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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苏 北:慕汪斋谈吃

一张徽菜单

笔记本里夹着一份徽菜单,是几年前在绩溪吃的一顿午饭。菜单如下:

石耳石鸡、臭鳜鱼、毛豆腐、胡适一品锅、红烧石斑鱼、树叶豆腐、青椒米虾、红焖野猪肉、火腿焙笋。

主食有:双味蒸饺、挞粿和麻糍。

我之所以留下这份菜单,是想留住一份记忆。这是一次让人愉快的、难忘的午餐。

在八大菜系中,现如今徽菜应该是最弱的。除食材难得之外,主要是徽菜重油重色,和以清淡为主的流行风尚相左。在北京就有好几家徽菜馆,我去过的徽州人家和皖南山水都不错。皖南山水还开了好几家分店呢!年前在北京,几个朋友在皖南山水中关村店小聚,点的菜都甚好。其中红烧土猪肉尤佳,肥而不腻,吃得大家满口流油,还一个劲叫好。

绩溪的那顿午餐,在一个幽静的不出名的小馆子。馆子外两棵高大的香樟树遮住了堂内半屋子的夏日阳光,香樟树的气味充斥四周。这一顿午餐当然要比北京的好。撇开厨艺不说,主要是在食材的原产地,所有的烹饪技艺,原材料的新鲜,当为第一要义。

比如就“黄山双石”吧。石耳与石鸡,两者清炒可以,清炖当然更佳,这都是难得的原料。石耳在悬崖石壁之上,采摘之难可想而知。石鸡在山涧小溪之中,都藏于阴暗幽静的地方。《舌尖上的中国》说石鸡与蛇共居,这我们在徽州早有所闻。事实如何?没有亲见,也只有姑且听之。但石鸡之难逮也可见一斑。我每次在徽州,只要桌上有石耳炖石鸡,我都当仁不让,先弄一碗;瞅准机会,再来一碗。这样的美食是难得的。石鸡是蛙类,状如牛蛙,可比牛蛙小多了。其味与牛蛙也相去十万八千里。我在外地吃饭,也见有以牛蛙充石鸡的。这蒙外行可以,如我辈,只一眼即可辨出。牛蛙的腿要比石鸡粗多了。

问石耳炖石鸡什么味?两个词即可回答:清凉,鲜。

臭鳜鱼是徽州菜的代表了。取新鲜鳜鱼腌制而成,工序之复杂,不去赘述。在一些饭店,也有冒充臭鳜鱼的,以腐乳浇其上,肉质稀松,入口稀烂无味。辨别臭鳜鱼的真假,方法很简单:筷子一翻,叨出蒜瓣肉,肉色白里透红,肉质新鲜,入口有咬劲,必定是臭鳜鱼之上品。

胡适一品锅是大菜,有九层的有六层的。主料是五花肉、蛋饺、熟火腿、鹌鹑蛋,辅料香菇、冬笋、干豆角。胡适一品锅既是大菜又是细菜,几层料叠加,需文火炖出,颇费功夫。我曾在绩溪的紫园住过好几天,每顿必有此君,可仍十分喜欢。

红烧石斑鱼,除在绩溪之外,我在太平和徽州区(岩寺)都吃过。红烧石斑鱼我以为,以我们单位的干校烧得最好。吃石斑鱼,要在水边,鱼要活,要新鲜。每次去我们干校,都会端上一盆红烧石斑鱼上来。盆下点着酒精炉,热热地烧着。鱼只寸长,淹在红红的汤里咕嘟着。红烧石斑鱼没有辅料,只见鱼。吃一条,再吃一条,足矣!

烧树叶豆腐。徽州人吃树叶,历史很久。他们什么树叶都吃,花样很多。在徽州,我吃的多为橡籽豆腐和板籽豆腐。烧上一碗,乌黑的,但味道很好,滑,爽口。现在讲究绿色食品。这本来就是绿色的。蒸双味蒸饺。双味蒸饺有豆腐馅的和南瓜馅的,将豆腐或老南瓜和老黄瓜捣碎入馅。一拎起来,皮薄透明,入口,真是清爽!包的都是素的,能不好吃?

挞粿是徽州的特产,主要在绩溪。挞粿的特色是馅,香椿,干萝卜丝,南瓜,新鲜茶叶,都可以入馅。这些当地的材料做成的馅,特别香,也特别经饱。我的女儿在徽州读书四年,现在一提起挞粿,就流口水。

打麻糍什么地方都有,越打越有咬劲。徽州的麻糍在糯米外面滚上芝麻,猛火大笼,蒸出一屋子香气。

青椒米虾,红焖野猪肉,火腿焙笋,也各有特色,不一一记。

说是一张徽菜单,却去议论了一通徽菜。因我对徽菜太偏爱,又多有了解,所以在此胡嚼。写诗有“出律不改”,这里也任其跑题,由它去了。

喝 粥

我爱喝粥在家里是出了名的。

人的许多习惯都是在童年就养成了,包括一个人的口味。我们小时候,每天晚上家里都是煮一大锅粥。特别是夏天,一到黄昏,豆子粥便早早地端到院子里凉着。孩子们先是洗了澡,把脏衣服换下来,给母亲洗。等到太阳落山,一大家子便开饭了,豆子粥就馍头,加上臭杆子、腐乳,喝上两大碗粥,肚子鼓鼓圆圆的。一天就算过去了。

因此,几十年过去了,喝粥的习惯依然。每天晚上,我们家都在电饭锅里煲上豆子粥,早上起来,喝它两碗。即使有浆汤、牛奶之类,我也得先喝一碗粥打上底子,之后才能喝豆浆、牛奶,否则一天胃都会咕咕地叫唤,不舒服。

中国其实是个喝粥的大国。南从香港、广东,喝白粥、瘦肉粥、皮蛋粥;北到东北那旮旯,喝渣子粥。上了岁数的老人,也喜欢喝粥,老人胃动力差,喝粥易消化。作家中我就知道王蒙、孙犁是爱喝粥的。

王蒙在散文《我爱喝稀粥》中说:粥喝得多了,喝得久了,自然也就有了感情。粥好消化,一有病就想喝粥,特别是大米粥。新鲜的大米的香味似乎意味着一种疗养,一种悠闲,一种软弱中的平静,一种心平气和的对于恢复健康的期待和信心。孙犁是作家中最具平民意识的。他不但文章写得充淡平和,而且生活也极其简朴,“抱残守阙,以安以宁”。他在《吃粥有感》中说得真是好:我好喝棒子面粥,几乎长年不断,晚上多煮一些,第二天早晨,还可以吃一顿。秋后,如果再加些菜叶、红薯、胡萝卜什么的,就更好吃了。冬天坐在暖炕上,两手捧碗,缩脖而啜之,确实像郑板桥说的,是人生一大享受。喝粥喝到这个份上,也是人生之一大境界了。

《红楼梦》也有专门谈到粥有养胃的功能。我多年在外工作,生活没规律,把胃给弄坏了。平日里运动少一点,便鼓鼓胀胀的。有时出差几日,烟酒过量,口干舌燥,那时对粥的思念更是强烈。偶尔多喝了两盅,头疼得厉害,要是能喝上它三大碗粥,你别说,马上见效,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现在人生活条件好多了,粥的花样也多了。煮粥时加上红枣、莲子,再讲究些,可放入十几枚龙眼(桂圆),这样的粥,不仅好吃,而且很有营养。

北京有家宏状元粥店挺有名气,也深谙粥经。在粥店的墙上还贴了许多粥语录。最为有名的,为宋代的《粥记》:“每日起,食粥一大碗,最为饮食之妙也。”苏东坡也有“粥后一觉,妙不可言”。想必他在黄州,无所事事。那时又没电视,粥后吟吟诗,之后便一觉了。

粥店的粥的品种倒是不少,但人们常吃的也就是那么几个,弄了几十个品种,像什么八宝粥、黑芝麻糯米粥、小米粟子白薯粥、小红豆粥、山楂莲子粥、紫米粥、百合粥、大麦小枣山药粥、银耳绿豆粥、白银耳绿豆粥、莲子荷叶粥、野菜粥,还有银耳绿豆粥、水果冰粥、杏仁冰粥、荷叶冰粥、玉米渣子粥、香芹金笋牛肉粥、菠菜鸡茸粥、猪肝粥、香葱蟹柳粥……五花八门,玲琅满目。

粥本来是个好东西,可弄了这么多品种,没必要。有的近乎恶俗,如水果冰粥、杏仁冰粥和鸡蛋黄粥,成了粥的怪胎,煞风景。

有些则是一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为牟取暴利的恶作剧。

在旧县镇的一顿午餐

太和县的旧县镇,原为太和县旧址。宋大德年间县城迁至二十里外的细阳,此处便成为一集镇,名曰旧县镇。太和历史文化悠久,仅太和二字,就担当得起。前时出差至太和,至旧县镇正是午时,于是便下车吃饭,在一家清真板面馆吃了一顿午餐,心有所感,便要记下来。

菜单如下:

羊蝎子(羊龙骨)、卤羊蹄、牛胸骨、蒸羊肉、蒸山药、炒豆饼、拌凉皮(面皮)、蒸菜、粉羊肉汤,最后一道板面。

说吃板面,不仅仅是吃一碗面条,主要还是吃羊龙骨,羊的脊梁骨也,因脊梁骨一节一节,颇似蝎子,亦俗称羊蝎子。羊蝎子一大份上来,其实肉并不多,肉都在骨缝里。骨头缝里的肉要香一些,也更鲜美有味。大家一人一块,用手抓着,不但吃着香,看起来也香。更何况骨缝里还有骨髓,那是人间至味。卤羊蹄和蒸羊肉才肉多呢,吃两块羊蹄,已近半饱,再喝上一碗蒸羊肉汤,也就可以离席了。卤羊蹄是香,而蒸羊肉则是鲜,肉嫩,则鲜美。炒豆饼主要是同青菜同炒,炒豆饼以绿豆饼为妙;而拌面皮关键是芝麻酱,豆芽、青蒜和麻油(香油)在其次。世间的事物,什么都已经搭配好了。就像梅花和漫天雪、长河配落日一样,中国的饮食也是如此。比如韭菜炒豆芽,必须是绿豆芽才行,而且韭菜是主,豆芽是配,绝不能颠倒了。阜阳人还有一好,就是蒸菜,根据季节不同,什么菜都是可以拿来蒸一蒸的。比如苕帚苗子、洋槐花都是可以蒸的,还有一种叫担面条的野菜(因叶子长似面条),也可蒸了吃。蒸菜要裹上面粉,下锅蒸。蒸好凉透才可浇上蒜泥、撒上青蒜,蒜泥要不厌其多。

当然板面还是要吃上一碗的。板面是真的要在板上甩的,这样才有那股劲。吃板面要用大的蓝瓷碗,面条一指多宽,长可近尺。一海碗板面,若挑起来,也就四五根左右,因是高汤(羊肉汤),味道鲜美,面十分有咬劲。配以青菜木耳(菠菜也可),绿的、黑的、白的,加上蓝花瓷碗,还是相当养眼的。可惜面是最后上的,已吃了十二分的饱,再吃面,也就褪了滋味。

顺便说一句,也是几年前,在阜阳喝过一次牛肉汤,汤至清,仿佛白水,可喝在口中,鲜极了,真是人间美味。至于宿县的沙汤之流,我也不恶。喝起来也呼呼两碗,心热肺热,一个上午实实在在,人活活泼泼的。不像我扬州附近的家乡,每天早上两碗稀粥,不到半晌腹中便闹起饥荒。两眼发黑,心悸手潮,四肢绵软无力。太和属淮北平原,隶阜阳,近郑州。中原人的彪悍,由此也可见一斑。

中秋随感

中秋节三天回到天长,没有见一个朋友。在家呆了三天,真是“呆”了三天。客厅坐坐,门口晒晒太阳,看了一部分《马尔克斯传》。人啊,中年以后就有点淡了。还记得前几年疯的时候,忽然一下子静了下来,仿佛是从中午到下午,快得很。

我种的丝瓜结了一条,不知为什么不怎么结,长了许多藤蔓,不久前才结了这么一条,真够吃力的。不过这一条长得挺快,几天不见忽然长大了不少,仿佛都可以吃了。刚才下去看了看,中秋的月停在天空,也是刚刚才从云霾中露出头来。我对月亮拜了几拜,在天长倒是买了月饼、鲜藕(全须全脚)和石榴。本准备晚上敬的,从窗子往外看,见天阴得很,估计今晚看不到了。没想近子夜,月亮还是出来了。为什么要拜一下呢?对于大自然,该敬就要敬,少一敬不如多一敬。我娘今早对我说:中秋不敬月,出门遭雨雪。看看!我娘说的!其实是劳动人民在生产生活中总结的,别的话可以不听,劳动人民的话还是要听的。

因此,看来今晚还得将“四样”——月饼、菱、鲜藕和石榴一一供上,诚心拜一拜月亮(我的一个朋友对我说,他们的家乡是男不拜月,不知何故?),以求国泰民安、人民安康。

可是,话还得说回来,我的丝瓜,已蛮大了,是吃了,还是让它老去?或者给别人顺手偷摘去吃了,也说不得。怎么办?是吃还是留?你说呢?吃,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劳动成果,虽只一条,细心享用,留下记忆,也是一种最好的纪念。留下它,是舍不得,让它自个慢慢老去,之后随风而去,也是对它的一种尊重。见它从生到死,也是亲自目睹了丝瓜的一生,所谓草木一秋,这也是我自己的一“秋”。我曾与一只丝瓜有缘,这一枚种子,它遇到了我,我将它埋入自家的土中,结出了果实,也不枉做一粒种子,枉此一生。也是一种缘分。其实它只是一粒普通的种子,和千千万万个种子没有什么区别,它牵动了我的感情,被我记着,只是因为它与我发生了关系,就像一个孩子诞生在了我的家,他(她)便是我的孩子,便会牵动我的感情,甚至牵动我的一生,这就是生命,这就是不被人知晓的冥冥之中的定数,要说缘分,这就是。推而广之,也有理。

丝瓜,或者月亮,都是我现在心中的牵挂。人,有牵挂,说明自己还有爱。爱其实也是一种牵挂。我曾在一篇文字中说过:人的感情总要不断地被一些东西牵挂着,这样才能充实。又曾说过:感情,被别人牵着,其实也是在回味自己的感情。

我今天对丝瓜和月亮发的这一番感慨,不是同样是在回味自己的情感么?

特色鱼圆

前不久到江苏兴化采风,在沙沟古镇游玩,立于街头,吃了几枚油锅里现捞的鱼圆,鲜,嫩,极有弹性。不能忘也。

一行人都用一根竹棒,穿了鱼圆专心去吃,在街头行人看来,不无滑稽,但亦可说是一道风景。大家边吃边评头论足,说做鱼圆之鱼,必须是青鲲。鱼肉新鲜,这是第一位的。当然做工的精细也必不可少。首先是要刀工,将新鲜的鱼肉一层一层地片出,这就颇要手段。要均,要薄,之后慢慢剁碎,加少量蛋清。这加蛋清,也全靠眼力(加少了,鱼圆发硬;加多了,就散了),盐少许,用葱白水,慢慢去兜,去捞。这兜功和捞功,是有讲究的。好的鱼圆,一定要“活”。下锅之后,在油锅要膨胀,这样才有弹性。

泰兴作家庞余亮似乎颇有经验,他说:“你看鱼圆都在跳。”他指着一盆现捞出的鱼圆。鱼肉跳就表示新鲜,不跳就“死”了。他这番见地之言,让我大为惊奇。想想也是,活鱼,现杀现剁,鱼的细胞都还“活”着呢!肉在跳,也是在理的。

我说,还要加少许淀粉勾一下吧?

“不行,一勾就死了。用蛋清才行。”

我吃了几枚,细心体味,还真是那么回事,仿佛鱼肉真在嘴里跳着。

多年前,我也曾在明光的女山湖吃过一次鱼圆。将一只小船开到湖心,上一条已在湖心停了的大船。进了船舱坐下,也是现打鱼虾现加工。河水现煮河鱼,河水现焯河虾。也是兜了鱼圆的,记忆中其味也甚美。

在沙沟,还喝了一碗青菜汤,是主人怂恿一定要喝一碗。之后介绍,这是鸡毛菜(意为很瘦),是过去没有改良的菜籽种的。

我喝了一碗,非常清爽,嚼那菜梗,一点渣子也没有。

是不是什么东西都是改良的好呢?不见得。

这没有改良的鸡毛菜,现在就很难见到了。

过年与吃

几场寒流一来,树上的叶子便落得差不多了。寒来千树薄,秋尽不身轻。出门脸上多了凉意,人们便穿上了毛衣;再来一两次寒流,冬天真正到了。天空开始焐雪,如鲁迅所说,旧历年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这时便是快过春节了。

我的记忆中过年就是吃。在县里的时候,毕竟还是乡镇,家里关系我的第一件事便是蒸包子。包子要到专门的地方去蒸,母亲还要洗涮蒸煮,于是端着馅子去排队的任务便落在我头上。这可不是一个轻松的事,要用极大的耐性在那里等。因为蒸一家的时间并不短,春节前的那几天,饭店是通宵蒸的。运气好的上半夜能出来;运气差的,下半夜一两点是正常的。我从下午开始,便在那热腾腾的雾气中等待,人们忙碌着,那一笼笼暄软的热包子,倒在一个过度的、平铺着的红草的帘子上凉着。我一会便要看看自己家装馅子的脸盆,蒸完了一家便将自己的脸盆往前挪一下,以免别人插了队。

快到晚上九十点,终于到我家的了。第一笼出来,倒在帘子上。那一刻我便感到自己十分的富有。吃是可以随便吃了,要捡那皮子透明的,渗出了油的热的吃。我妈妈是很会做菜的,因此包子的馅子也是十分好的:有肉馅和豆沙馅两种。味道也调得比别人家的好。我吃了两个热热的肉馅的,便停下不动;等好几笼之后,豆沙的出来,静下心来享受那流了满嘴的香喷喷的滋味。那种赤红色的豆泥,糯极了,香极了,甜极了。我的喜悦,真想围着街道一颠一颠跑两圈,之后猛摇自己想像中的尾巴。我想对于童年的时代,没有什么能比吃给一个孩子留下更美好的记忆了。

这一顿自由的吃之后,拎回家的包子吃起来便没有那么自由了。包子回了家便藏在了母亲卧室床的蚊帐后边。一顿吃多少,都得由母亲做主。因为母亲要计算着去吃。这一百多个包子是要吃到正月十五的,还要待客,点了红点的甜馅的相对要少一些,因此还要扣着吃。

厨房里飘出烀咸货的气味。咸鸡,咸鸭,猪头,猪尾巴,排骨豆子,热气飘出厨房,迷漫在院子里。院子里的腊梅花开了,在一角,还种了许多乌菜,它们青油油的。热气混合了腊梅的气味,压向院子铺着方砖的地面。我个子还矮,便在这热气中奔跑,仿佛在贴着地面飞翔。那是些典型的节日气味。一年才真正有一次。咸货烀好了,母亲放在一个垫了乌菜的大篾篮子里。我开始围着篾篮转,趁娘不留神,拈排骨豆子里的排骨吃,撕咸鸡的脯肉,咬一截猪尾巴。打是少不了揍打的,因为自己也有不留神的时候。因为吃挨打,对孩子来讲,再正常不过了。打,也是一种气氛,这也是过年的一部分。训斥孩子,大人毕竟最像大人了。

有了爆竹的响声。东一个,西一个……那是孩子多的人家孩子淘气,先放着玩。三十的黄昏,年的气氛似乎更加紧张了。父亲开始贴门对,母亲扫地,还要敬亡人。黄昏降临了,雾气(夜气)慢慢升起来。远远近近响起连贯的爆竹声,一个县城都在一片巨大的响声之中。父亲去关了院门,一家人都放松了下来。父亲坐下抽烟,母亲脸上有了笑容。除夕开始了。

初一的早晨是在鞭炮声中醒来的。换上新衣,起来响响地叫一声:妈妈!爸爸!摸摸新衣的口袋:10块钱!包在红纸里的10块钱!哈哈,压岁钱。孩子的脸上马上漾起无尽的快乐。早饭是我又一次的年的记忆。初一的早晨吃圆宵,母亲的圆宵又大皮又薄,猪油馅的,芝麻馅的。特别地馋人,也特别烫,要小口咬。吃下四五个,肚子便滚滚圆圆的了。

接下来就是一个饕餮的日子。瓜籽,花生,糖,大糕。一天下来,嘴是不停的。一日的三餐也可以敞开吃了。肉圆,豆腐圆,烩鱼羹,藕夹子,海带烧肉,樱桃肉,咸鸡、咸鸭、猪尾巴……各种咸货。一统胡吃海喝。打嗝已经有伤食味了,可是还是不能停下来。天空开始飘雪。几个时辰,外面一片雪白。我们走出去,在雪地里,一群孩子你追我打,小手冻得通红!我们在风中成长,在雪地里呼着新鲜的空气,慢慢长大了……

童年的年已经远去,它酿成美好的记忆深埋在内心。现在的年就是责任,父母渐渐老去,老去的父母就是孩子。新年又至,快谋画谋画吧,给家乡的父母过个好年。

母亲进城

在外飘来飘去飘了多年,一日终于定居下来。乡下的母亲来电话说,多少年没能到我的小家住过一宿,如今定在了省城,离老家不过五百来里,秋天季节好,母亲准备来住些时日。作儿子的当然高兴。

出发的前夜,母亲夜里一点多钟就起了床,杀了两只老母鸡,褪光了毛,洗得干干净净,母亲说城里住高楼,杀鸡不方便,鸡毛杂碎别糟踏了邻里,母亲想得很周到。母亲边唠叨着边从黑色网兜里往外拿东西:一瓶她自己做的辣椒酱,还为孙女劈了一堆菱角米。

我嗔怪母亲:您也真是,城里人就不吃鸡?现在买鸡都现买现杀,拿回来就下锅,你真是想得周到:鸡毛往哪儿丢呀?告诉您买来就是没有毛的鸡!你看,又是辣椒酱又是菱角米,都是烦人的营生,您倒是有这个细致!母亲被儿子这一说,倒不吱了声,可面上有明显不悦之色。

妻子用脚踢我。我说:“妈,是儿子心疼您老人家,六十多了,夜里一点起床,五点坐车,看看,都快中午一点了。坐了六七个小时的车,您能吃得消吗?”母亲嗫嚅道:反正腰疼,也是睡不着的……

说着坐下来吃饭。为迎接母亲,我们特地做了几道菜:炸猪排、小青豆烧小鸡、香菇炒菜心、豆腐拌蕨菜和排骨青菜汤。饭桌上,孩子兴奋,一会问奶奶家里的宝宝(一只狗)好吗?一会问八哥会说话吗?我们这个孩子,就是人来疯,劝了半天叫快吃饭,可就是一口吃半年的主!我不由得生气,说:“快吃,我揍你!”孩子有了奶奶,仗势似的:“你干嘛骂人,不是好爸爸!”

我一气,上去一筷头子打在孩子脑门上,孩子“哇——”一声大哭起来。奶奶心疼了:没有你们这样打孩子的,真是!

我一时性起:“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们过去不得吃,你们现在不肯吃!奶奶在这儿,我们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孩子不允许上桌的,即使上桌,如果筷子伸到待客的菜里,你奶奶就是一筷头子……”

我话还没说完,母亲将筷子一丢,不吃了。说着说着眼泪就在眼眶打转转。

我这下慌了,才觉自己说漏了嘴。赶紧给老娘赔罪:“妈,说着玩的,您老当真,好,不说了不说了。”

母亲这才破涕为笑。母亲说:“那时穷,你爸一月才几十块钱,家里场面大,不是你妈不让你们吃,而是……你现在成人了,给你妈算老账了,真是儿子有用了……”

哭笑之间,我们上班时间已到。母亲一人收拾碗筷。晚饭无事。饭后睡觉,因我们家只有两张在一个房间的床,于是母亲、妻子、女儿睡大床,我一人睡小床。早早躺下,无甚睡意。孩子闹着奶奶讲故事。奶奶随口诌诌:你爸爸小时候啊,像个饿死鬼投胎,整天喊肚子饿。那时我们家住在农村,你爷爷在县里工作,你爸爸整天坐在墙头上晃荡着两条腿,伸着脖子望你爷爷回来,爷爷回家就有好吃的啦……

说着说着,孩子睡着了。

我倒是一点睡意也没有,母亲更是睡不着,于是我们母子俩就讲古。我说:“妈,你锁着的小柜子经常给我偷偷打开,偷了桂圆上学路上吃。”妈妈说:“儿子,你有一回不知在哪儿摸了许多小毛蟹,你吃呀吃呀,夜里闹着肚子疼,可把我和你爸吓死嘞……”

养老婆

那晚电视上说,明天是惊蛰:“惊蛰地化通,锄麦莫放松。”没想早上起床,却是一场大雪。风定气寒,雪片微飘,外边世界一片白花花的。刚到厨房一会儿,热点昨晚的剩稀饭,老婆在里屋大叫:“我饿了!我要吃稀饭!”

我并没能听到她的叫声。我在厨房,隔着两道门。她尖声大叫我才听到,赶紧跑过去:“就一碗稀饭,刚热好。你在床上吃还是起来?”

“我就在床上吃!”

“你赶紧穿好,稀饭已在碗里,快凉了!”

我在厨房给她切了个香干丁,淋了麻油新鲜辣椒酱,将稀饭端过来,她已坐起。于是垫上一张报纸,将稀饭递给她,轻轻将卧室门掩上,走回客厅。刚要迈步,又转了回来,透过门缝一看,她正有滋有味地喝着呢!

回到厨房一想:呵呵,像这种窗外飘雪,天气清寒,焐被窝,特别是女人,懒懒的,若再有点小恙,比如来个例假什么的,莫过于是一件最快活的事了。

我在厨房磨蹭一会儿,这边又叫,赶紧过去,稀饭已喝完了。她说:“没吃饱,我还要吃点面条,稀稀的,放点醋和蒜叶……”

我对她说:“这种雪天,焐在被窝里最快活了。你就焐着吧!”

她说:“顺便把今天的报纸拿来吧!”

我取回晨报给她看,又到厨房烧水下面了。

烧水时我想:干脆炸点小鱼给她就面吧!前天我从高邮回来,从高邮湖边的送河过(这个地名真好!),有好几个渔人在那里吆喝卖小杂鱼,已走了过去,我又折回来。这里的小杂鱼一定新鲜好吃,不能错过了!于是10块钱,买了一小堆,回来我把它拾掇了,搁了起来。

取出四条,坐上锅用油煎,一会儿,满屋喷香。一寸长的小鱼两面焦黄酥脆。我趁热送过去,又去下面条。等我面条下好,端过来时,她正在床上认真地吃呢,四条小鱼已吃光,只剩下四条鱼骨整齐地排在盘子里。我说:“是不是炸嫩了?”

“有的还可以,有的有点嫩。”过一会儿她又说,“吃这个的时候,把自己当成一头小猫就行了!”

她吃完了,人也安静下来,开始翻报纸,根本没有起床的意思。我自己收拾完,开始到书房里捣鼓。窗外的雪,纷纷扰扰,在天上漫卷。已近午时了,可并没有停下来,远处的屋顶已是一片的白。

在书房里乱翻书,想想现在的女人,真是悲哀得很,她们已失去了优雅。一切忙乱的生活,使她们离母性越来越远。你设想一下,一个气急败坏的女人,肯定不能有一颗悠闲从容的心。女人偶尔被宠一下,心情就会很好,一般来说,心情好气色就好,女人味也就出来了。其实,女人天生就要养的,像这种大雪之日,偶尔养养老婆,亦是不错的。人生苦短,这样的情趣能有多少呢!我读的书不多,看旧诗词,女人的诗和词,大多是幽怨的。留在岁月中的快乐,记得沈复的《浮生六记》,一二记中,记到的陈芸,真是快乐的!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写父子三人和两个儿媳妇向京师进发,此时父子功名已就,两兄弟的媳妇,知道现在陪的是进士丈夫出门,一路风景宜人,湖光山色。我断想,这是这两个女人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隔壁的卧室传来了音乐。这是班得瑞的《晨光》,老婆最喜欢听的音乐,那缓慢的旋律,排管和双簧管演奏出的悠扬曲调,都会使她无穷地入迷。我走过去,她正匆忙起来去厕所,我说:“还睡吗?”

“睡呢!”

“你‘焐小鸡’哪!”

她并不作答,只匆匆忙忙又蜷入床上。我也懒得再去扰她。这样的雪天,让女人焐焐被窝,也是最幸福的。

云片糕

春节回乡,收到多条云片糕,都是我县铜城镇糕点厂生产的。铜城大糕是一方名点。据县志记载:“薄如白纸,点火可着,卷如香烟,不断不裂。”其制作工艺十分讲究,米粉、白糖、猪油和水的比例都相当严格。文火烘炖,刀工精细,可谓刀刀见底。这样的大糕,绵软,爽口,不油腻。

平时不常回家,因此春节主要任务是走亲戚。大年初一就去了乡下的四姑家,姑父去世多年,姑妈一人在乡下住。我们到庄上,远远地姑妈就迎了出来。之后坐在院子里,瓜籽,糖果,当然还有大糕。现在的人已经不吃大糕,大糕成为一种象征。四姑一定要让我的孩子吃两片,意为步步高升。孩子却意不过,只得吃几片。就连我,也逃脱不掉,也是要吃上几片的,因为在姑妈心中,我永远是个孩子。记得四姑父在世的那年,我们去拜年,四姑父坐在冬日的太阳下的藤椅上,披着厚厚的大衣,那时姑父已查出肺癌晚期,他淡然地坐在藤椅上,我给他点上烟。烟叼在他的嘴唇上,口水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他扭动着身体,要为我拿糕吃。我说不用了不用了。四姑父说:“这是云片糕,铜城大糕……”

没过几个月,四姑父就走了。

隔日我到三姑家,三姑的腰已弯到了地,她竭力地昂着头看我们。冬日的村庄十分萧条,那高大的树,光秃秃的,村庄上的鸡、狗、猪,仍十分活跃,显出作为乡村的生气来。三姑依然是弄一个簸萁,捧出许多吃食,当然云片糕是十分必要的。之后的几天我们又去了舅妈家、姨娘家……

回来数数,呵!收集的大糕都快有七八条了。

前几日读《儒林外史》,读到第三回“王孝廉村学识同科”,申祥甫一行在村口观音庵商量做个学堂的事,和尚捧出茶盘——云片糕,红枣,和些瓜子、豆腐干、杂色糖,摆了两桌……我就觉得很是亲切。吴敬梓是全椒人,离吾乡不远,他也许去过吾乡,或者是在扬州识得。再往下读,读到第六回,写严贡生回乡,则实在让人忍俊不禁了:

那日将到了高要县,不过二三十里路了,严贡生坐在船上,忽然一时头晕上来,两眼昏花,口里作恶心,哕出许多清痰来。来富和四斗子(人名),一边一个,架着膊子,只是要跌。严贡生口里叫道:“不好!不好!”叫四斗子快去烧起一壶开水来。四斗子把他放了睡下,一声不倒一声的哼。四斗子慌忙同船家烧了开水,拿进舱来。严贡生将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一方云片糕来,约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剥着吃了几片,将肚子揉着,放了两个大屁,登时好了。

剩下的几片云片糕,严贡生搁在船板上,半日不来查点,恰那船家肚饥,又害饥痨病,于是就顺手一片一片拈在了嘴里,严贡生见着,又假装不见,只不作声。待下船时,一切行李箱笼收齐,船家水手讨要喜钱(小费),严贡生忽然转身走进舱来,眼张失落的,问四斗子:“我的药往那里去了?”四斗子并不知:“何曾有甚药?”严贡生道:“方才我吃的不是药,分明在船板上的!”

船家掌舵的说:“想是刚才船板上的几片云片糕,那是老爷剩下不要了的,小的大胆就吃了。”

严贡生道:“好贱的云片糕!你晓得我这里头是些什么东西?”之后就胡扯要值几十两银子,是“省里张老爷在上党做官带了来的人参,周老爷在四川做官带了来的黄连”。之后就吼道,你这奴才,害我不浅,以后我再发晕病,拿什么药来治!

一通乱吼,把船家和掌舵的吓个半死,哪里还敢讨喜钱,只得跪下来求饶。严贡生还忿忿的:“还说是云片糕!再说云片糕,先打你几个嘴巴!”

读后实在是忍不住笑,这个严贡生还真是幽默极了。可是,是严贡生么?实则是吴敬梓的幽默。这是大幽默,让人落泪的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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