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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陈继明:怀念风

我老家陈庄,是陇山山脉腹地的一个小山村。一条古道从村中穿过,据说这条古道是丝绸之路上的一条便道。朝东,朝南,是天水、宝鸡、咸阳、长安、成都;朝西,朝北,是兰州、西宁、张掖、敦煌、乌鲁木齐。古道的名字,一直叫官道。村子两面是山,名之为南山、北山。虽然是一个小山村,但人们向来不缺见识。村里人自古以来就有上兰州、走口外、下西安、入蜀道的传统,主要是做买卖,村里人用的吃的喝的,有些是南货,有些是北货。南货来自陕西四川,北货来自甘肃新疆。村里也多读书人,崇尚文化,是有名的文风之地。最著名的文人叫陈协华,是举人,甘肃省署名支持戊戌变法的六君子,陈协华排名第一。

自然环境也不错,南山和北山,半是草木半是良田。南山的半山腰曾经是大杏园,有几十种杏子,我记得的,有大结杏、白面杏、羊粪杏、双仁杏、蛤蟆杏、黏核杏、桃杏、玉黄杏、里黄杏、外黄杏等等。各处还有小桃园,大桃、小桃、毛桃、齐桃、红心桃之类。北山脚下的清溪河河谷,我们称作河湾,属于我们的那一段宽五百米,长三四里,曾经是大梨园,有几千棵梨树,品种超过三十种。而且还有专门用来观赏的大型花园,分别为上花园、下花园,面积各有五六亩,都有围墙,花园里有碎石铺就的人行道,中央有漂亮的水池,又有蜿蜒的水渠,水从西面来,随时在流淌。我记得的品种有海棠、探春、月季、玫瑰、芍药、菊花、红白牡丹、月下美人等等。有些花是野花,当家花养。有些花是嫁接而成。有些花到了冬季,还可以转移到“温室”保养,南山脚下有一个大窑洞,是专门为花草过冬而挖成的

。最后一个管理花园的人,是外地人,是专门从外地请来的,不干农活,只管养花,名叫招财。每年的清明前后,南山杏花,河湾梨花,处处桃花,全都次第开放,整个村子就是一个香气迷人的“花园村庄”。“桃花开,杏花散,梨花急得麻脚跘”是清明时节常说的俗语,后三个字是方言,准确写法不详,总之是焦急状。不过,这一切,后来都没了。清溪河早就变成一条枯河。

相当一部分陈庄人,一生所见最大的河应该是清溪河了。清溪河最终注入了渭河,是渭河的一条支流。我小时候,河里面确实是有水的,长年流淌,历久不枯。冬天是宽宽的冰面,我们经常在冰上滑冰,打陀螺。夏天,水里面常有一寸长的小鱼在微微摆动,看上去像是半透明的,从来没看见它们长大过,哪怕只是超过一寸。不过,总可以说清溪河里是有水有鱼的。学校放假后,常随三哥去北山上放羊,过河的时候,羊群先是聚在河这边不下水,三哥便高声喊叫一只山羊的名字:脖子,脖子率先跳入水中,群羊这才纷纷下了水。我看见被三哥称作脖子的山羊,脖子上有一撮黑毛。

据说,清溪河最早是从南山底下流过的,后来渐渐北移,直到北山根下。如今南山这边挖井挖窖时每每能碰到沙层,说明确实如此。清溪河北移留下的河床,逐渐成为大片良田,虽然窄狭,仍属可观,足以令南山和北山上的人们羡慕了。陈庄人毫不脸红地把南北两山上的人称作“山上人”,优越感溢于言表。而“山上人”把陈庄称作“川里”,也从不掩饰其谦卑。山上人总愿意在陈庄给女儿找个婆家,而陈庄人如果把女儿嫁给山上人,则常是退而求其次的结果。我姐姐嫁到北山,据说父亲跟着媒人去看家时,对方用一个油饼招待他,回来后他向母亲夸赞说:家境不错。此后的十多年里,母亲一念及姐姐就和父亲吵,每次吵架,母亲都是油饼长油饼短的,父亲则总是现出喏喏难言之状。

河湾里的几千株梨树,品种有二三十种之多。

对下述几种梨,我印象深刻:

噎死狗,喇叭形,头尖、臀大,农历六月初由绿变黄,黄里透出些黑来,便是该摘的时候了,不摘则见风即落。但此时尚不能吃,如果硬要吃,很酸,又噎人,酸得牙齿发疼,噎得眼前发虚,“噎死狗”这个名字,真正被噎过一回才深有体会。摘下后,放在柔软的麦柴里,约有半月就完全变黑了,此时再吃,酸味完全没了,会软软滑下喉咙。甜梨儿,是整个梨园里最早能吃的梨,始终是圆的,只是愈来愈大,成熟时先发黄,再发红,看上去美艳诱人,皮薄得像一层纸,吃一口嘴里水汪汪的。它的另一特点是,成熟后风吹不落,无须急着摘,直到越来越红、越来越甜。红梨儿,又称黑梨儿。开花时,一丛一丛的,挤作一团,结果后亦如此,似乎是,一个担心另一个长大,于是相互挤压,一刻都不松懈。最大时,只有一枚硬币那么大。而且生长期长,农历九月天气大冷时,才由绿变红,也才可以摘回家。产量极高,往往一棵大树能摘几十担、数千斤。摘下来还不能吃,需先存放在房顶,用麦柴编成的围栏中,一放就是三个月,春节前后才是食用的最好时节。这时候,已经变成纯黑,并已结成冰疙瘩。放在冷水中浸泡一会儿,梨子外围的冰层脱落之后,便可以吃了。咬一口立刻神清气爽。据说,此梨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冰层化为水后,更是酸甜爽口。面梨儿,形状像鸟蛋,大小也如斯,生长期短,农历五月即摘,先要在麦柴中放半月之久,色泽由微绿变为纯白,白里面有些灰色的细小的斑点,吃起来极酥软,面面的、沙沙的,能够吃饱肚子,“面梨儿”应该由此得名。担到街上出售时,用碗量不用斤称。抓取时用力要谨慎,用力略猛即烂,这可能也是用碗量、不用斤称的原因。

冬果,呈扁圆形,有一巴掌那么大,是最大的一种梨。但整个梨园里,冬果梨树大约不足十棵,而且从来都够不上繁茂,稀稀落落的。也是梨园里摘得最迟的梨。皮很厚,要极力咬才能咬破。事实上,冬果梨另有吃法。由于数量少,总是珍而藏之,到了有必要的时候才会吃,常常是当药吃。吃的方式,一是煮熟后,切成牙吃,不过,喝汤比吃梨更重要,一碗加了冰糖的黏稠的梨汤下肚,顿觉耳聪目明;第二种吃法则考究得多:先用刀子切一个豁口,把里面掏空,掏到容得下一块大冰糖即可,放进冰糖后,再将豁口堵上,四周裹上泥巴,放在火中烤,泥巴烤干后,一捏即破,而冬果已经熟烂,吃起来有些烫口,不过,这大凡是专给有气管炎的老人和得百日咳的孩子吃的,据说要比药物管用得多。

每年收梨的时候,大人们或攀上树枝,或踩着梯子摘梨,孩子们则满地捡梨,稍稍破了一点皮的梨,都看不上。那时候粮食少,有时一连多天都煮梨吃。不到收梨的时候,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们常去偷梨,由于梨园太大,往往能躲过看园人的目光。偷梨的通常办法是:把上衣塞进裤子里,然后系紧裤带,把梨一颗颗从脖子下灌进去,直到满腰都是冰凉的梨了,才肯罢休。有一次是晚上,天上月亮星星全无,一片漆黑,我站在一棵大树的枝子上,正在摸梨,突然一柱手电光射了上来,我一看,是看梨园的唐晴老汉,我平素并不怕他,此时虽有些紧张,仍然不怕,而且照准老汉的头撒下去一泡尿,待老汉慌忙避开时,我跳下去早已跑得无踪无影。撒尿的部分是后来听村里人说的,我自己不记得竟有此等劣迹。我小时候的确以顽劣出名,留下了很多传说,不能否认,有些情节是一传十十传百的过程中由别人添加的,我自己或记得或不记得,有口难辩,只好一笑了之。

两个涝坝在河湾的正中央,据说是两个龙眼,北山是龙头,河湾里有两个龙眼,南山是龙尾。中午和黄昏,家家户户都有人去挑水或去饮牲口,于是,通往涝坝的路上就人畜相杂,往来穿梭,极为热闹。挑上了水的人,行走如风,扁担两头向上翘起,弹动有力,人创造了节奏,节奏反过来又推动着人。桶里的水虽然很满,却不会溢出来。摘几片圆圆的梨树叶子或长长的麻秆叶子放在桶里,水就溢而不出。

有时候,天空晴朗无云,河湾里却传来山水的声音。我们知道,山那边,或很远的山那边下暴雨了。没有雨,却有山水,这样的山水,便颇有些欣赏价值了。有些坐山观虎斗的味道。况且,山水里是有很多风景的。最好的风景,莫过于山水表面的麦垛了:完整的麦垛,飘在山水表面,阳光落在上面,有缕缕湿气正从垛子里浮起,只见麦秆,不见麦穗,麦穗是藏在垛子深处的。往往是更大的麦垛跟在后面,稳稳地停在水面上,行速极慢,几乎是静止的,像在等候自己的主人追上来。更奇的是,麦垛上总是有些“乘客”的:几只老鼠蹲在麦秆缝隙里,小眼睛眨巴眨巴的,冷冷地盯着岸上的人看——哪里是“鼠目寸光”?那目光里显然是有些灵性的,透出心中有数的味道,俨然与人类“相对视”!山水里,常常还飘着猪狗牛羊的尸体,甚至是人的。有一年,山水停歇后,一具女尸停在了河边,几个热心人凑钱扯了几尺白布,准备按习惯挖坑就地掩埋。这是一个村子应有的风度。往往只是浅埋,因为,死者的家人总会沿河一路找来的。这一次,人们正要把女尸用白布裹起来时,有人却认出她是村里某家嫁出去的女儿——刚好“回”到家门口了!消息传得很快,村里的人全都跑来了,死者的父母也半信半疑地跑来了,接着便是冲天而起的哭声。

我记得风总是在半夜刮起来的。人睡得最香的时候,风声大作。房顶在摇晃,炕在摇晃,村庄在摇晃。父亲和母亲突兀地翻身坐起,先是竖起耳朵听,接着是近乎疯狂的一串动作:穿衣服、下炕、大声喊叫我们快起,背上背斗奔出门去。一时间,巷道里脚步声四起。风小了之后,庞大的雨阵从河谷东南口一路打过来了。大风之后总是急雨,通常都是如此。父亲和母亲已经消失在黑色的雨帘中了。大哥、二哥、三哥、姐姐,还有我,我们几个也都在雨帘中了。大哥挑着担子,二哥也挑着担子,三哥背着背斗,姐姐和我提着袋子。所有的人都向河湾里跑去。

河湾里的上千棵梨树,正借着暴风雨的力量,显示着自己的温情。梨子们已经铺了一地,仍然在落,稠一阵,稀一阵。树底下的男男女女只感到了被梨子击打的疼痛,却听不见梨子落地时的声音。暴风雨的声音掩盖了一切。父亲、母亲、三哥和我只管捡拾,大哥和二哥负责挑担运送回家。人丁稀少的人家,急得手足无措。我们弟兄四个加上我姐姐,显示出了令人眼红的优越性。我们个个手脚麻利,我们甚至只在捡拾没有摔破的梨。梨是生产队的,但是,梨被暴风雨刮落了,太多的梨被暴风雨刮落了,于是,任人抢拾,相互间无须看清对方是谁,是哪个大队、哪个生产队的。暴风雨带来了意外的狂热感、富有感!

直到风停雨歇,天差不多亮了,踩着满地泥泞回到家时,堂屋地上、厨房地上,已经无处插脚了,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梨、各式各样的梨。天晴后,大多数梨被切成薄片,晒在房顶或院里,晒干后,再炒熟,把粮食也炒熟,将两者掺和在一起,磨成炒面,味道发甜、微酸。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内,石磨碾动的声音和母亲推磨的脚步声,总是响到深夜。那时候,牲口是生产队的,不能用,只能由人来推磨。煤油灯下,母亲一个人推着石磨,一遍遍围着磨盘旋转着,我们却在被窝里熟睡,并没有感觉到母亲的辛苦,此时忆起,岂止心痛!

目下的河湾,已经没有一棵梨树,多为菜地,小块小块的菜地,充满小农气味的菜地,韭菜、辣椒、茄子,自得其乐地在低处生长着。而我的目光总是习惯于注视高处——原先被高大的梨树们所占据的空间,我的内心充满了哀伤,我实在说不清二三十个品种的上千棵梨树从河湾里消失得干干净净的真实原因。我在既没有水,又没有树的河湾里无目的地行走,有些顽固地要找到些什么。我能够说得清河湾里大多数梨树的位置,尤其是那些我偷过梨的梨树。但是,它们消失了很多年了。清溪河干了,涝坝没了水源,自然也干了。忘不了我亲眼看到的涝坝最后干枯的情景:

涝坝中央先是剩下了一锅底那么多的水,四周布满了不规则的裂口,近岸的裂口越来越大,呈花瓣状,向还有些水的中央靠拢。外侧的一丛丛水藻,完全枯萎了,有的趴伏着,有的却还歪斜地站立着。那一锅底水变得越来越少,在一个酷热的中午终于蒸发尽了。这时,那些一寸长的小鱼,还有一些黑色的泥鳅,全都一头扎在刚刚裂开的还有些水的裂缝里,尾巴一摆一摆的,越来越无力,但仍然摆动来摆动去,我没有耐心等它们安静下来,就回去了。下午我又去了。是的,那时它们彻底安静了。它们的身子倒插在裂缝里,干干的尾巴静静歪在一旁。

选自《草原》2022年第6期

陈继明,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教授。主要作品有《一人一个天堂》《七步镇》《平安批》《0.25秒的静止》等。作品曾获中国好书奖、华语传媒奖年度小说家奖、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奖、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中华文学选刊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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