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在繁哈尔,总会碰到许多漫无目的的人,漫无目的的气味。健忘症患者,玩纸牌者,三轮车夫,卖大蒜者,出租车司机,疝带制造者,扫烟囱的,提炼猪油的,织波纹塔夫绸和府绸的,钉马掌的,制造软木塞的,开洗染行的,毛皮商,印名片的,纹身师,屯马场工役,金银经纪人,板球与射箭用具商,制造粗筛子的,鸡蛋土豆经销人,经售男袜内衣和针织品商人,自来水工程承包人,踟躇不前者等等。还包括出自侍寝官、黑仗侍卫、勋章院副院长、仪仗队队长、主马官、侍从长、纹章局局长、手持御剑、圣斯蒂芬铁制王冠、圣爵与《圣经》的侍从武官长、四名司号步兵腹中的一个略有节制的响屁。
我喜欢这些漫无目的的人。他们大多都有老婆有孩子,老实本分。有时候也杀人,实际上不是他们最易杀人,而是他们最易被怀疑杀人。警察推测,他们中的一个杀了另一个,交通堵塞两小时。一个出租车司机,老婆跟死者私奔,喝了许多劣质酒,然后在大街上杀了那奸夫。警察审问了每一个健忘症患者,每一个玩纸牌者,每一个三轮车夫,每一个卖大蒜者,每一个出租车司机及疝带制造者,扫烟囱的,提炼猪油的,织波纹塔夫绸和府绸的,钉马掌的,制造软木塞的,开洗染行的,毛皮商,印名片的,纹身师,屯马场工役,金银经纪人,板球与射箭用具商,制造粗筛子的,鸡蛋土豆经销人,经售男袜内衣和针织品商人,自来水工程承包人,踟躇不前者,包括侍寝官、黑仗侍卫、勋章院副院长、仪仗队队长、主马官、侍从长、纹章局局长、手持御剑、圣斯蒂芬铁制王冠、圣爵与《圣经》的侍从武官长、四名司号步兵,包括那个放响屁者,遗憾的是没有任何端倪。许多年后找到了那个杀人者,原来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小城经常发生血案,每一次他们都是主要怀疑对象。有一个无头案,警察拷问了他们中的每一个,唯一的收获是一个卖大蒜者成为告密者。他说他知道那个响屁是谁放的,还知道这个响屁是在怎样的情形下放的。一个年轻警察对此很感兴趣,拷问了告密者。告密者先声称是失意诗人放的。年轻警察不信,失意诗人能有那么大响动么?显然不能。告密者又作证说是健忘症患者,玩纸牌者,三轮车夫,出租车司机,疝带制造者,扫烟囱的,提炼猪油的,织波纹塔夫绸和府绸的,钉马掌的,制造软木塞的,开洗染行的,毛皮商,印名片的,纹身师,屯马场工役,金银经纪人,板球与射箭用具商,制造粗筛子的,鸡蛋土豆经销人,经售男袜内衣和针织品商人,自来水工程承包人,踟躇不前者放的。年轻警察还是不信,这些人有时间放屁么?根本没有嘛。告密者又举报了侍寝官、黑仗侍卫、勋章院副院长、仪仗队队长、主马官、侍从长、纹章局局长,以及手持御剑、圣斯蒂芬铁制王冠、圣爵与《圣经》的侍从武官长,四名司号步兵。年轻警察还是不信,这些人有可能放么?根本没有这个可能嘛。告密者疑惑地说,他们与我们不一样么?年轻警察说屁眼肯定有,就是太有身份,不好意思放。卖大蒜者突然眼前一亮说:肯定是健忘症患者放的……
追索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想说,他们的气味决定了整个春天的气味,整个繁哈尔的气味,还有我的气味。
我身上肯定有他们的气味。包括烤红薯、烤玉米、烤火腿、野蜂蜜的气味等等。我每天都要穿过他们。
有一次我去拜见一个很有身份的人。临行前我冲了澡,理了发,刮了胡子,当然也换了干净的衣服,甚至清理了我口袋里的所有能发出气味的东西。为慎重起见,还买了一包口香糖。我想我已经完全做到有备无患了。一进那位有身份的人家的门,有身份的人就开始用一只手半掩着自己的半边脸与嘴。我以为人家病着,很歉意地欠了一下身子。然后一个劲说有病千万别耽搁,该去医院就去医院。我甚至还善意说起了几种常见的药,比如头孢拉定,比如氟氯西林纳,比如红霉素等等,万一不见效,还有两种常见药可以外用的,比如过氧化氢,可以擦洗,盐酸麻黄碱可以直接喷进鼻腔里,药棉最好别用驻马店的等等。那位有身份的人终于放下了自己的手并开始说话了。你说的是鼻炎吧?我说,对对对,是鼻炎,一般鼻炎都可以这么治疗的。有身份的人说,什么鼻炎不鼻炎的,经过烤红薯的摊点了?经过了。经过烤玉米的摊点了?经过了。经过卖大蒜的摊点了?经过了。经过烤火腿、卖野蜂蜜的摊点了?经过了。更让我惊奇的是,有身份的人猜出了我所经过的所有摊点与商铺。比如健忘症患者,玩纸牌者,三轮车夫,卖大蒜者,出租车司机,疝带制造者,扫烟囱的,提炼猪油的,织波纹塔夫绸和府绸的,钉马掌的,制造软木塞的,开洗染行的,毛皮商,印名片的,纹身师,屯马场工役,金银经纪人,板球与射箭用具商,制造粗筛子的,鸡蛋土豆经销人,经售男袜内衣和针织品商人,自来水工程承包人,踟躇不前者等等。这太不可思议了。我一下子伸直微微欠着的身子,想距离有身份的人近点,再近点,反正尽可能的近。这样我就可以推荐更多的常见药物给有身份的人了。重点是可以直接喷进鼻腔里的盐酸麻黄碱。刚喷进去很舒服的,随后有点干涩,这都是正常的,第一次用这药的人可能无法正确使用那喷咀,其实只要用食指与中指轻轻一压就就到鼻腔里了。至于为什么要用食指与中指,这没有多少道理可讲,你只管用就可以了。注意用完要放在小孩够不着的地方……这时候,应该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奇妙的呼噜声,有身份的人睡着了。至少是看起来睡着了,万一他要是假寐呢?有身份的人都喜欢说假话,都喜欢假寐。比如曹操,假寐中杀了好几个人。我尽管说我的,听得见听不见,当然不能怪我了。我正想接着往下说,从有身份的人腹中,应该是腹中,传来一声略显沉闷的巨响。仔细分辨类似侍寝官、黑仗侍卫、勋章院副院长、仪仗队队长、主马官、侍从长、纹章局局长、手持御剑、圣斯蒂芬铁制王冠、圣爵与《圣经》的侍从武官长、四名司号步兵腹中发出的那种。我的滔滔不绝中止了。我使劲地敲了一下桌子,有身份的人伸了个懒腰,直起身子来。然后指着自己的腹部说:舒服多了舒服多了。有身份的人终于说话了,说了很多,我只记得其中的一句,舒服多了舒服多了。
情况还不十分的坏,我找来一株丁香,藏在口袋里,然后装作亲热的样子,与那些健忘症患者,玩纸牌者,三轮车夫,卖大蒜者,出租车司机,疝带制造者,扫烟囱的,提炼猪油的,织波纹塔夫绸和府绸的,钉马掌的,制造软木塞的,开洗染行的,毛皮商,印名片的,纹身师,屯马场工役,金银经纪人,板球与射箭用具商,制造粗筛子的,鸡蛋土豆经销人,经售男袜内衣和针织品商人,自来水工程承包人,踟躇不前者打着招呼,甚至装作兴致勃勃的样子去观看一群老头玩纸牌,下象棋。我装作认识其中的一个老头,我不断地给老头递烟。我希望我口袋里的丁香味儿能尽可能多地传递给老头,然后通过老头与老头手中的纸牌传递给这个春天的所有玩纸牌者。我频繁地递烟,老头很高兴,偶尔和我聊聊自己的过去,我感觉挺像我过去的一个同事。以前我们在同一个机关工作。他看大门,搞收发。喜欢捡一些我们认为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比如一个破衣架,一把旧伞,一颗螺钉等等。能修自行车。十几年前就退下来了。常来我居住的这条街衢下象棋。我上班的途中老碰上他。有一天他起了个大早,去找那些棋友,谁知方向搞反了,越走越远,家人找到的时候已经说不清楚任何话了,只有舌头在动。没有人能理解他舌头发出的那些含混其辞……完全不同的两个老头。若是我同事,递过去的烟那有不抽的,接一根抽一根。玩纸牌的老头实际上并没有抽我递过去的烟,连碰也没有碰一下,只是用嘴角示意我把烟放在他身边的一个小板凳上。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只好把我的兴致勃勃一直保持到散场。老头们都回家了,我把小板凳上的烟一根根装进自己的口袋里。这样我口袋里全是那老头的气味了。我是说我没有将我口袋里的气味成功传递给那老头,倒是老头成功将他们的气味传递给了我。
我又兴致勃勃去观看一个腿有残疾的人修补我新买的鞋子。我让他为我的新鞋子打了一个又一个补丁,直到修鞋者彻底失去耐心。修鞋者说求求你了大哥,要是没有什么事的话,你这鞋俺不能再修了,好端端的一双鞋,打这么多补丁既不好看也不实惠,哪有花那么多钱为一双新鞋打补丁的,越打俺心中越没底,万一大哥你不高兴了,俺可赔不起的。我说:这个你尽管放心。修鞋者说:想想看,大哥,好端端的一双新鞋,平白无故打这么多补丁,俺这修鞋的确实心里直发慌呢。前几日一个有钱的女人,鞋跟掉了,让俺给粘粘,粘好了,人家就是不付钱,说怎么瞧都与新的不一样。修的鞋怎么能与新出厂的一个样啊?那有钱女人就是不依,最后俺赔了她一双新鞋子才算一了百了。我说:那就结账吧。修鞋者说:19个补丁,每个3元,大哥看着给吧。我说:好,先给了你第一个补丁的钱,然后是第2个、第3个、第4个……最后是第19个补丁。还特意多送了他一个补丁。那修鞋的一个劲提心吊胆呢。我说别提心吊胆了,一个都不会少你的,就是觉着你这人老实,想在你身边多呆一会儿。其实我是想尽可能把我口袋里的气味传递给他。遗憾的是他把我递过去的钱又递到了我的手里。大哥换几张吧,你这钱上面有香味儿,俺对有香味的东西过敏,说着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我说:你不是怀疑钱有假吧?他说:从大哥口袋中掏出来的钱怎么有假呢,俺只是不习惯留在钱上的那香味儿。退一步说,即便俺习惯这香味儿,俺老婆也不习惯的。怎么不习惯了?她什么味儿都能习惯就是不能习惯香味儿。花粉过敏症患者?不是,她只是心眼太小。不瞒你说大哥,有一次俺正想与她亲热亲热呢,刚到了床上,冷不防被她一脚踹了下来。她说我身上有女人的味儿,俺说怎么可能呢,一个修鞋的,那个傻女人看得上呢?那怎么有香味儿?哪来香味儿?全身都是破鞋味儿。她闹的更欢了。破鞋破鞋肯定是沾染上了哪个破鞋的味儿。找来找去,是口袋里的几枚硬币在作怪呢。
我甚至还装作兴致勃勃地去围观一场车祸。我尽可能的兴致勃勃,我尽可能的让自己像一个围观者。围观者都喜欢喋喋不休,我尽可能喋喋不休。这样我的周围便有了不少围观者。我越是喋喋不休,我周围的围观者就越多。我希望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所有人都能成为我的围观者。这样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口袋里的丁香味儿就会改变他们身上的味儿。即便一时半会改变不了,总归是个时间问题了。一旦一些难办的事情变成时间问题,那就等于曙光在前了。这城市有一样东西不缺,就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永远不缺乏围观者。有一次我正在街道上行走,我突然想起孩子会不会忘了凉台上挂着的红领巾,就转身往回走,走着嫌慢,就跑了起来。开始我一个人跑,不一会儿,有许多行人开始跟在我后面跑。我停下来了,他们也停下来了。我是想看看自家凉台上的红领巾还在不在。那些围观者,开始热情为我出主意想办法,总之都很兴致勃勃。有的建议我找把梯子来,有梯子多高的楼都能上去。有一个干脆推销起了梯子,实际上是电梯。希望电梯最好用他们厂的。旁边有人不干了。电梯有啥好,俺那楼上一老太太在电梯里一困就是两天。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那推销电梯的说,终身保修保证让你放心。有一个对丁字裤特别关兴趣,大谈丁字裤的好处。宽松的,中等的,绷紧的,都能提供,只要出钱,随便挑,哪一个都能使你快乐。有点像维拉格或者布鲁姆。我把手伸进口袋,丁香还在。老艾略特总是对的,一个残酷的月份。“在死地上养育出丁香。”“一群人绕着圈儿走。谢谢。”
春天的盛宴就这样出人意料的达到高潮,又出人意料的戛然而止。许多惊慌的人在奔跑,在找出口,只有我一个人在找丁香。口袋里的丁香。
我不想这么快就半途而废。街上下起了小雨,还有雪霰。到处都是漫无目的的人,到处都是漫无目的的气味。一个身强力壮的女人刚从韩麦尔医院出来。韩麦尔医生是个好人,不厌其详的给我介绍了许多药物,比如头孢拉定,比如氟氯西林纳,比如红霉素软膏等等,还有两种常见的外用药物,比如过氧化氢,可以擦洗,盐酸麻黄碱可以直接喷进鼻腔里,药棉最好别用驻马店的等等。一边给我介绍药物,一边给我看他新写的诗。有一首诗让我想起了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诗人。我们曾坐在同一个餐馆里。他的胃口好极了,永远是那么好。吃了许多肉,吃了许多大蒜。边吃边擦汗。就在他擦汗的某个瞬间,从他的体内发出一种浑浊的响声。我了解他。要是在从前,他会因体内一个小小的响动而站起来向在场的人微微欠一下身子,甚至打一个恭的。这次没有。只是打了个哈哈指着自己的腹部说:瞧,总算通了,总算通了。我也打了个哈哈说:还喜欢丁香么?他不假思索地说:喜欢喜欢,只要是丁香都喜欢。我是说老艾略特的丁香。他又打了个哈哈说:知道知道,四月一个残酷的月份,在死地上,养育出丁香。还没有说完呢体内又发出一种浑浊的响声。身强力壮的女人打了一把黑色的伞,越过春天的最后一道栅栏,消失在雨里。
“正是春天,世界充满烂泥的芳香”。肯明斯的诗。烂泥,芳香,回忆,欲望。总之春天有我们想要的,我们不想要的一切。多么令人安慰。“一只或许的手,在橱窗里,小心的来来回回,搬动新的旧的东西,让人们仔细看着它,移来一个或许的花的碎片,搬走一丝空气,绝不会打碎任何东西”。
整个春天,我没有打碎任何东西,也没有改变任何东西。每天只能从那些身体散发着各种气味的人身边穿过。我不敢保证春天或许的手会不会改变我,我确实把自己想象成燕子。“伦敦桥正在塌下来塌下来塌下来,我什么时候能像燕子——哦燕子燕子。阿基坦王子在荒废的塔楼里,我用这些片言只语支撑我的废墟。好吧我就迎合你们。”对,迎合你们。迎合所有人。我加快了步伐。我希望在雨水停歇之前抵达繁哈尔,在口袋里的丁香花枯萎之前抵达繁哈尔。春天的雨水常常会出现短暂的停歇。
作者简介:
杨永康,毕业于鲁迅文学院第22届高研班,甘肃文学院荣誉作家,曾在《十月》等刊发表过长篇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