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6日,王朔将推出新书《起初·纪年》。《起初·纪年》是四卷本长篇小说《起初》中的一卷,本卷取材自汉武帝故事。这部读者等待多年的作品,在王朔眼里,是他“真正意义上的虚构小说”。
以下摘编自《起初·纪年》一书自序部分,经出版方授权发布。
王朔 图片来源:网络
一
多年前,一直感到棘手从来也未曾满意被我视为一种折磨的给小说人物起名字,终于发展成一种心理—叫疾病有点过分—障碍,私下称之为“命名恐惧症”;觉得怎么都不像真名,严重影响了本来就日渐低下的虚构事实能力和本人一向秉持的对假定真实感的追求,几只小说因起不出理想人名迟迟不能开篇初心涣散终至放弃。于是想到取巧,找一个人名现成的故事,避开这个困扰。当然其中还有另一层偷懒,人名现成,故事谅必也现成,当时我还陷入另一种枯竭或称疲惫,即将日复一日流水般生活描绘为、或称伪装为不同寻常遭际的热情及自我增强力。有态度,没情节,就是这一等境地。于是很自然也是无可选择地把目光投向历史,就字面意思而言,历史就是故事。
本书取材于《资治通鉴》《汉书》《史记》所载汉武旧事,大事件走的是通鉴纪年,有些例行封赏宴飨通鉴不如汉书详备则由汉书补入,也是为了显得文体庄重,巨细无一无出处,没瞎编。
其实我对已知历史也没有特别强烈个人看法,基本相信这个世界来历的真实性,凡广为流传的过往都确曾发生过,差别只在叙事策略或史家个人局限上,这信念建立在不信人类有完全没影儿、无中生有能力基础上。我国历史为文艺借用起初多发生于戏曲,个人以为小说源头之一表演于茶肆之长篇评话或称话本亦是一种曲艺。即便《史记》《通鉴》这样的史家名作一般认为也具有相当文学性,也即有想象、虚构和语言上的整饬。《通鉴》几乎肯定借取了小说、传奇,反正一展开文学性自动就来了就对了。—故皆有将历史戏剧化倾向。而我就个人偏好而言并不喜欢故事过分戏剧性,这会增加叙事负担从技术上说,而叙事一向是我弱项,为避叙事常以对话代叙事即所谓“聊天体”,在本书中亦如是。前人文学作品已提供足够故事性,除了致敬还是致敬,再生人家文本也无非于骨架间贴一些皮肉,所谓借一步说话,说的什么呢?人情世故,叫读书笔记、乱翻书偶得也成。
选择汉武故事无他,只是碰巧对他这一朝几个人知道得更早,很小、不知汉武是谁前,就对“灌夫骂座”“金屋藏娇”这样的故事有印象,大概小时候家里有本前后汉故事集,至今书中灌夫揪人耳朵灌酒黑白插图尤在眼前,当然那时对这样的故事很不满意,喝醉闹酒炸为什么写在书里?金屋藏娇有什么意义呀?另一个不好意思的原因是我幼时其实是个军迷或叫武人崇拜者,李广李陵爷儿俩悲剧性命运对我有一点刺激,直到成年无处安放,和我熟知的大英雄套路完全不同,初衷有相当成分意图借汉武朝军事活动把本人军迷时代攒下来的小爱好、小见识发挥一下,过过瘾。
还是准备不足,本来就是想写打仗,十六岁登基,四十五年执政,一年一年捋着写,不碰文言,确实水平仅限于“人有亡斧者”,就用白话,四五十万字打住。
想到了历史体裁麻烦,细节考证能累死谁,全知等于难为自己,故取惯常所用第一人称,所见限于一己之侧,能少交待少交待,是不得已。没想到历史景观自有其深远和无垠,一旦进入有特别大的身不由己,有些视角不容遮蔽,走着走着就在故事之外上千年,不留意间已转入第三人称叙事,几十万字岔出去回不来。有些人物所行骇人,心机莫测,远超常人所想所能驾驭,亦为第一人称天然具有同情之理解所不容,故在很多篇幅陆续出现第一、第三人称混用章节,乃至最后写丢了第一人称,通篇以第三人称尬然终了。
我是拿口语所谓新北京话写作的作者,检查文字也须拿口语来回溜,没磕啵儿,才觉得通顺,不绝对啊!写出二里地发现口语不够使,目前汉语大部分成语两千年前尚未成典,更别说今天几乎全部常用熟语,当然,既决定用白话就是明打算—黑了心不讲究,可是,也别太碍眼是吧?非用成语换一个字,不如人家得当也活该了,或减字,变作三字、二字组。另扩大词汇量,北京方语很多有音无字,以象声代形容,疑似多出满语,限于篇幅不举例了,我就自作主张添上几个字,秉承古汉语同音通假旧例及国家语言文字委员会在读音上一向坚持的“从俗”精神,从音不从字,包括通常书面语字音不合,如“那什么”,北京方语读如“内”,亦从音改为“内什么”,诸如此类。还一些并无标准写法旧词儿,如隔壁写做“接壁儿”而读如“界别儿”,则两者并用。还一些熟词如老实巴交、烂七八糟则改为“老实芭蕉”“烂漆疤糟”什么的,变文以使其陌生化,兼收减少同词组过频出现之效。简言之,就是一些语言上的雕虫小,欲盖弥。
方语因限于口语相较于国文,其实表现力有限,只适合一定篇幅,过长则显得贫气,有时会憋几句不地道夹生外地话,如吴语、粤语和貌似长安人应说的陕西话破一下,其实当时汉官话应当也不是今天的陕西话,这只说明今天我国各方语强省文化交通影响所及,及小说文体自带所谓游戏性。每年我都有特定时段,大约是入秋,脑汁绞尽、肚中词儿倒干、智穷而开始胡说八道,这时候就该歇了,与特定历史人物及其语言环境无关。
再有,书中凡涉外语,皆以中文音译之,以尽量不使汉字中出现字母,破坏方块字整体美感。
二
读过《通鉴》的人都知道,汉武朝开篇即是董仲舒《举贤良策》,一般认为汉自此尊儒,而我看到一篇文章认为其时虽有设五经博士、经年举贤良之名,而无尊儒之实,理由是终汉武一朝以儒者身份入公卿者不过四五人,干部全换为儒门中人在昭、宣之后,斯时方可谓儒学一跃而为国家学说也即官学。这和我读史所感一致。另司马迁所获宫刑一般认为是重刑。我读时亦有不解,肉刑文帝初年即已废除,马迁之前未闻有人受宫,而马迁受刑后即擢拔为相当于皇帝政治秘书的中书令,可说是为他一人因人设职,这等重视与其刚犯下重大错误及刑余之人当免本兼各职汉制似有扞格。也是看到一篇文章,讲宫刑实际是一种“恩刑”,相当于今日死缓,仅适用于无钱赎死(汉有死罪赎死制度,战败军人多以此脱身)与皇室有特殊关系者,终西汉二百年只有四五人得受此恩,具体细节不在这里讲了。我想说什么呢?我想说凡本书新观点皆来自他人,本人贡献甚少可忽略不计,本应一一鸣谢,因是小说,格式不符,且其中多名家,公然列出大名有拉名人站台之嫌,故在此一并道乏:愧领了。有不屑于隐瞒自己观点尊长可告编者,将以注释列于卷后。
又:历史事件公案多,材料愈丰富争议愈纷复。本书情节凡关节处几乎每一点都有三种以上说法,简言之如赵信城所在何方?卫青七百里突击茏城就距离而言不可能是狼居胥山那个茏城,那是何处?卫霍大出击所涉大漠到底是我国北方四大沙漠浑善达克、毛乌素、腾格里、巴丹吉林哪一个?我是凭兴致、叙事方便任意作了取舍,若有方家言之凿凿提出教正,令本人折服,亦将以注释煌列于卷后,注明此为正解,并致以薄酬。改是不改了,牵一发动全书,愿以疏于考据、以讹传讹典型留案底于世,以警来者。
王朔 著 《起初·纪年》 新星出版社 2022年8月出版
三
本书开笔于本世纪初叶,原计划三年完成,写到孩子开蒙,问题来了,公元前一四几年,景帝中期,既然官学非儒,那是什么,给孩子学什么呢?一般认为汉初至文景各帝推崇的是黄老之学,所谓无为而治,宽税赋轻徭役,与民休息。黄老之学,黄帝是挂名,得为后人所见正典唯有《老子》或称《道德经》。《庄子》那个大概不适合给皇子当教材,或可作为课外读物。世间纷传《道德经》有浩大原本,传世这五千言只是老子过函谷关随便透了几句支应尹喜,这从《道德经》内种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哪儿都不挨着哪儿的箴言体看似可成立。这时有一高人在网上偶遇,一女的,至今不知其名,好像姓谢,教我:《道德经》作者不是老子,而是母系社会千百万年来诸女帝亦可称诸女圣—古时圣人皆指帝,周公亦曾南面而立,素人封圣自孔子始—传下来的女式统治经验,以天下至柔驰骋天下至坚之溜的,故有帝王学之说,经文多韵乃是因为最初传世方式为歌谣体。后入父权社会,为黄帝以下各男帝口口相传,或混入心得,入商周形成文字,乃成。老子家族世为商周两朝守藏史也即图书馆长,故熟谙,出口成章。
以上仿宋字为余添足。余言下大悟。余一直有一执念,诸家之说皆有源头,绝非一人之智,一代人启发一代人,至一集大成者出现,开宗立派。谢老师之说深得我心,老子是不是原作者不重要,我们依然认他为宗,因他有传世之功,除此以外我们也不知道谁对此有贡献。诸女圣是谁?其国又在何方?考查《史记》,开卷自五帝始。五帝之前,一片空白。双重证据,文献止于《尚书》,考古良渚、石峁之上就该接大地湾、红山了吧?我不懂啊,好像挖出来能坐实的女强人只有一个妇好。剩下就是女娲、嫘母、精卫这些个传说神话中烈女子。硬史学到此止步,该我们小说上了。
当我起大妄想准备上探、觊觎一下我国文明源头,就把自个搁这儿了。还是做了些调查,啐了一盒吐沫寄到成都某科技公司,测了把第恩诶,我奶奶这枝六万年前离开非洲,步行穿越苏伊士地峡,沿亚丁湾、波斯湾、孟加拉湾,绕马六甲海峡,入北部湾,踏上当时还未坍塌、还是一块瓷瓷实实永久冻原的东海大陆架,以每年十二公里步速,一路北上,兜兜转转,捡食海滩上的蛤蜊、淡菜、小螃蟹,也许还有搁浅的鲸鱼大餐,走了不知几代、几十代人,海风漂白了她们的容颜,到了辽宁,一扭脸成了东北人。我姥姥这枝出来的晚点,一万年前,还是这条线,从吉布提下海,有独叶舟了,一扭脸成了东北人。
唉内喂,这一猛子扎出去,再抬头就是十啦年之后,街上流行戴口罩,恍范儿苍孙已然耳顺,电脑字从五号变成小三号,原计划四十万字变成小一百四十万。本书《纪年》变成多卷本系列小说《起初》其中一卷。
四
与编辑们讨论的结果,最后完成这卷即本书,文字最顺,阅读体验最好,而前数卷趣味、用典、用辞则多有可商榷。同意编辑意见,应该把最好、无歧义部分优先提供给读者。《起初》虽为多卷本,但各卷章节相对独立,小范围试读反映,从后往前看更容易看进去。我这里亦可以安心调整主要是删改各前卷,满意一本推出一本,不负读者。
另:本书所涉中外地名有古今之别,本人一般倾向使用古名,个别地名或有今名蹿入,与个别专有名词前后不一相类,希望留下一些写作痕迹。中外人名亦颇有古今译法左异、不同版本偏旁出入,皆取从古不从今,偏旁通假之法徐对之。个别人士书中论及时其人其事尚未传入中国故不应有正式译名,故特采用模糊化音译,敬希鉴谅。
特别感谢本书编辑们的专业、较真和付出,得同道共切磋古今汉字俗常用法和规范是一次非常愉快的体验。受累。
二〇二二年三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