我们现在很多时候看到的是治疗，康复也很重要。”第三件事情则是把“养育”的科学与艺术普及给更多家长、老师、社工及与未成年人发展有关的决策者们，“治未病”在严艺家看来甚至是比“治疗”本身更值得努力的目标。
这些看起来超前而遥远的梦想，在严艺家的规划中被排到了10年以后。但她相信这些都是面向未来的需求。那些有网瘾的孩子也好，或者是遭受过重大心理打击的孩子也好，很难通过服药或是心理咨询在短时间内康复，他们需要有一个地方去蓄积能量、朝前发展，而现在他们还没有这样的选项。“尽管这些构想只是我脑海当中很模糊的一个东西，但可能等我到了四十五六岁时再回头看，会发现就像现在命运的河流把我带到这儿一样，我也在不知不觉中抵达了。”
（全文刊载于《世界时装之苑ELLE》2022年9月刊）
摄影：余露
监制：Viviane Gao
造型：WangAn
化妆：阿冷
发型：Dylan
撰文：邓鲜鲜
编辑：Jiawei
设计：Shu
时装助理：Niki、Manaka
制片助理：Cheri、Cxcco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