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时任十八军五十二师副政委的阴法唐于昌都战役结束后在昌都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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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长假后的第一天,我从清河大院回城里,车至阜成门桥上,手机突然响了,是老首长阴法唐中将打来的,他说,徐剑,我记得你今年六十岁了,到退休年龄了吧,退了没有。
暂时还没有。我答道,不过,也进入待命状况,随时准备解甲归去。谢谢老首长,还记得我是哪一年出生。
哈哈!老爷子在电话中爽朗笑道,我写了一部回忆录,《从泰山到珠峰》,今晚,让秘书带过来,你改一改吧。
好的,首长!我答道,对于一位九十五岁高龄的老首长,亲自动笔写回忆录,历时三载,要我改,恭敬不如从命。
晚上,样稿送过来了,我伏案阅读,轻轻翻书,案上雪片飞舞,一股东风骤然而至,在北京的秋夜,将我裹挟、淹没。32年前见将军的往事,铁马秋风如梦来。
那是1985年秋天,我在第二炮兵任党委秘书,欣闻西藏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成都军区副政委阴法唐调二炮任副政委,他的姓名很显眼,20世纪80年代初,不时在中央一些重要会议公报中出现,曝光度很高。对于我们这代人,一点也不陌生。人未报到,从拉萨转来一封封信,雪雁一样飞到桌上,有的落款竟然写阴法唐大师收,我笑了,西藏自治区第一书记,居然成了宗教大师,既然是大师,何以成为第二炮兵副政委,一个问号拉直了,变为一个惊叹号。神秘感油然而生,我期待着一睹大师风采。
直至有一天,司办主任带我去送文件 ,去见将军,车入总政黄寺大院,一幢小楼前戛然停下,拾级而上,爬至三楼,按门铃,一个老人出来开门,引领我们入室。那走路的样子,与胡同的老爷爷一样。
首长与司办主任寒暄之际,我伫立一旁,彼时,昏黄时刻,暮霭如潮水涌来,我观一代战将,个子不高,额头前突,颧骨还有点高,脸颊也不大,与我印象中的宽额,高鼻,相貌堂堂的首长相去甚远,可以说其貌不扬。
落座后,首长亲自沏茶,站着问我的语气,没有一点居高临下的俯视 ,更像一位邻家的大伯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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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过后,阴法唐正式来二炮上班了。我将党办收到的一封封来信交给他,也许那一刻,注定他要将泰山与珠穆朗玛峰的春风、秋风、雪风,将我携往遥远的艽野。
记得年少时,曾读过一首秦风:“明明上天,照临下土。我征徂西,至于艽野。”说的是秦穆公率军远征昆仑,至于艽野。艽野,偏远之地,亦称西藏。阴法唐者,1922年7月,生于泰安肥城县一个中农家庭,十六岁初中刚毕业,由于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就投笔从戎,在山东纵队肥城县大队当了一名抗日战士,从壕沟里远眺,国破山河碎,村头碉楼高,转战于敌后,开始了十六岁当兵的岁月,当时也许未曾想到,某一天剑锋直指西藏,兵临喜马拉雅南麓,将泰山之子的英气、豪气、剑气、神气、志气,镶嵌于地球之巅。
我进入专业作家方阵前,作为一个小秘书,先后邂逅两位导师,一位是二炮老司令李旭阁中将,一位是阴法唐中将,前者曾任中国首次核试验办公室主任,引我进入导弹系列的文学写作,后者老西藏阴法唐老首长,将我带入空阔无边的大荒原。
那时,常随阴法唐老首长出差,听他讲西藏传奇,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中国故事,政教合一的半封建半农奴的僧侣制度,是如何一跃进入社会主义社会,天路上的磕长头的香客,是怎样三步一个长头,走向拉萨,十八军将士为何会被称为菩萨兵,游牧的帐篷以晒干的牛粪为燃料,那些故事神秘、奇崛、诡谲,神话般地向我展现了一个陌生的雪域。最令我沉醉的是,青烟袅袅的黑帐篷,遍地黑牦牛,天空如此之低,云伸手可摘,清晨与黄昏,牛粪与炊烟袅袅,浮冉于天际。
作为西藏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阴法唐作风下沉,他走遍西藏除墨脱之外的所有县乡,当时西行阿里,他轻车简行,从藏北那曲返回时,大荒原无路,司机凭直觉往荒原上疾驶,车陷象皮山,另一辆车来救时,也深陷沼泽中,他与工作人员待在车里,度过一个漫长的寒夜。彼时,他觉得走到了一个离天最近的地方,遥望星空浩瀚,辽远的银河,仿佛就置身其间。像这样的经历比比皆是,堪称一种传奇、一个神话。
然而,让我神往的还是一九六二年十月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他与柴洪泉一起,指挥一个师,吃掉印军一个旅,俘虏第七旅旅长达尔维准将,又击毙六十二旅旅长占堆。一战赢得了六十年的和平,将中国战将的故事和传奇,留在藏南那片边境线上。听完他亲口讲的故事,看完他家的西藏藏书,期盼跟着他有一次西藏的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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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夏天,我刚从人生低谷里浮出,替代他的秘书,开始上青藏天路的行程。那次,阴法唐以全国人大常委的身份进藏视察,同行有全国人大代表、铁道游击队最后一任政委、二炮副司令员郑惕中将,我们从北京坐火车到甘肃柳园下车,西藏开来车队接上后,过敦煌,出阳关,经阿尔金山,入格尔木,停留两天,一进西藏,阴法唐老同志血液像注射了核能量,看道班工人,健步如飞,到格尔木办事处的职工家里,与群众坐在炉灶边,大口喝酥油茶,嘘寒问暖,令我们望尘莫及,其实他的意图,就是让我们一行在海拔三千米的地方适应一下。那时,我的户外生活知识,几乎是一只菜鸟,没有户外经验。出发前那天晚上,心里充满了恐惧,以为自己上高原将会得高反,将骨头扔在天路上。当时,西藏派来的保健医生一再向我们灌输不能对氧气有依赖,他医疗箱里就带两小瓶氧气,是想等关键时刻给首长用的。那一晚,我几乎一夜无眠,未登莽昆仑,也被昆仑山压倒了。
黎明出发,车队朝着昆仑山驶去,一路向上,高车走过,风掠昆仑,可可西里一望无际,藏羚羊云一般落在大荒原上,风火山,刚到沱沱河,我头痛欲裂,老首长不时停车,看望道班人员,下午时分抵达唐古拉时,海拔骤升至5321米,垭口很平,摄影家老张和随行的另外一位工作人员,不知一场平地暗藏杀机,给首长拍照时,跑了十几米,上车便开始高反,上吐下泻,有生不如死之感。可是阴法唐中将却一路笑傲昆仑,脚踏唐古拉,犹如当年进藏一般豪迈。那天的中饭是下午四点多钟在安多吃的,彼时,海拔飙升至4900米,看望藏族群众,老人家依旧疾步款款,而气喘吁吁的我,则自愧不如,隔着三十五岁的年龄界限,仿佛隔着千年的雪山,不可逾越。
抵达那曲时,已经深夜一点,地委见老书记来,摆了一桌菜,我却半点食欲都没有,只想睡觉,老人家却与五年不见的部下相谈甚欢。我几乎没有动筷子,夜宴终于散了。凌晨时分,睡于军分区副政委的宿舍,牛粪炉子烧得火红,刚一入眠,心脏便缺氧而一次次憋醒。而老首长却无此反应。这真是西藏二十六年间,锻炼出来的金刚不倒之身啊!
入万里羌塘,老首长如鱼得水,进黑帐篷,看牧民,访贫问苦。抵拉萨,徜徉于拉萨河边和八一农场,感受当年十八军进藏时的亲民风格。亦随老首长登上布达拉宫,进大昭寺,感受汉藏两个民族在一千三百多年历史时空中,从战争、和亲,最终成为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兄弟的历程。
随后,我们随老首长去了山南地区,自治区安排住条件不错的泽当宾馆,可是他嫌破费太多,硬让我们搬到地委招待所,住宿环境差了一大截,他也毫不在意。虽然同行中还有一位老八路、人大代表,但是大家仍执拗不过他。入琼结县,看藏王墓,坐船过雅鲁藏布江,参观完桑鸢寺后,郑惕中将一行返京了,唯有我和老摄影家张巨成,继续跟他前往当年任江孜分工委书记的年楚河谷。
那天从山南转至羊卓雍措,开了暖风,车里太热了。从曲水,盘旋向上,抵海拔5000多米山巅时,停车观湖。我跨下车,站在雪山之巅,解开夹克拉链,雪风一吹,感觉好凉爽,可是寒风已潜入骨髓,却浑然不知。到了江孜城,那是阴法唐任分工委书记的地方,住江孜宾馆。那天晚上我高反发作了,头痛欲裂,彻夜难眠,仍觊觎首长车中那两瓶氧气,却不知司机住何处,只好硬扛着,辗转到天亮。第二天,又跟着首长到江孜蹲过点的农家访贫问苦。硬撑了三天后,直驱后藏重地日喀则,老首长依旧不住宾馆,下榻又黑又暗的地委小招待所,我的高反却日益加重,终染肺水肿,与老摄影家一屋,当晚人便处于昏迷状态,是日喀则人民医院的一位藏族女医生和女护士赶来了,每天给我推800万单位的青霉素。阴法唐认为我死不了,照例每天出门视察前,会来看望我,问下病情,晚上再回来时,再看我一遍,在他看来,仅是小事一桩,小秘书必能挺得过这一关。当时,招待所房间不带洗手间,上厕所要去百米之外的旱厕,夏夜寒凉,夜里小解时,老摄影家怕我夜风一吹,小命休矣,心生一计,找来洗脚盆,让我尿到里边,他端到门外倒了。我迷迷糊糊坐了起来,每次撒尿,都有虚飘之感。
整整昏迷了三天,梦绕扎什伦布寺,也梦断二百公里外的喜马拉雅,经历了一场生命的涅槃,终于否极泰来。
1962年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胜利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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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京城,人生从此顺风顺水,后来,我转向专业作家创作,在写了大量的中国战略导弹部队题材的同时,我开始对1962年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的采访与写作,历时八年采访,走访了三百多名参战的官兵,最难忘的一幕,是1998年随着阴法唐老首长进藏,他去隆子县,我与山南军分区一位参谋去了藏南战场旧址,单骑行千里,直驱中印边境反击战的克节朗河谷,从错那县城而行,过海拔5200多米的波拉垭口,盘旋而下,朝娘江姆曲前行,从当年张国华中将的指挥所——麻麻擦身而过,直驱419部队政委阴法唐前线指挥部,一个叫勒的村庄。中途道路被洪水冲断,边防营派来一辆北京吉普车,那天我们夜宿边防营所,在印军炮覆盖之地住了一个晚上,翌日,吃过早餐上山,彼时,一位四十岁的军旅作家,踏勘四十岁战地指挥官阴法唐率部围歼印军一个旅的战场旧址,两个河北廊坊籍老兵陪我们上山,上第一个台地,山道泥泞,从海拔2600米,往上走,高程不过200米,也许因为我长了一张娃娃脸,两个老兵健步如飞,一路向上,那步履实在是快了点,将我带至海拔2800米的地台,已经气喘吁吁,心都蹦到嗓子眼上了。我举手投降,说,饶了我吧,再不往上爬了,此地打住,也算我来过一趟吧。然而,两个老兵开始做我的思想工作,说我们连队指导员爱人和四岁女儿上去了,我问指导员家属是如何上去的,他们说哭一路,走一路上去的,指导员的女儿呢,是老班长背上去的。我说指导员的家属是一位川妹子吧,两位老兵讶异道,正是,正是,您是咋知道的。我说,有边防军人的地方,就有川妹子来,她们是世界上最皮实最能吃苦的女人,丈夫走多远,她们就会跟多远。听毕,我说,一个军嫂尚可以上去,一位七尺男儿岂能落后。
一路向上,两位老兵对我说,藏南一入夏就进入雨季,云过来了,风吹来,一场场暴雨骤然而至,将公路摧毁了,战士们下山扛米,小路小跑,三十分钟可抵到营部,肩扛一袋米上山,垫了塑料纸,一袋米有一半还是被汗水浸湿了,淘洗十多次,仍有汗臭味,一袋面扛上去,半边被汗水渗透了,不能吃。
彼时,我想,战地指挥员阴法唐抵近前沿,也是我这样的年龄,他穿越原始森林上山后,向张国华中将报告,说开一个口太窄,部队摆不开,可以开两个口。张国华说,我相信前线指挥部指挥员的判断,同意法唐同志的意见,就开两个口,遂报总参谋部,刘伯承元帅看了印军的部署,给自己老部队出了一个锦囊之策,“敲头、打背,剔腹”,忍了三年多的中国边境部队开始反击了,当时解放西藏的老部队,十八军五十二师三个团,留下了一个战役预备队,两个团前线反击,展开之后,竟然开了三个口,分围即成,一举消灭了印军第七旅,俘虏准将旅长达尔维,大获全胜,随后的战役,三个师出击,五十五师在当面,四一九部队局部穿插,陆军十一师大穿插,在西藏群众支前分队的支援下,沿小道,迂回大穿插,围敌于班迪拉,此战,又歼敌两个旅,兵临伏特山上,鸟瞰阿萨姆平原,推行前进政策的印军大败。
战神之影掠过喜马拉雅南麓,四十岁的战地指挥员纵横喜马拉雅南麓,在此打仗,一个四十岁的军旅作家,经过四个半月跋涉,终于登上边境四连营区。连长是位贵州人,见我后激动地说,您是中国作家第一个爬上来的。连长硬要给我炒鸡蛋,我说,不能带一点油星味儿,就吃咸菜疙瘩吧。
2006年7月阴法唐在西藏拉鲁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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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载采访,采访了三百多名参战官兵,从中将到普通士兵,终于可以写作了,从2002年7月起,至翌年6月初落下最后一个字号,每天太阳初露便起,晚上凌晨时分方入眠,大年初一给自己放了一天假,经过十一个月写作,53万字的《麦克马洪线——1962年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纪实》杀青了,送到阴法唐老首长处,他读后喟然长叹,并写下一段批语:“徐剑,你制造了一个重磅炸弹!”我答曰:重磅炸弹是老首长和英雄的部队在喜马拉雅山南麓制造的,我只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这是一个边境自卫反击战传奇,中国边防部队不丢一兵一卒,一枪一弹,堪称一个战争的神话。经阴法唐老首长一字一句审阅,军事科学院著名军史和西藏史专家王贵先生审阅改定后,放在书箧里已经有二十年了。
今年初,我将此书送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脚印工作室,著名编辑杨新岚读过后,给我发来短信:“你终于写出了你的枕头书,强烈致意!中国的战争风云,比之多了太多的天地人的绝境和上下椎心赴死的悲歌,你,写活了人。”
写完《麦克马洪线》后,我又接受了青藏铁路的写作,这是阴法唐老首长最早呼吁的工程,当年他在北戴河专门向邓小平同志汇报过青藏铁路,以后又多次上书中央,历时二十载,终于圆梦,我在青藏屋脊上采访了四年,当青藏铁路建设行将落幕,时年八十二岁的阴法唐老首长,为察看铁路线千里单车行,携夫人一起走过青藏铁路线,并在风火山隧道留下了合影。一年后,青藏铁路正式通车。七月初,他与夫人坐着火车进拉萨,遂了一位老西藏军人的梦想。
岂有文章觉天下,忍将功名苦苍生。退休三载,我将压箱底的《麦克马洪线》拿出来了,献给指挥那场战役的阴法唐将军一百岁生日。三十年间,因为他的西藏经历和传奇深深影响了我,并改变了我的创作,我二十一次上青藏高原,为西藏写了八部书,青藏铁路之《东方哈达》、青藏联网之《雪域飞虹》、八廓古城改造之《坛城》、西藏精准扶贫之《金青稞》、西藏慈善事业又集中供养之《西藏妈妈》,以及《经幡》《玛吉阿米》等,构成“西藏系列”的一翼,与我的“导弹系列”另一翼,铸成了文学的双翼,东风吹来,翮然而起,追随一个百年战将开辟的道路而去,从泰山写到了喜马拉雅,完成了一位军旅作家的壮年涅槃。这些作品中,皆有阴法唐老首长的身影和雄姿。
其实,这样的故事,在《从泰山到珠峰——阴法唐回忆录》一书里,比比皆是。时光流年,百年一瞬,转眼之间,阴法唐老首长已经一百岁了,读完他的回忆录,此时北京的天空,秋色将晓,掩上最后一页,我激动不已,心中雪风之激荡,天上祥云,仍在飞翔,藉雪域的天边之蓝,向一位泰山之子,一位老西藏,一位百岁战将,投去一位知天命之作家致敬的目光,将军之风,山高水长,他那瘦小却又伟岸的身影,覆盖了我的青春岁月、中年、壮年乃至一生的写作。去留雪域两昆仑,在我的心中,一个御雪风而去的老首长,一直是我心中的巍巍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