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偶尔会在朗月之夜出来走走,这时的身体是轻盈的,月光是轻盈的,即便草间传来的声声虫鸣,也如此灵动、轻盈。脚下的土地在沉睡,远处的山野亦沉睡在一片朦胧之中,若非月光的裙纱,他简直以为这就是白天的景象了。“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拟挽歌辞·其三》)荒草茫茫,对于陶渊明来说已是司空见惯的景象,中年之后的陶渊明早已活在不悲不喜不忧不惧的情绪里,那萧萧的白杨似能说明一切,在严霜九月透露出一丝清寒的迹象。
而现在他再也感觉不到,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季节的变迁,以及因光阴更迭而带来的温暖与饥寒。他死了。
陶渊明设置了一个与自己密切相关的时间黑洞,让所有的记忆和与记忆有关的事物变慢,直至最后凝结,凝结成一颗飘浮的孤独的星体。在这颗孤独的星球之上,他终于成为自己,成为活在草木万物之中的自己。荒野无人,即使有也是一些飘浮的灵魂,在他界,在与自己无关的时空里游荡。一座一座高低参差的坟茔,孤单运行,互不相扰。运送棺椁的马的嘶鸣远去,萧瑟的寒风吹来,一扇通向他界之路的门业已关闭,一切都深陷于沉默的轮回,一切都坠入一个遵循其原本运行轨迹的轨道之上,哪怕是千载万年,已无再次返归的可能。这是对另一种存在的描述,陶渊明早已为此做好了准备。“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杂诗十二首·其七》)在这里,原本的家成为暂时休憩的旅馆,而“我”就像一个即将远离的行客,去往那“南山旧宅”。这南山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南山,是行将归去寄托肉体与灵魂的归所。
“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蔬,荐以清酌。候颜已冥,聆音愈漠。呜呼哀哉!”(《自祭文》)这是生命的最终时刻,天寒夜长,草木黄落,所有的亲人面目肃然,站在一旁。之所以说陶渊明在作祭文挽诗时绝无戏谑,是因为他本身的经历与心灵履痕与他人完全不同。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证了死亡来临的恐惧,一个八岁的孩子在面对即将逝去的父亲时,不可能不心感绝望与悲痛。十二岁庶母卒,三十岁丧妻,三十七岁丧母,并作《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以祭奠已故的外祖孟嘉,四十一岁程氏妹卒于武昌……这一次次的生死别离,也是陶渊明对生死体悟的过程,一个个曾经无比熟悉生动的面孔,在闭上眼的那一刻宣告了与世永别,也一次次拨动着他那比着常人更为敏感的心弦。
死是怎样一回事情,或许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认知。有人以为生命是一个无限循环,从此世到彼世不过是转瞬之间;有人会借以声名的追逐,以期让自己不朽,形体的毁灭会以“名”的形式流传更为久远;更有寻仙求道者,借药石丹丸的“神力”,以期幻化为“世间有松乔”的神仙,长生于山林野莽。
而陶渊明的生死观则更倾向于自然的迁化。“荣华难久居,盛衰不可量。昔为三春蕖,今作秋莲房。严霜结野草,枯悴未遽央。日月还复周,我去不再阳。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杂诗十二首·其三》)但这种自然之死并不等同草木枯荣,秋天结子的莲房,在春天原是艳丽的荷蕖;寒霜枯萎的野草,会在下一个春天复苏。而人呢?“我”一旦死去就不能重生于世上,眷念往昔,怎不让人断了肝肠?“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拟挽歌辞三首·其一》)有人出生有人死亡,即便是早一点死去也算不得生命短促,昨天还同样为人,今天就成了判官簿上的一员。至于魂魄,到底飘向了何处,只留下一具干枯的形体被装进了棺木。直面死亡,或许是人之为人最大的收获,一个人生于世间早晚都会离去,去面对那未知的空茫与虚无。
但他需要纾解,需要从死亡的压抑中挣脱出来,用一种更为平常的视角去看待这永世的别离。“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感彼柏下人,安得不为欢。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未知明日事,余襟良以殚。”(《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周家墓柏下埋葬的也是故人,并且是与陶氏家族有世姻的故交之墓,所有的繁华散去,这明媚,这绿酒,这清吹,这鸣弹,都化作了一种放旷的欢娱——尽管这欢娱中似有悲戚。黄文焕在《陶诗析义》卷二中说:诗的最后两句“结得渊然。必欲知而后殚,世缘安得了时?未知已殚,以不了了之,直截爽快”。这爽快中分明掩藏着对人生无常难以了之的哀伤与无奈。
而现在,他终于来到了时间的隘口,朗月辉照夜空,不用太费力气就可以找到那个行止坐卧多年的肉身之所。
活着的时候无酒可饮,死后的桌案上却倒满醇美的酒浆。他在肉身,他在尘埃,他在清澈的月光中,似乎看见了往日虽有些窘迫却美好的诗酒年华。那个人往来于田畴阡陌,滴露沾湿了衣裳,身披简陋的粗布衣衫,荷锄而归。那时的月也如现在一样清朗,那时的田野也如现在长满了庄稼和野草,那时的亲人即便默默无言,也能从眼神中听懂彼此的心曲……可此时,他们在哭泣,哭那个渐渐僵卧的身躯,唤之无音,视之眼神淡逝了光芒。“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旁。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拟挽歌辞三首·其二》)他一时分辨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就如当年在写下《形影神》时,神与形互为交换,形与影相为酬答。
所以陶渊明认清了生命的本质:“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形影神》)在这个薄凉的人世,无论老少贤愚,终不能摆脱一死。即便是立下良善与节义之名,也未必能有人永远记得并称述。
陶渊明或许已超然于死亡,超然于那个在世间苦累的形体,以及因政治或其他所带来的情感苦闷,归隐之后的他是静穆的,是“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之后的平静与欣喜,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安宁与自足,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然与冲淡。“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存为世珍,殁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自祭文》)短短一生,有的人害怕一无所成,不舍得放弃一点光阴,但生存与活着才是世上最珍贵的,死后亦为人所念。他是满足的,或者说对此生的某些抉择是感到快意的——外界的荣宠并非自己真实的光环,污浊的世道也未必能染黑一个人洁白的心地。超拔于穷巷草庐,可酣饮,可赋诗;脱然于命运,用自己的所知所识填充自己,直到死去无所遗憾。
伤别离,他的眼中并无泪滴,这是每个人命定的旅程,从此世到彼世,“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拟挽歌辞三首·其三》)。朗月辉映的夜空,似虚空,似幻化,似一无所有,作别的是相送之人,各自还归。有人哭泣,那是亲人传出的悲声,有人欢笑,那是他人在欢歌。死去啊,死去,我的眼中有树将生发出新的枝条,我的身体已长眠于青山的怀抱,托体同山阿,这一声托付里有我重峦叠嶂的一生,起起伏伏,终归于沉寂。
宋长征,山东省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作品》《边疆文学》《滇池》《天涯》《湖南文学》《清明》《2016中国文学年鉴》等文学报刊及年度散文选本。出版散文集《住进一粒粮食》《乡间游戏》等多部。获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艺(文学创作)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