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的七月之初,是传统的夏末秋初,有立秋之节气。
在宋朝,立秋这天,皇帝除了按照古礼,去郊外迎接秋神白帝,还有一个重要的仪式,就是在立秋交节这个时段,天文史官,会将盆栽梧桐已入室内,随着立秋节气交节的到来,槌声钟鼓一响,会有一片梧桐叶子应声而落,称为报秋。
这种仪式,代表迎秋的郑重。
但是果真,梧桐会在这个时候落叶子吗?那也是神了。
但是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应该知道,宋朝的树木花卉培植相当成熟,可以人为控制草木的生长,培植了很多观赏性的复瓣花卉,那么让梧桐在立秋时节那个独特的节点凋谢,也是一个很容易控制的技巧过程。不过是表达人们对秋天到来的郑重。
但是梧桐,的确是早谢叶子的树木。
传统中国的梧桐大致分为泡桐和青桐。泡桐长在南方山野,树木高大,春末夏初开紫白色的喇叭花,多有五彩太阳蓝喉鸟飞来吸食花蜜,这种鲜艳的小鸟,被认为是凤凰的雏鸟,所以李商隐有“丹山万里桐花路,雏逢清于老凤声。”的美句。所谓梧桐树招凤凰,是有这种泡桐树经过传说想象而来。
还有一种青桐树,树干笔直,树叶阔大,成材快,在上古,就被人们利用作为行道树木,遮阳避雨,制作乐器。
这两种桐树都有一个自然的特征,就是依赖阳光热量,晚春早夏迅速开花展叶,而到了晚夏早秋时,感受凉气,迅速脱落树叶,保持树干的活力。其中青桐树叶,更宽大,大的如同芭蕉团扇,在水分忽然骤减的早秋,叶子无法迅速获得全面的水分,而脱落。
实际一叶知秋的典故,最初并非是特别指的梧桐树叶。
汉朝《淮南子》有“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说的是看见一片叶子凋谢,就可以知道,一年是到了秋冬后半程,而最先看到一个瓶子里有冰,就应该想到,自然界中,已经是无处不冷的寒冬了。这是打动人心的借自然景色体感的比喻。一种人类智慧对于规律的预感和把握。充满了敏醒。
但是这里的见一叶落,并非说的是梧桐,而是“故桑叶落而长年悲也。”也就是说,人因为看到了桑叶在秋天黄落,而感到人生的短促和命运的无情。
“穷居寡人用,时忘四运周。
榈庭多落叶,慨然已知秋。
新葵郁北牖,嘉穟养南畴。
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
命室携童弱,良日登远游。” 东晋 · 陶潜 《酬刘柴桑》
这是东晋陶渊明的名诗,他隐居江西,以耕读为乐,清贫辛苦。
他说自己这里贫寒,没有多少人到来,所以也很少看日历,忘记了是什么节气日历。
但是这里深深的小巷院子,飘满了落叶,让人梦醒,秋天已经来了。
江西并没有棕榈,也没有用棕榈搭建房屋的习惯,这里的榈,是指的种满树木的院子。
像一个真正的农民一样,不需要看日历,可以根据自然物候的变化,而知道季节。
看见叶子落,而秋天到了。但是陶渊明的秋天清苦却不悲观,因为院子里的蔬菜在秋风早露里生长正好,而南边的田野上,稻穗摇曳,稻田即将成熟。
所以秋天对于陶渊明来讲,是个丰收的季节,他带着妻子和孩子,去家周围的山地登高望远,享受早秋的田园之美。
那么陶渊明这里,也没有写到底是什么树的叶子。
但是我告诉你,其中一定有柳树。
在经历了漫长夏天的炙热考验之后,柳树恰恰在早秋分批分期落下衰老的叶片,像蝴蝶飞舞。而陶渊明的门口,恰恰种着他最喜欢的柳树,且有五棵之多。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唐 · 柳氏《荅韩翃》
这是早唐和盛唐时期的一首类似民歌的小诗,是一个女子,写给情人韩翃的。
那杨柳树,在春天芳菲繁荣时,青青长条,多用来做春天离别的赠品和心意使用。
但是忽然一片杨柳叶子在风中凋零,这是秋天来了征兆,随着秋天来了,杨柳会大批落叶,无复那种柔韧轻盈的挽留之美。
柳叶落,报秋来,就算是你回来了,我该拿什么挽留你?
杨柳老了,我也老了呀。
这首诗,有着岁华不永的凄凉,和长久离别的悲伤。
很显然,一叶知秋,在先唐和早唐,大抵是指的早秋极其容易看到的杨柳,也包括梧桐。
那么是什么时候,梧桐报秋成为主流呢?
也应该是唐朝。国家安定之后,居住条件相对稳定,庭院多种植容易生长有绿荫的嘉木。
其中庭院打井,是当时的自来水,为了保护井口,在井边种植高大速生的梧桐,梧桐叶子干净舒展,可以荫蔽保护井口。而合欢树落叶的时候,叶子细碎,容易污染井水,所以唐朝有井水的庭院,不像汉朝种植合欢,而特地种植梧桐。梧桐叶子阔大,就算落叶的时候,飘进井口的概率小,而梧桐的速生和绿荫功能在有井的庭院,是胜过了合欢槐树的。
唐玄宗的宫廷,也种植梧桐。晚年退居太上皇之后的唐玄宗,在梧桐秋雨里思念杨贵妃。
所以唐宋诗里,多金井梧桐。
“前庭一叶下,言念忽悲秋。
变节金初至,分空火正流。
气舍凉夜早,光拂夏云收。
助月微明散,沿河丽景浮。
礼标时令爽。敬括《省试七月流火》
遮蔽庭院井口的青桐,往往在立秋前后,开始落叶。这是唐朝的礼部进士考试,又当在盛唐天宝年前,长安的庭院,多有美丽高大的梧桐。
考试的题目,叫作七月流火,不是写农历七月有多么热,而是要求写七月火星西行,迎接秋之到来。在长安待了一段日子的准进士,自然要写出季节的变化和京城的华美。他以眼前景色,写到了长安早秋夜景的清丽,不乏大气明丽。
那庭院中的梧桐一叶而落,但是,我想说,请不要悲秋。
这是因为节气改变,秋天刚到,天空中的大火星正在向西行驶。
而我住的地方,凉风早来,夜气凉爽,吹落了梧桐叶,而月光将夏天的暑热和云彩渐渐收走。
因为梧桐开始落叶,所以月光更加皎洁照射,不信你去长安曲江边看看,是不是能看到更清丽大气的夜景?
梧桐落,凉风至,秋气爽哦。
满分。不是所有的考试作文都流传下来,但是这篇流传了下来,因为标新立异,写出了初秋长安的大气清丽。很快,这首诗就流传,而梧桐叶落报秋,就成为士子笔下的典故了。
”去国客行远,还山秋梦长。
梧桐落金井,一叶飞银床。“盛唐 · 李白 《赠别舍人弟台卿之江南节录》
不要说李白没有参考其他人的诗作,是天生的诗才。
李白从来就是一个功名心重的人,只不过所有前人时人的典故,被他写来,都别有李白风格的美。梧桐报秋,是盛唐流行的时尚诗文典故。
而此时的李白,已经当过翰林,回归山野,经常有朋友应酬。
这次他是写给一个到江南的朋友。
你离开家乡去往江南,千里迢迢,如果你想回来,只能依靠秋梦了。
你看看现在是早秋,那梧桐叶子,落在庭院的井边,一片巨大的叶子在空中飞舞。
你什么时候从江南回来,像梧桐叶子一样,叶落归根,回归家园?
应该是在唐玄宗时代,梧桐叶落成为早秋物候,已经在民间和诗文里定型。
而李白的诗,强化了早秋梧桐叶落之美。
”两地俱秋夕,相望共星河。
高梧一叶下,空斋归思多。
方用忧人瘼,况自抱微痾。
无将别来近,颜鬓已蹉跎。 “中唐 · 韦应物 《新秋夜寄诸弟》
这是写在早秋庭院,思念弟弟们的诗。
韦应物曾经是唐玄宗的贴身保镖,安史之乱跟随唐玄宗去了四川,不过那时跟去的人太多,韦应物也没有得到重用,反而滞留在四川期间,很是落魄。
这是又一年的气息,他知道自己和家人互相牵挂。仰头看着天上的银河。
当梧桐树的叶子黯然飘下时,他想到的是回家。只是时局不定,前途不明,且他自己又在生病。
虽然安史之乱只是唐朝的一个插曲,但是处在其中的人,尤其是韦应物,不啻乱世末日,进退焦灼,苦闷多多。
那飘下的梧桐叶子,不但让他感到岁月蹉跎,更有死在异乡,不能回家的忧患吧。
真是一叶好个秋。
”不期朱夏尽,凉吹暗迎秋。
天汉成桥鹊,星娥会玉楼。
寒声喧耳外,白露滴林头。
一叶惊心绪,如何得不愁。“中唐 · 元稹《咏廿四气诗 立秋七月节 》
中唐晚期,有两大诗坛巨人,白居易和元稹。
元稹是白居易的好友,同时官至丞相,在他任内,颁布了二十四节气诗。这是唐朝官方的节气资料。
那么在这首七月立秋的节气诗里。元稹将凉风迎秋,七夕佳节,白露形成,寒蝉鸣叫的古代物候,都容纳了进去,特意加上了一叶知秋的时代用典。
他没有特地强调是梧桐叶子,以显示典出汉朝。
但是在中唐之后,所谓一叶知秋,就是说的梧桐报秋。
到了宋朝,这是结束了五代十国长期战乱的一个太平时期。在文化上强调传承历史并且发扬,所以古代的很多传统在宋朝得到复兴和振兴,包括各种传统节日礼仪风俗。
那么在立秋时段,特地加上了,用梧桐报秋,显示对于秋天的重视。
实际梧桐叶子的确是在夏末秋初的炎热里,因为水分不足,开始脱落,但是刻意强调,梧桐叶子必然会在立秋交节凋谢一两片,则属于形式化的礼仪。
清·朝俞樾 在《茶香室丛钞·梧叶报秋》里谈到“ 一叶知秋,虽古有此说,然(梧桐)安能应声飞落?”这是对于梧桐报秋的科学质疑。
不过宋朝的天文史官,也很容易做到,无非是将梧桐叶子人为技巧绑在在树枝上,达成应声而落的魔术效果。但是这本来也是一种象征性的礼仪,不必过分求真。
但是也是强调,秋天来了,大家要郑重对待这个走向成熟的丰茂的季节。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