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日出》之前的堕落故事
《第一炉香》是张爱玲的第一篇小说,奠定了她的基本风格。小说的故事讲一个上海女孩葛薇龙到香港读书,钱用完了。她有一个姑妈在香港,家里很有钱,于是女孩去求姑妈的援助继续读书。可她到姑妈家一看,觉得姑妈的生活方式很颓废,交往的男人很杂,家里的佣人也很怪。她当时在犹豫,要不要留下。但是,姑妈给她安排了独立的房间,能看到山景,衣柜里全是好衣服——从泳装到礼服,什么都有,全是她的尺寸。这个女孩对着镜子,一件一件地穿这些衣服,很开心。但试完衣服突然瘫在床上,说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女孩有些害怕,但晚上睡觉时,这么多好衣服就像《蓝色多瑙河》一样,在梦中绕着她跳舞,睡得很舒服。于是,她早上起来对自己说,先看看再说。女孩在大宅住了几个月,参加很多派对,认识了很多人,吃喝玩乐。终于有一天晚上,有个广东富商送了她姑妈一个金刚石手镯。女孩正在羡慕时,没想到这个老板在她手上也套了一个,这个套的动作像套手铐一样,扣上了。人的一生里,总有这么一个瞬间,会有一个不喜欢的人,送一个你非常想要的东西,人在这个地方就会经历考验。
“长三堂子”是最高级的夜总会。侯孝贤导演的《海上花》,就是描写上海的长三堂子。长三堂子有很多规矩,来这里的客人,要先请吃饭,弹音乐,花好多钱,来来去去很久以后才能跟女主人(当时叫“先生”)“定情”。而且,一旦和先生好了以后,就不能再拈花惹草了,否则先生要吃醋的。客人要忠实于先生,比现代很多婚姻还要牢靠。可这依然是长三堂子。
女孩想,可能姑妈要把她送给这个老头,她想回上海,或者在香港嫁人。她爱上一个混血靓仔乔琪乔。小说写得非常美丽,讲晚上两人做爱的场景,她好像坐在一辆高速行进的汽车上,两耳都是风,但那不是风,那是乔琪乔的吻。可惜几小时后梦就破碎了,没到第二天,乔琪乔就和花园里的丫头搞上了。她又想回上海,偏偏在这时又生病了。女孩想,也许我有心要生这个病。病好后,她就和乔琪乔复合了。
最后她嫁给了乔琪乔,帮丈夫揾钱,帮她姑妈找男人。因为她可以吸引男人来姑妈家,又可以和那些男人来往赚钱,用来帮助她的丈夫。小说的结尾在湾仔街上,有些外国水兵以为她也是风尘女子,对她吹口哨。乔琪乔开车过来接她,说那些人把你当什么人了,还对你吹口哨。葛薇龙说,我和她们有什么分别?只是她们是被迫的,我是自愿的。乔琪乔点了一支烟,黑暗中烟头亮了一下,很快又陷入了黑暗。这个男人瞬间良心发现,但也只有瞬间,接下来还是要靠葛薇龙赚钱。
这个小说,如果再接下去,过五年、十年,就是陈白露的故事。只是张爱玲写的是陈白露的早期阶段。
这么一个女子在城市里堕落的故事,被张恨水写,是一个通俗故事,前面堕落有责任,后面结果受惩罚,因果相报;被曹禺写,是一个阶级压迫、社会黑暗的故事;但在张爱玲笔下,就写成了人性堕落的故事。葛薇龙的故事,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她走出去的每一步,都有理由,都有一点错,但还是会走,因为说得通;但当她一步一步走出去时,突然在某一个点上,发现自己已经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了。虽然每一步都是合理的,但结果可能是荒谬的。这就是张爱玲所写的人性堕落、虚荣的必然性。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没人把这个小说拍成电影?它具备了拍电影的很多基本条件,有故事,有男女,有深度,又有知名度,为什么那些电影导演老是拍《小时代》,不拍《第一炉香》?
张爱玲最重要的作品至少有五部,其中四部都是早期写的:《第一炉香》、《倾城之恋》、《金锁记》,还有《红玫瑰与白玫瑰》。第五部是她晚年的《小团圆》,非常重要的作品。另外,她有一些短篇也非常好,比如《封锁》、《留情》,还有《茉莉香片》和《心经》,都有可读之处。
《金锁记》是和鲁迅一样的写法,不过这个故事非常有血有肉,是非常颓废、非常深刻、批判人性堕落、也批评礼教的故事。后来张爱玲用中文英文改写过好几次。我最喜欢的还是第一版。《红玫瑰与白玫瑰》被香港导演关锦鹏拍成电影,拍得很谨慎,中规中矩。陈冲演第一女主角,第二女主角是叶玉卿。小说也很好看,批判男人非常到位。《红玫瑰与白玫瑰》是张爱玲认识胡兰成后写的。
2.女人第一次发出这么不浪漫的声音
张爱玲的爱情故事基本上都是悲剧,除了《倾城之恋》。傅雷当时写过一篇文章,赞扬《金锁记》,批评《倾城之恋》,觉得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但把张爱玲放回到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脉络里看,会发现《倾城之恋》很特别。
张爱玲后来说白流苏其实应该三十多,但不敢写她三十多,怕读者会不同情她,就写她二十八岁。
《倾城之恋》讲一个上海女人白流苏,二十八岁,离婚了,回到娘家很苦,上海的家很保守。这里有两个重要情节:第一,她母亲不帮她。张爱玲小说里的母亲都不怎么样,这种情况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很少见。第二,她的镜子帮了她。在母亲那里得不到援助后,她就回到房间,对着镜子,走了几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一番细细的描写,然后“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两个“一笑”非常重要,一个是《断魂枪》里沙子龙“叹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一个是白流苏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有人专门研究张爱玲文学里的镜子,她的镜子用处可大了。
有人给白流苏的妹妹介绍了一个海外华侨范柳原,却被她抢了。接下来,范柳原就邀请她去香港。白流苏一到浅水湾饭店,房已开好,就在隔壁。两人彬彬有礼,一起跳舞。这个小说和一般的爱情小说有点不同。通常的恋爱故事是先君子后小人的,而《倾城之恋》是一个先小人后君子的恋爱故事。《倾城之恋》反过来,一开始两个人就都在算计,女人找“长期饭票”,男人找一个新的艳遇。这个小说为什么在今天还这么受欢迎?因为是很罕见的女性的胜利,把一个花花公子改造成“长期饭票”,是世俗中多少女人的美梦。当然小说只讲了一半的故事。小说中有一段流苏的独白,是有文学史意义的:
小说里写到的浅水湾饭店还在,很多香港人在那里拍婚纱照,里面的装修,全部继承了旧上海的风格,还有那种老式风扇。香港很少有地产开发商为了一个作家的作品而保留一个地方,浅水湾饭店是一个特例。就是因为张爱玲在小说里写了这个地方,后来盖大楼时,才把这个餐厅保留下来。
流苏自己忖量着,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她倒也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具、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这么一想,今天这点小误会,也就不放在心上。
在这之前,有很多恋爱故事,鲁迅的《伤逝》,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茅盾的《创造》,巴金的《家》,曹禺的《雷雨》……所有这些爱情故事里,当男人和女人讲爱情、讲文学、讲自由的时候,没有哪一个女人有过这样的声音:“原来他是要精神恋爱”,“精神恋爱的话是听不懂的,不过没有关系……”“将来找家具、找佣人,都是听我的”。在中国现代文学里,这是女人第一次发出这么世俗、这么实际、这么不浪漫的声音。
这就是张爱玲的文学史意义,她打破了“五四”以来的基本的爱情模式:男性给女性讲文化、讲知识、讲道理,唤醒女性,而女性非常纯真善良,被男性的知识风釆所感染,陷入了爱情;有的女性超越了男性,有的女性和男性分开,但她们都是玉洁冰清的,都是相信爱情的。可是,到了张爱玲笔下,女性满脑子想的都是“饭票”,是极现实的问题。男性讲爱情,讲《诗经》,讲“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听不大懂,只要结婚就好。张爱玲小说的文学史意义,在于她提供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女性的声音。
中国传统爱情故事有一个基本的模式:一男一女相爱,社会反对,男女是联合起来反抗社会的,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家》、《春》、《秋》。但《倾城之恋》里,基本上是没有人也没有社会力量在反对、阻碍范柳原和白流苏,只是这一男一女本身在斗争。这个斗争更加复杂,是男人需求和女人利益的根本性冲突。通俗地讲,男人是没有现在就没有将来的,女人是没有将来就没有现在的。这么一个性别斗争,在张爱玲笔下,描写得非常通俗又非常精彩。
简单来讲,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可归纳为三类。
第一类,忧国忧民,要救世,希望文学作为武器能改造中国。鲁迅、巴金、茅盾等“左联”作家,都是这条线索。
第三类,目的是娱乐,怎么畅销流行就怎么写,一切以读者需求为第一。这一类就是鸳鸯蝴蝶派。
而张爱玲这样的作家,哪一类都放不进去。她的风格,讲都市感性,找现代主义,重女性感官,追传统文笔。这种文学现象,和鲁迅开创的主流方向很不一样。王德威曾列举过很多受张爱玲影响的作家,像台湾的白先勇、苏伟贞、朱天文、朱天心,香港的李碧华、刘以鬯、黄碧云,这些作家都继承张爱玲这条线索——有忧患意识,但不一定要去救世界;是为自己,又为社会;是严肃的,又有通俗的方式;追求艺术,又有娱乐的效果。这就是黄子平教授的那句话,张爱玲是一个“‘五四’主流文学史无法安放的作家”。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领域里,张爱玲和鲁迅是两个最受注意的作家。不是说张爱玲像鲁迅这么伟大,而是说:
鲁迅是一座山,后面很多作家都是山,被这座最高的山的影子遮盖了;但张爱玲是一条河。
来源:许子东《许子东现代文学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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