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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山影:一棵核桃树

1)

吃罢早饭,太阳已经一竿多高,老栓该去放羊了。

老栓家的羊就圈在院中那棵大核桃树底下,四周是用碎砖头和石块砌成的圈墙,核桃树稠密的枝桠便是羊圈天然的圈蓬。老栓走近羊群,羊儿们像是得到了指令,纷纷从地上站起,向出口聚拢过来。

老栓低吼着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就知道贪嘴!”就把放羊的鞭子和褡裢往肩上一搭,俯身打开了栅门。羊群顿时像冲开堤坝的洪流,“咩咩”地叫着朝村外奔去。

时令刚过惊蛰,杨柳就已按捺不住寂寞,悄然抽出了新芽,远远望去,貌似披上了一层鹅黄色的轻纱。因雪水滋润而湿漉漉的大地上,也呈现出了勃勃生机;衰草尚未退隐,嫩绿的草尖就急不可耐地钻出地表,开始在阳光下恣意地显摆。苍白而又单调的地面因此多了几分妩媚。不久前还在肆虐的西北风,再也不见了踪迹;空气中只有暖阳,煦煦地照在老栓身上。

望着眼前的景致,又沐浴在春风中,老栓不觉愉快起来,把早起时的烦恼渐渐地抛在了脑后。他把羊群赶上一处开阔的河坡,这里丰富的枯草和刚刚钻出的嫩草叶,很适合羊儿的胃口;而且下方不远处就是甘洌的河水,正是一个初春时节放牧的好去处。

看到羊群在慢慢稳定,老栓也不禁放松心情,找个地方坐下来,掏出了烟袋。他摸索着装满一锅烟末儿,之后将烟袋往嘴上一叼,又拿出打火机“噌”地打着了火。转瞬之间,两条烟龙便从他的鼻孔内钻出,并迅速爬升,最终消失在了春光里。老栓坐的位置在河坡的最高处,从那里刚好可以俯瞰他们全村。从坐下来到烟龙出现,再到它完全消失,老栓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一个目标,那便是他们家那棵鹤立鸡群般的核桃树。

“老栓大哥放羊呢?”就在老栓望着自家的核桃树出神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招呼。

老栓急忙背过脸去,原来是村西头的常贵,正扛着一柄铁锹,笑嘻嘻地瞧着自己。

“哦,是常贵兄弟啊!你这是干嘛去啊?”

“嗨!这么好的天,在家里憋得难受,就出来溜达溜达呗?”常贵说着,就将铁锹用力往地上一杵,也一屁股坐在了老栓身边。

说话间,老栓就抽完了一袋烟。他把烟袋倒扣过来,在自己鞋底上“哒哒”地磕了几下,转身递给了常贵。

常贵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变戏法似的摸出了一包香烟,跟着撕开包装,从里面磕出两根来,笑呵呵地递到了老栓面前:“嘻嘻,老栓哥还是尝尝这个吧!”

“不错嘛,常贵!鸟枪换炮了?”老栓笑着接过一颗,举到跟前,眯起眼睛欣赏了一番,然后夹在了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

常贵嘴上也叼了一颗,又取出打火机为老栓点着,才一边给自己点烟,一边解释说:“不错什么啊!还不是儿子过年时带回来的?我一直没舍得抽。”

听常贵说起儿子,老栓不吱声儿了,过了老半天,才吐出一条长长的烟柱,不无感慨地说:“还是你们小伟争气啊!哪像我们家的这只犊子,恨不得把人活活气死!”

“不会吧老栓哥?大栓两口子不是对你挺好嘛?”

“我是说小栓!他可是跟你们家小伟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你再看看现在,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老栓哥,不能这么说!常小伟也就是后来考上了大学,不然跟小栓有啥区别啊?再说了,他们那一茬子,全村不就小伟一个考上了大学吗?其他的还不都一样!”

“你说他读书不行也就算了,但快要当爹的人了,还是没个正形,整天吊儿郎当的,净出幺蛾子!咳咳咳!”老栓气呼呼地说着,将烟卷儿送到嘴边猛嘬了一口,不料招来了一阵儿剧咳。

“哟!怎么了?”常贵这才意识到老栓话里有话,是真在生气。

“还不是因为他盖房的事儿?今天一大早就跟我闹上了!”老栓竭力控制住咳嗽,瓮声瓮气地回答。

“哦,咋回事儿?”

“他原先跟他哥哥争,非要把自己的新房盖在老宅。按理说长子继承家业,这处老宅本应是人家大栓的;但大栓还是让了他。他倒好,又打起了核桃树的主意,说核桃树妨碍他盖房了,必须伐掉。今天早上就是来跟我闹着要伐树的,被我臭骂了一顿。真是贪得无厌,吃什么都没个够!你说我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混账玩意儿啊?”

由于激动,老栓脸上的肌肉涨得红红的,并在暖阳下飞快地跳跃着,倍儿像一团窜动的火焰。

常贵却“嘿嘿”地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我还当什么呢,原来就为了那棵‘公公树’啊?时代不同了,长子、次子都一样,手心手背都是肉嘛!孩子们为了盖房,也算是正事儿,你让他伐就伐呗?反正你们家那棵核桃树也没啥用。何必动这么大肝火呢?不值当的!”

老栓明显不赞同常贵的说法,先是白了他一眼,紧接着又抬起手,抖抖地往前方一指,忿忿地说:“瞧见了吗?咱村最高的树就是我们家的核桃树。虽说它结的果子里没仁儿,可最起码它能为我们家遮风避雨。不说别的,就说三伏天不管外面有多热,只要一进我们家院子,就会立刻感到凉丝丝的,你能说它没用?这么好一棵树,咋能说伐就伐呢?”

老栓说罢,梗起脖子紧紧地盯住了常贵;好像他眼前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个不争气的二儿子。

常贵没料到老栓竟会对一棵树如此上心,只好尴尬地看了看他,违心地附和着说:“是啊、是啊,照这么说还真不能随随便便地把它伐掉!可你们家这棵树也真怪了,你说它枝繁叶茂的,结的果子也滚瓜溜圆,但里面咋就没果仁儿呢?”但他仍对老栓的做法感到不解,“就这么一棵中看不中用的‘公公树’,老栓哥,你是不是……也太在乎了?难道你还能看顾它一辈子?”

“就算它真的一无是处,那也是老祖宗亲手栽下的!单凭这条,我也得好好保护它,决不能由着混小子蛮干!”老栓狠狠地捻熄了手里的烟蒂,一抬手,掷到了五米开外的地方。

常贵无端地点了点头,脑子却并不清爽,还是没能搞清老栓在乎“公公树”的原因。

俩人正聊得起劲儿,老栓无意之中瞥见羊群不知何时脱离了视野,就赶忙站起身来,对常贵说:“嘻嘻,看我只顾跟你瞎扯了,羊都跑没影儿了!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吃饭了。”

常贵也站起来说:“你中午怎么吃饭?赶上羊一块儿回去吧!”

“不了,我带着干粮呢,就在这儿将就了!赶出赶进的,麻烦!”

“老栓哥还是悠着点儿吧,年龄不饶人呐!”常贵说完,不等老栓回答,就抄起铁锹往肩上一扛,一摇一摆地走下了河坡。

2)

踏着夕阳,老栓完成了一天放牧,赶着羊群回到家中。

院内的核桃树犹如一位亲人,正伫立在残阳中迎接老栓归来。因为春的缘故,核桃树的枝条已开始返青,枝头也鼓满了芽苞,在落日的余晖下更加显得羞涩动人。看得老栓柔情荡漾,忍不住走上前抚摸起它那粗壮的躯干。

“回来了,爹!”小儿子小栓突然出现在羊圈外,打断了老栓的思绪。

老栓扭头瞥他一眼,默默地走出羊圈,从外面关上了栅门。

小栓笑嘻嘻地迎上前来,伸手要取老栓肩上的褡裢。老栓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褡裢摘下来交给了他,然后径直走进了堂屋。

屋内,小栓媳妇已经做好一桌饭菜,正规规矩矩摆在那里等他回来。老栓惊奇地发现,桌子上不仅比平时多了几样菜肴,而且还额外地摆着一个酒壶和几只酒盅。

“臭小子,又在耍什么花招啊?”老栓心里嘀咕一句,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坐在了面朝门口的正位上。

小栓也放好褡裢,来到屋内,在老栓身旁坐了下来。

“你这唱的又是哪出儿啊?”见小栓也坐下了,老栓面无表情,抬手指了指餐桌,问道。

“嘿嘿,早上不该惹您生气,我给您赔不是了。爹,您先喝一杯解解乏!”小栓讪讪地说着,拿过酒壶斟一杯酒,捧到了老栓面前。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是吧?我告诉你,还是少费心思!只要你还在打核桃树的歪主意,就是说到天边儿也不会有结果的。”老栓正言厉色,并没有去接小栓手里的酒杯。

“看您说的,爹!什么硬的软的,您说不伐就不伐呗?我可是诚心给您道歉呢。”小栓也收起了笑容,捧着酒杯的双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就在俩人僵持的当口,小栓媳妇走进屋内,看到眼前的一幕立马儿明白了八九分,便走上前去,接过小栓手中的杯子,重新捧到老栓面前,说:“爹,早上的事儿您就甭再计较了。小栓啥脾气您还不知道?历来都是有贼心没贼胆儿,只会拿大话唬人。有您在,他哪敢说伐就伐啊?您早上骂得对!他真没别的意思,就是给您道歉呢。您跑了一天,还是快喝杯酒缓一缓吧!”

“是啊、是啊,我哪敢说伐就伐啊!我早上不该给您顶嘴,您骂得对!”小栓也在一旁“嘿嘿”地附和着。

老栓这才接过小栓媳妇手里的酒杯,脖子一仰,“嗞妞”一声喝了个精光。随后他放下杯子,指了指旁边的空座,示意小栓媳妇说:

“又没外人,你也坐吧。”

小栓媳妇顺从地坐下来,又拿起酒壶斟满了老栓的杯子。她刚想端起酒杯再次敬酒,却被老栓阻止了:

“先别忙了,我给你们说件事儿。我考虑了整整一天,还是决定提前告诉你们,也免得以后家里头再为那棵树嚷嚷。”

小栓和媳妇相互看看,又同时将目光疑惑地对准了老栓。

只见老栓在椅子上挺了挺腰杆,又“咳咳”地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你们肯定都在纳闷儿,为什么我总要护着这棵中看不中用的‘公公树’。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这是咱祖宗留下的规矩。你爷爷临终时把我叫到床前,对我说这棵树是祖宗栽下的,不管有什么样的借口,都不允许咱家的后人毁坏它,并说这是祖上定下的,任何人都不得违反。按说我应该在咽气前再告诉你们,可你们最近一直在为这棵树闹腾;而我呢,也差不多入土半截儿了,说不定哪天俩眼儿一闭就得去见祖宗,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另外呢,还有一点你们也得记住,那就是这条规矩绝不能向外人透露,只能在临终时讲给这棵树的传人。我本来应该把这些话讲给大栓听的,但他把老宅连同这棵树都让给了你,也就只能给你们说说了。”

老栓讲完,屋内一片死寂,小栓和媳妇都低着头想起了心事,半天都没言语。

到最后,小栓实在憋不住了,抬起头来质问老栓:“为什么啊?难道老祖宗不知道它结的果子里砸不出仁儿来?怎么立下了这么一条奇怪的规矩?”

“你问的这些我也不知道,我也很想弄清楚。但祖宗肯定有他的道理,我们眼下闹不明白是因为时候没到。你们都听好了,祖宗的规矩在咱家就是天,任何时候都不能违背;不然就是贼臣逆子,会遭天谴的!”

老栓义正词严地讲完,紧紧地盯住了小栓。小栓则面无表情,静静坐着,如同一尊泥塑。

小栓媳妇见俩人再次陷入僵局,就“嘻嘻”地笑着想打破尴尬:“想不到咱家还有这么一个秘密。那咱们是不是应该找找头绪,弄清楚老祖宗的心思啊?您说呢,爹?”

“该想的我都想过了,也没理出个所以然来。但蒙着头瞎撞会惊扰地下的先人,也容易引起外人注意,都不是祖宗喜欢的。也许老祖宗早有安排,用不着咱们费心劳力地去操这份儿闲心。你们只管尽自己的本分,用心照看好这棵树,再按祖宗说的将规矩一代一代传下去。”

老栓说着,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小栓媳妇微微凸起的小腹。小栓媳妇赶紧揪了揪上衣下摆,做着无谓的掩盖。

半天没见动静的小栓终于按捺不住了,鼓起两只眼珠子,再次问老栓说:“那我的房子盖哪儿啊?说话您的孙子就要出生了,就这么一间老屋,到时候怎么住啊?”

“你们完全可以沿着老屋盖嘛,核桃树也就不会有大妨碍了。”老栓胸有成竹,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您说的这些盖平房还勉强凑合,盖楼房就不行了。我们当然可以先盖成平房,但将来要起二层,‘公公树’还是碍事儿。再说了,现如今哪家盖房子不是直接建二层、三层?先盖平房再起二层,不光费事儿,还费钱。您说我该怎么办?您还是替我琢磨琢磨吧!”小栓没有直接反驳老栓,而是给他出了道难题。

老栓沮丧极了,一种不安的情绪悄然爬上他的心头。看来祖宗的规矩是难以约束住这个混小子了,在自己百年之后,他必定会对核桃树下手。必须也得跟大栓交待一下了。

老栓想着这些,嘴上却说:“你们今天到底是道歉呢,还是给我添堵啊?是你们盖房重要,还是祖宗的规矩重要?我就知道,你们还在惦着要祸害它!可我就不明白了,它整天为你们遮风挡雨的,你们咋就那么不待见它呢?”

“没人不待见它,只是它长得不是地方,碍事儿了!我该怎么跟您说呢?祖宗的话当然重要,但眼下……”小栓的牛脾气又上来了,眼皮子一塌,满脸不耐烦地回敬老栓。

他媳妇急忙在桌子下面踹他了一脚。

“眼下怎么了?是碍你吃了,还是碍你喝了?我之前都讲了,你盖房完全可以盖平房嘛!就我们三口人,就说将来再添一口,也完全住得下嘛,实在不行我过去跟你哥住。怎么,你们两口子外加一孩子还不够住?什么碍事儿啊,我看你就是见别人盖楼眼红了,攀比什么?!”

老栓又开始咆哮,脖颈上青筋暴起,脸颊也红涨起来。

小栓媳妇赶紧打圆场道:“爹,您误会了!小栓不是这意思,他是说我们眼下……可以盖平房。对吧,小栓?”

小栓媳妇冲小栓挤鼻子弄眼地使着眼色,小栓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一直梗着脖子。

老栓一看更怒了:“我今天把话撂这儿,在我死后,要是你们胆敢违背祖宗的规矩,祸害这颗核桃树,就不要认我这个爹!更不要来我的坟上烧纸、磕头!”

老栓说罢,“呼”地抬起屁股,甩开大步迈出了堂屋。

“爹,爹……”小栓媳妇高声喊着,也站起身追了出去。只留下小栓一人呆坐在餐桌旁,好似木鸡一般。

3)

小栓的行为在外人眼中或许无可厚非,但在老栓看来就是离经叛道。因为老栓是个孝子,父亲在世时即对父亲百依百顺,祖宗的话对他来说更是圭臬。他想当然地认为,小栓在得知核桃树的秘密后,一定也会像自己一样去珍爱它。然而他彻底失望了。他无法理解儿子,索性把小栓归到了不肖子孙的行列;渐渐地,也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心情舒畅对老年人的健康至关重要。现代医学证明,许多疾病的产生,都跟长时间的精神抑郁有很大关系。对小栓的过分忧虑,加之成年累月的操劳,终于使老栓一病不起。

到了秋后,老栓意识到自己已经时日不多,而小栓依然我行我素,根本无法让人放心,就觉得应该趁自己还清醒,也给大儿子大栓做一下交代。

就在老栓临终前一天,他把大栓和小栓同时叫到了病榻前:“我已经……跟小栓讲过了,今天再跟你俩……同时讲一遍。你们一定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都绝对不能毁坏……院中的那棵核桃树。这是祖上……定的规矩,要一代一代……讲下去,但不能讲给……外人。”

奄奄一息的老栓蜷曲在床箦上,微闭双目,用尽全身力气,才断断续续讲完了这几句话。

大栓一阵儿心酸,眼泪止不住淌了下来,赶紧俯下身去,凑近了老栓的耳朵:“我们记住了,爹!”他着实不忍心再打搅父亲,然而一连串的谜团又像无数只蚂蚁在啮噬他的心髓;他最后还是揩去泪水,按捺不住地又问,“可是,为什么啊?就这么一棵中看不中用的‘公公树’,犯得上一代一代讲下去吗?您……还知道什么?还有什么吩咐?都尽管对我们讲讲吧!”

“这些是你爷爷……临走时对我说的,他也不清楚……为什么,只知道这棵树是咱们……祖上栽下的。你们自己……琢磨吧,我是帮不了……你们了。但不管怎样,以后都不要……动它,不然就是……大逆不道!”老栓吐着游丝般的气息,似乎一声叹息便能将它吹得了无痕迹。

在旁边一直没有动静的小栓沉不住了,突然嘟囔道:“什么大逆不道啊?祖宗也真是的,干嘛不把话说明白喽?让我们像敬神一样供着一棵没用的树,究竟什么意思嘛?”

老栓全身哆嗦几下,胸口的起伏加剧了不少,但枯树皮一样的脸抽动了半天,才慢慢睁开浑浊的眼睛,无力地看了看小栓,又将目光求救般地移向了大栓。

大栓赶忙拽拽小栓的衣襟,抹了一把眼角,说道:“您放心吧,我们一定听祖宗的话,好好待它!”

老栓这才重新合上了双眼。

4)

老栓去世后不久,一天下午,小栓在自己家摆好桌椅,泡好茶水,把大栓约到了家中。

大栓刚在椅子上坐稳,茶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小栓就连珠炮似的开腔了:“你侄子说话就要出生了,我得赶紧盖房。一来双喜临门,图个吉利;二来你弟妹娘家来人伺候月子时,也好有地方住。现在这个样子实在太寒酸了。”

“好事儿嘛。到时候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话。”

“那倒不用,我今天约你来主要是想谈谈‘公公树’。我这一盖房‘公公树’就碍事儿了,得伐掉。咱爹在世时,我跟他商量过多次,可他总是顾忌祖宗的规矩,不肯吐口。你也清楚,除了能在夏天挡挡阳光外,就这么一棵没用的核桃树,有什么好保护的?依我看早该伐掉了。”

大栓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抿了一下:“你跟爹因为‘公公树’闹别扭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但爹刚过世,尸骨未寒就违背他的意愿,外人知道了还不得戳咱们的脊梁骨啊?你盖房可以朝后头靠靠嘛,就是盖二层也不会有大妨碍的,顶多需要锯掉几根树枝罢了。”

“再往后靠就是大坑,要额外花钱填平不说,闹不好将来地基会塌陷的!”小栓也抄起杯子喝了一口,跟着将茶杯“咣”地往桌子上一磕,又忿忿地说,“我看咱爹就是老顽固!都什么年代了,还抱着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不放,什么祖上的规矩啊,我看也该改改了!你看那么多老房子哪间不比这棵树值钱?不是说拆都拆了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要是都像咱爹那样,这世道还发展不发展了?”

大栓没有急于回答小栓,只管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才嘿嘿地笑着说:“我想咱爹也有他的苦衷,祖宗的规矩他不能不守,但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弄清楚祖宗的用意。我最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你没觉得这条规矩很奇怪吗?祖宗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给咱们留下这些话的。”

“我才不管他奇怪不奇怪呢,我只知道‘公公树’妨碍我盖房了,必须得伐掉!”小栓往座椅后背上一靠,冷冷地看着大栓。

大栓则和颜悦色地往前倾了倾上身,商量说:“要不这样,你先别伐树,等我查一查祖宗到底是什么用意再伐也不迟。万一它真有什么特别呢?再说了,它无论如何也是棵古树,咱们还得看看它受不受法律保护。你要是就这么稀里糊涂把它放倒了,说不定会犯法的。”

小栓听罢思索了一会儿,重新坐直身子,平淡地说:“那好吧,我可以等到年底,如果到时候还闹不明白祖宗的意思,你可别怪我没跟你商量。至于犯不犯法的,我看没必要顾虑。这棵树是咱家的,我有权处置,又没有谁过来告诉我说不准伐它。”

见小栓终于妥协,大栓无心再纠缠下去,起身告辞道:“那就先这样,等我回头查清楚了再说。”

其实小栓最后一句话提醒了大栓,他猛然意识到,也许只有为“公公树”申请古树保护,才能有效阻止小栓蛮干。但要给“公公树”申请保护,对大栓来说又谈何容易。他不清楚这样的申请需要什么手续,更不了解应该去找哪个部门。他只是在电视上听到过“古树保护”这个名词,甚至连这棵树符不符合保护条件都不知道。但另一方面,小栓的态度又让他倍感压力,若是单凭他一个人慢慢摸索,等到理清了路数,估计“公公树”早被小栓放倒了。

所以一走出小栓的家门,大栓就开始苦苦思索对策。想来想去,他想到了村西头常贵的儿子常小伟。

常小伟是他们村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大学毕业后即到市政府上班,如今是一名不大不小的机关干部。假如他肯帮忙,指定可以为“公公树”尽快申请到古树保护。心里着这些,大栓不敢怠慢,径直奔向了常贵家。

常贵打开大门,见大栓立在门口,有些意外:“哟,是大栓啊?快进来吧!”

“常叔,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大栓跨进院子,笑着调侃道。

“看你小子说的,就你老叔这破门破院儿,哪里来的什么三宝殿啊?有什么事儿你尽管说,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派上用场。”

常贵说着,搬来了两只小马扎,俩人在院子里坐了下来。大栓掏出一包烟,抽出一颗递给常贵,自己也叼了一颗。常贵拿出打火机,“噌”地为自己点着烟,又移过去给大栓点了。

大栓深吸了一口,待一条长长的烟柱从嘴里完全喷出,才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常叔,您知道我爹为什么总要护着那棵核桃树吗?”

常贵茫然地看着大栓,摇了摇头。

“因为我们祖上立了一条规矩,要我们这些后人好好地保护它。这是我爹给我和小栓的遗言。”

“噢,我明白了!”常贵“啪”地一拍大腿,恍然说道:“我还一直纳闷老栓大哥为什么那么在乎‘公公树’呢,敢情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儿啊!你爹可是个孝子,祖宗的规矩在他眼里比天都大。”

“没错!可他一直不放心小栓,临终前还特意把我俩都叫去做了交待。小栓也确实不让人省心,这才几天工夫就绷不住了,今天就把我找了去,跟我说非要伐掉‘公公树’。”

“嗯,你爹去世前,跟我说起过小栓,还直骂他混账哩。我当时不以为然,现在看小栓还真是不像话,咋能随随便便把祖宗的话当耳旁风呢?这号人早晚要吃亏的。”

“小栓认定这棵树压根儿没用,还妨碍了他盖房,又听不进去劝告,浮躁得很。可我老琢磨着祖宗肯定是有用意的,应该想办法弄明白。”大栓拿手指轻巧地弹了弹烟灰,两只眼睛盯住了常贵。

“应该!我也认为你们祖宗不会无缘无故给你们立下这么一条规矩。你爹也是,咋没想着早点儿弄清楚呢?何必等到现在嘛!”

大栓受到鼓励,咧开嘴笑了,解释说:“祖宗的规矩是只能讲给后人,我爹不想声张,怕冒犯了祖宗。我倒觉着声不声张的不重要,关键是得弄清真相,说不定老祖宗更喜欢呢!”

“那是!看来像你爹那样只知道一门心思地敬重祖宗,在当今是行不通了。世道在发展,人的想法也应该跟着变化,不然就落后了。说吧小子,你想让你老叔做什么?”

“嗯,是这样。在搞清楚祖宗的用意之前,必须得防着小栓伐树。我就想到了一招,打算去市里给‘公公树’申请古树保护。要是能够得到政府批准,谅他小栓再不敢随随便便打‘公公树’的主意了。”

“想法不错,有头脑!”常贵赞赏地看着大栓,伸出了大拇哥。

“但去市里办事儿,我是俩眼一抹黑,单凭自己瞎闯,指定会误事儿的。我想请你们家小伟兄弟帮个忙,给我指指路,带我去到政府单位给‘公公树’申请保护。”

“嗨,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呢,说了半天就这事儿啊?放心吧,我晚上就给小伟打电话,你回去等着吧!相信我的话在常小伟那儿应该还好使。”

“那当然!哈哈,那就谢谢常叔了。”

大栓大笑着站起身,告辞了常贵。

5)

晚上,常贵果然给大栓打来电话,说已经联系好常小伟,要大栓明天直接去市里找他,并把常小伟的地址和电话告诉了大栓。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大栓就起了床。匆匆捯饬了一下,他又找到一个挎包,随手取来几颗“公公树”的果子往包里一塞,就徒步来到镇上,坐上了开往市里的头班车。

不觉间已是暮秋,车窗外一派萧条。收过棒子的秸秆仍立在秋风中,瑟瑟地颤栗着,倍儿像一群饿得发抖的乞丐。天地间白花花一片,原本生机盎然的大地早已满目疮痍,失去了原有的活力。大栓坐在班车内,望着外面凄然的秋色,心情也不由得悲壮起来。

他这次进城若是不能为“公公树”申请到古树保护,那小栓很可能会对它动手。真要那样的话,他不仅无法告慰父亲及先人的在天之灵,就连自己寻找祖宗初衷的愿望也将随之破灭。因此他这次进城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不管前面有多大困难,哪怕是请客送礼,也一定要为“公公树”争取到政府保护。

根据常贵提供的地址和电话,大栓来到市里,很快就见到了常小伟。常贵已将大栓的来意在电话里给常小伟做过交待,常小伟见到大栓后只寒暄了几句,就带着他来到了市林业局。

听完大栓介绍,林业局的专家拿起放大镜,对他带来的几颗核桃认真研究了大半天,才缓缓地抬起头问了一句:“这棵树还在吗?”

“还在呢!但如果你们不给古树保护,我弟弟到年底就会把它伐掉的。”

“败家子!”专家将放大镜和核桃往桌子上用力一掼,又抖抖地指着核桃说,“有多少好东西都糟蹋在这些人手里了,我告诉你,这叫‘文玩核桃’!在北京的文玩市场上,一对这样的核桃,最贵卖过三十万元呢!”

“多少?三十……万?”大栓的眼睛霎时变成了两只电灯泡,炽烈地灼烤着专家。

“很明显,这棵树是你们祖先留给你们的丰厚遗产。亏你心里还装着祖宗,不然你后悔去吧!”

“真的?这……这可太好了!我就觉得老祖宗决不会无缘无故给我们立下这么一条规矩的。谢谢您,专家……师傅!”大栓逐渐缓过神儿来,但激动的心情仍令他语无伦次。

“这是你们祖宗高明。他种下这棵树时,可能正逢乱世,古玩行凋敝。不过他相信这一情况总有一天会过去,文玩业一定会重新兴旺。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到来,也就不愿说出真相,只管吩咐后人们好好保护它,其实也是对你们这些后人的保护。真难为他当时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来!你还要什么古树保护?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弟弟,相信他一定会像敬神一样把这棵树给供起来!”

“哈哈哈!”所有在场的人都大笑起来。

6)

告别林业局专家,大栓和常小伟一起走出办公室。

常小伟笑着拍了拍大栓的肩膀:“恭喜你啊,大栓哥。原来你们家的‘公公树’还真是一棵摇钱树!”

大栓紧紧地攥住了常小伟的手,激动得脸颊通红:“太谢谢你了,小伟兄弟!要不是你带领,恐怕等小栓把它伐掉,我还弄不清咋回事儿呢!走,快中午了,我请兄弟吃饭去!”

“哈哈,还是我请你吧!好不容易来趟市里,我总得尽尽地主之谊嘛。我下午刚好也要回老家,吃罢饭你就搭我的车一起回去吧。”

“那敢情好,但中午这顿饭还是我来请,你就别再争了!”

“哎,那就随你吧。”常小伟勉强答应。

吃罢午饭,常小伟回单位交代完工作,又借来了一辆桑坦纳,然后拉上大栓,一起奔回了老家。

在路上,常小伟一边开车,一边感慨地说:“你们家这件事儿说明一个问题,对待祖宗遗产一定要慎重。你处理得就很好,既不像老栓大伯那样死守,又没有像小栓那么冒进。有继承,又发展,真是不错。”

大栓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吃吃地笑着回答:“我……哪懂这些啊?我只是不想稀里糊涂地眼瞅着小栓蛮干。”

“不光是对待遗产,不管做什么事情,可能都需要你这样的思路,既要尊重事实,又得有所突破。只有这样才能把工作做好。”常小伟若有所思地继续嘟囔着,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听得大栓似懂非懂:“还是小伟兄弟有文化,看得深远。”

俩人一路上扯着闲篇儿,不知不觉,桑塔纳来到了村口。

大栓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朝他家老宅的方位扫了一眼,刹那间,一种不详的感觉揪住了他;因为他没看到他们家“公公树”那金鸡独立般的树冠。

果不其然,当他们开着车匆匆赶到小栓家时,发现“公公树”早已被锯倒在地,一抱多粗的树干被截成了几节躺在地上,小栓正手持砍刀,清理着上面的枝桠。

见他俩从车上下来,小栓放下手里的活儿,嬉皮笑脸地迎了上来:“咦,小伟回来了!哥?你这是……也去市里了?”

大栓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等到小栓靠近,猛然抡圆了右臂,照着他的左脸蛋狠狠地扇了过去。

只听“砰”的一声,小栓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这一掌是大栓给小栓的惩罚,同时也是他压抑多日的宣泄。

挨了打的小栓从地上一骨碌爬起,刚要发作,却发现大栓双手抱着脑袋,往地上一蹲,放声痛哭起来。他被大栓的怪异给弄傻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常小伟。

常小伟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然后淡淡地说:“小栓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你伐掉的哪里是什么‘公公树’啊,它分明就是一棵地地道道的摇钱树!我告诉你,大栓哥和我刚问过市里的专家,你们的这棵树是文玩核桃树,它的一对果子最高能卖三十万呐!”

“你、你、你说什么?”小栓一下子结巴起来,脸色也开始变得苍白,“三、三十……万?”。

“唉!太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常小伟没再理会小栓,只顾兀自咂吧着嘴,自言自语地说。

小栓立马像丢了魂一般,怔怔地转过身去,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地上的“公公树”,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三十万……三十万……”

紧接着只见他“扑通”一下,直挺挺地跪倒在树干旁,继而抱着“公公树”嚎啕大哭。哭声震天,比老栓去世时响亮多了。

突然,屋子里也传出了阵阵哭声,是很微弱的婴儿啼哭。小栓“腾”地从地上弹起,抬起手胡乱抹了一把眼泪,随即连滚带爬地冲向屋内。

原来是小栓媳妇受到惊吓,早产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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