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诗话(第三版)》
莫砺锋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诗话的性质是什么?人们并没有统一的看法。宋人许说:“诗话者,辨句法,备古今,纪盛德,录异事,正讹误也。”清人沈懋德说:“诗话有两种。一是论作诗之法,引经据典,求是去非,开后学之法门,如《一瓢诗话》是也。一是述作诗之人,彼短此长,花红玉白,为近来之谈薮,如《莲坡诗话》是也。”他们对诗话的定义过于严格,而且陈义过高,我要是那样写诗话,结果恐怕与论文差不了多少。其实最早的诗话原是欧阳修“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的随笔,不过内容与诗有关而已。清人章学诚对诗话大加挞伐:“以不能名家之学,入趋风好名之习;挟人尽可能之笔,著惟意所欲之言。”这倒从反面说出了我所认可的诗话的某些性质,即浅易、随意、轻松。我想写的诗话便是这种关于诗的随笔,是我读诗的零星感想。这些文字里没有考据、论证,也没有注释、参考书目,一句话,它们在内容和形式上都不符合“学术规范”,它们发表以后绝对不能算作我的“学术成果”。我写这些文字不是因为我对某首诗、某位诗人或某个诗学问题有了新颖的观点,恰恰相反,我想说的都是一些老生常谈,即使有些读后感是我独有的,我也相信在相同的阅读背景下多半会人同此心。虽说“诗无达诂”,但一首好诗所蕴含的情感倾向却是清晰可感的,我想谈的正是后者而不是前者。
作诗是高度个性化的行为,黄巢落第后咏菊说“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那种激越的豪情是专属于革命领袖的。但是优秀的诗人都是普通人,他们的喜怒哀乐是与千千万万的读者相通的,这正是他们的作品家喻户晓的原因。读诗也是高度个性化的行为,郭沫若从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读出了“赤裸裸地表示着诗人的阶级立场和阶级情感”,那种如炬的目光是专属于红色学者的。但是多数的读者都是普通人,他们对诗歌的理解平实、正常,他们对诗歌中的喜怒哀乐的感受不会有太大的出入。
金圣叹说:“作诗须说其心中之所诚然者,须说其心中之所同然者。说心中之所诚然,故能应笔滴泪;说心中之所同然,故能使读我诗者应声滴泪也。”在优秀的诗人与广大的读者之间,确实存在着“心中之所同然者”,他们的心是相通的。鉴于以上看法,我相信我读诗的感受是与其他读者大同小异的,我完全可以敞开心扉与大家交流读诗感想,不必担心别人嘲笑我的浅薄。“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这本是古代诗人的心声,作为古诗的读者的我也有同样的希望。
《列子·杨朱》中讲过两个笨人的故事,一个是“献曝”,另一个是“献芹”,后者的结果是:“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我从阅读古诗中获益匪浅,很想向大家“献曝”“献芹”,为了避免“众哂而怨之”的结果,让我先把读诗的好处稍作介绍。
首先,诗歌能感动读者、安慰读者。汉人何休认为,诗歌缘起于“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南朝的锺嵘更具体地指出:“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既然诗歌的核心内蕴是“感荡心灵”的感情,它就必然具有感荡读者心灵的强大功能。宋人严羽读《离骚》,“歌之抑扬,涕泪满襟”。清人卢世?读杜诗,“肝肠如火,涕泪横流”。古人如此,今人何必不然?更令人欣慰的是,正如韩愈所说:“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真正的好诗都是抒发胸中牢骚的不平之鸣,自古以来,由“欢愉之辞”组成的好诗寥若晨星。既然读诗的最高境界是读者与诗人之间达成心灵上的共鸣,那么好诗最能感动的读者理应是心多“愁思”的普通人。韩愈嘲笑富儿说:“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如今的富豪日夜沉溺在灯红酒绿的豪华场所,也没有什么心情来读诗。只有我辈平头百姓才是最合格的读诗之人,我们才会在月白风清的良夜,对着一盏青灯摊开诗卷。读诗是我们的专利,不能轻易放弃。
其次,读诗是最易于操作的行为。古诗的篇幅都很短,诗选大多是薄薄的小册子,很少有豪华包装的大部头。这有两个好处:一是价格低廉,无须太大的财力即能购置。二是携带方便,无论出差还是旅游,在行囊中放进一册诗集不会增加多少重量。诗选中的作品都是互相独立的,它们颠倒次序也没有关系,每次读多少首,从哪里开始,都可以随心所欲。我有时用诗选下酒,随意翻到一页,便从那儿开始读。一不小心把书合上了,也不必费心寻找刚才读到的地方,只管任意翻开一页就行了。读完一首,不妨眯起眼睛回味一番,就像嘴里抿了一口好酒一样,那真是别有滋味。一旦你熟读成诵,能背个几百首,那就等于在腹中贮存了一册诗选,即使在灯光昏暗、人声嘈杂的火车上,你都可以继续读诗。这种唾手可得的精神享受,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既然读诗有这么多好处,我便要放心地向大家“献曝”“献芹”了。
作者:莫砺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